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人物 内文

冯小刚与现实「北辙南辕」

2021年7月29日 文/ 叶三 编辑/

一部剧想要获得认可,先需准确辨识出观众的隐痛,而后才是理解与抚慰。《北辙南辕》的观众当然与剧中人面临着相似的困境,但像剧中人那样,经济基础建立得如此轻描淡写,随随便便就有资格坐而论道,维修上层建筑,则是对她们的生活的背叛和嘲讽——谈恋爱和归纳人生谁不会?安身立命才难。

文|叶三

1

2015年《欢乐颂》大火,意味着当代都市女子群像剧建模成功。之后几年,《二十不惑》、《三十而已》等剧无不在顺延余波,瓜分红利。大城市中女性抱团成长的故事,成为现实主义题材剧集中最易出爆款的类别之一。

于是2021年7月,《北辙南辕》开播。这是冯小刚阔别电视剧界几十年后的首次回归,选择了这样一个题材,乍看突兀,却也符合冯导的一贯行事风格。

《北辙南辕》以五名女性角色为主要人物:十八线演员鲍雪(蓝盈莹饰演);海归美女戴小雨(金晨饰演);陪读北漂的大龄未婚女冯希(隋源饰演);热爱写作的全职太太司梦(啜妮饰演)及仗义疏财的女成功人士尤珊珊(王珞丹饰演)。

剧情以长居欧洲的戴小雨忽然发现未婚夫其实乃已婚之身,愤而独自回国为开端。五名女性电光石火地在北京这座大城市中找到了彼此,而后一拍即合,合办了高档餐厅北辙南辕,在互助互爱中一一解决了各自的难题,也完成了各自的蜕变。

依照类型模板,《北辙南辕》剧中的女性人物涵括不同阶层,剧情也围绕着种种常年热议的社会问题展开,如育儿过程中父亲的缺位、女性如何平衡家庭事业、剩女如何择偶、放弃自己成就伴侣是否可行……制作层面,冯小刚以其电影级别的圈内资源向下兼容,客串嘉宾甚至配角都是黄渤、张一山和刘晓庆这样的咖位(第一次见到刘晓庆心甘情愿地出演奶奶辈),加之摇滚老炮(刘效松、捞仔、马上又等)凭添文艺气质,再辅以《唐山大地震》开创的硬广插入技术。单就模板应用而言,《北辙南辕》先天很足。

然而自开播始,《北辙南辕》便争议不断。其间最常出现的批评字眼,是悬浮。

当年,《欢乐颂》被质疑的最大槽点是几个背景迥异的女性角色绝不可能在现实中成为邻居,但因其人物塑造和剧情设置有一定说服力,整剧还是基本成立。时隔六年,都市女性群体无论自我认知,还是眼光口味都已成气候,《北辙南辕》便不那么容易过关。

《北辙南辕》的悬浮,简单说,就是剧中人钱来得太容易。《欢乐颂》中大城市的不易居,被父母兄弟剥削的绝望,刚出社会的挣扎,都表现得很可信。这些实实在在的压力,无论来自作者本身还是材料收集,至少源于