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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减”后,家长急成绩,老师急“活命”

2021年7月30日 文/ 易方兴 周子豪 编辑/ 楚明

“都在问我,这个班会不会变动,老师你会不会走之类的。”刘柳还看到一个家长发朋友圈支持她:“我给孩子补课我愿意,跟老师没关系。”还有的家长已经提前探她的口风,说她万一要是离职,准备跟几个家长一起私下给她付费,“攒一个私下的班,让我到孩子家里去教”。

文 |易方兴 周子豪

编辑 |楚明

运营 |以繁

教育减负的风席卷过来,7月初,上海的家长刘莹,决定停掉女儿的学而思培优班。

但她并不是想给女儿减负。恰恰相反,她是发现大环境之下,学而思的课改了,改得太简单,这才决定退费。“本来7月5号是一期班开课,我去给女儿领教材,结果发现竟然只发一本册子,连作业也没了,那我还不如自己买奥数题给她做。”

刘莹的做法代表了一部分“鸡娃”家长的态度。如果说之前,各大教培机构拼杀的重点是获客和营销的话,那么如今,它们只剩下了一个想法——活着。

因为,政策终于落地了。七月下旬,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正式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简称“双减”政策)。严禁超前培训,严禁占用休息日和寒暑假进行学科类培训,严禁刊发校外培训广告。而这三处,正是教培机构的“死穴”。

在“活着”的目标面前,任何措施似乎都不意外。比如更大面积的裁员,每日人物采访的多名就职于不同头部教培机构的从业者,均遭遇了不同程度的裁员或劝离,有的甚至是整个城市的运营中心直接关闭。一时间,大量的教培行业从业者涌入求职市场,就连房地产经纪公司的HR都收到了不少来自在线教育行业的简历。

▲ 北京某写字楼内不少培训机构已经人去楼空,仅剩部分还尚在营业。图 / 视觉中国

裁员只能减少损失,想要活下去,还得靠能持续造血的业务。各家相继拓展了编程、练字、科学等非学科类的课程,以及更猛烈地给家长打电话求续费。家长们也有同感,7月以来,他们接到的来自教育机构的销售电话更多了。

一边裁员,一边疯狂续课

7月底,某直辖市高途课堂的辅导老师陈媛媛本来在家调休,临时接到了公司的通知。

“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按照正常的工作流程,我已经开始带暑假班3期的学生了,家长和孩子我都加了微信,已经通知他们8月4号上课了。”

她今年上半年刚入职,入职的时候,她还记得当时的主管跟她画饼,说高途还要扩张,招人的速度赶不上用人的速度,现在来正是时候。

结果现在,这个主管就坐在她的面前,跟她说,“整个中心团灭了,几百人都要裁,连我自己都要走”。

陈媛媛觉得“又懵又讽刺”,就听到说补偿方案,转正的有N+1,没转正的平均工资乘以0.5。最后,她拿到手几千块钱。

办手续的时候,离职的人都挤在一个房间里,一个屏幕上还在不断播放高途的愿景,另一边,一堆人手提着大包小包,里面装着要还的电脑等东西,半天队伍都不动,“特别像是春运时在火车站排队检票”。

陈媛媛的大学同学,也在另一个城市的高途机构当辅导老师。她打电话过去问,“一样的,整个中心也没了”。同学由于业绩在整个组排名前30%,除了裁员之外还得到一个备选方案——去郑州中心。“目前得到的消息,除了郑州、武汉、成都之外,其他城市的高途中心都危险了,包括北京中心。”

不单是高途,几乎所有的头部在线教育机构都在裁员,或者说是变相裁员。陈雪是某头部在线教育的辅导老师,原本七成时间分配给家长打电话销售卖课,三成分配给学生辅导,公司出了新的绩效计划之后,变成九成时间都在给家长打电话,如果连续两次续报都排名在后40%,就要被劝退。

▲ “双减”政策后,某教培机构的销售建议家长续课的话术。图 / 手机截图

由于广告获客的渠道断绝,在线教育机构只能从已有的客户身上想办法。压力从机构转移到辅导老师身上。

“每天都会统计加微信的添加率,还有打电话的沟通率。”陈雪手里家长的电话被打了4遍,“折磨家长也折磨我,这个月月经来了两次,有一天下班还流了鼻血。”

流鼻血的第二天,她没去上班,去医院检查,医生劝她,再这么熬下去身体就废了,而组长这时让所有组员连番给她发消息,让她赶紧给家长打电话,完成率要到100%。她直接裸辞,“熬不到被裁拿补偿的那天了”。

来自家长们的“鼓励”

在这个教培行业最寒冷的时节,也不是所有从业者都悲观。不少线下教培机构仍在坚持照常开课。

7月28日,傍晚6点半,朝阳区一家高思教育仍在正常进行线下教学。门店里,一名家长正在等待孩子从补习班下课。

如今监管趋严,一名高思的前台人员显得颇为警惕。他没有坐在店内,而是守在门口登记人员信息。当我们向其问询,双减政策是否影响线下面授的安排时,前台人员的神情明显紧张起来。他低声说:“目前暑期课程仍然保持面授课不变,8月还会有暑期初三的英语培训班开课,包括海淀理想、中关村大厦校区;而该门店的初中秋季课程报名也已新开,时间暂定周末。”

暮色下,那个等待孩子下课的家长也凑过来,说她暂未接收到孩子上课地点变更的消息,“老师说如果转移,会提前告知”。

7月28日,我们先后电话咨询学而思、新东方在北京的门店。学而思培优的工作人员说,今年暑假,北京地区的中小学学科培训班的线下课都会继续,地点也不变,“暂时没有接到限制线下教学的行政通知”。随后,新东方海淀艾瑟顿校区也在电话里说,目前该校区得8月份住宿,走读班都不会转为线上,不会取消。

家长们的热情依然不减。在学而思的官网中显示,北京地区8.16-8.30号的初中科目培优班人数大多已爆满,仅少数支点门店剩余个位数名额。

某种程度上,家长的热情是一些从业者在寒冬仍然坚持下去的原因。

“一般都是我鼓励家长不要放弃孩子的学习,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家长会反过来鼓励我不要放弃这份工作。”刘柳是某头部教培机构的主讲老师,双减政策落地之后,加她微信的家长一下子多了起来。

“都在问我,这个班会不会变动,老师你会不会走之类的。”刘柳还看到一个家长发朋友圈支持她:“我给孩子补课我愿意,跟老师没关系。”还有的家长已经提前探她的口风,说她万一要是离职,准备跟几个家长一起私下给她付费,“攒一个私下的班,让我到孩子家里去教”。

▲ 正在进行一对一线上授课的某培训机构讲师。图 / 视觉中国

她知道这些家长这么做的原因。“我带的这个培训班里,基本都是尖子生,每门课在学校都是90分以上的,这些妈妈培养孩子的目标都是瞄准年级第一、第二,像那种成绩比较一般的,补习也没有提升的,之前早就被刷下去了。”

曾经有一个流传甚广的电影院理论,说一个人站起来,大家都会站起来,以形容教育内卷。“但谁能让所有家长都乖乖坐着呢?”刘柳给自己打气,“只要高考制度还在,家长们就会有需求,教育培训的市场就不会消失。”

谋求后路

有的人被裁员,有的仍在坚持,但无论哪一种,所有人都面临一件共同的事——改变。

比如主讲老师刘柳,她不得不接受一些新的“不能说的东西”,有时那些话差点就到了嘴边。“现在已经不让提任何作业了,包括打卡、读课文,就连背单词也不行。监管人员随时抽查监控,抓到一个违规,那整个团队就完了。”就连一些作业的提法也发生了改变。在以前,数学作业叫课后巩固,现在叫“好题选讲”,以前语文作业叫“精益求精”,现在是“封面和课本一样的薄一点的小册子”。

这甚至引发了一些家长的不满:如果没有作业,那孩子还怎么巩固学习?比如决定退课的家长刘莹,她说,在过去,学而思培优发的题是厚厚一摞,有课后巩固题、加油站、挑战题、各种卷子……现在,变成了只发一本——作业消失了。

刘莹甚至看到,在机构内的墙上,已经贴上了崭新的红色海报。这些海报是”求生欲“的象征,以加粗的字体写着:“为响应国家号召,不布置任何作业”。

▲ 某教培机构墙上贴着的海报。图 / 临安

在线教育机构们也在改变。

最开始,在线课的分类标签只有英语、思维和语文。结果今年7月份,再打开一看,已经变成了阅读、美术、写字、编程、科学等课程。

在线教育机构们正在向非学科类的素质教育转型。之前,在一家头部教育机构里,K12的语数外项目是最受重视的,公司甚至专门为其在北京望京租赁了新的办公楼。那时还是去年11月份,该机构内部一名业务负责人称,当时有一个团队做科学课做得不错,目前也在孵化,但团队只有十多个人。没想到,到了今年,语数外成了被打击的对象,当时那个十多人的科学课团队,成了现在的救命稻草。

被裁员的年轻人被迫重新进入招聘市场,但许多人发现,找工作已经变成一件难事。

被一家K12教育机构裁员的孙梦颖在家里躺了20天。“每天我努力投简历,但基本没有回复的,在线教育K12教研,已经没有岗位了。”她说,“对我来说,BOSS直聘变成了BOSS直拒,智联招聘变成了失联招聘。”

即便是有幸仍然找到了同行业的工作,也要面对降薪和妥协。孙梦颖的前同事找到了一份降薪10%的教研工作,对方公司人力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被裁的吧”,言下之意,“你已经走投无路了,工资我们说了算”。

更艰难的是辅导老师,这个承担最多销售工作并且数量最多的角色,在这次风波之后,遭遇“最彻底”的减员。由于辅导老师本质上是销售,找工作也更难。他们有的去做了房地产中介,有的决定考研或是考公,有的干脆去旅游散心休息一段时间。

很难再有一份工作,能像辉煌时期的在线教育行业那么体面了。从北京作业帮被裁员出来的辅导老师陈丽说,她怀念之前的公司食堂,怀念打车报销,怀念不错的收入,怀念免费健身房。

现在,她找工作问的第一句话都是:

“请问有五险一金吗?”

(应访问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 在线教育正当风头时,街边随处可见相关品牌的广告。图 /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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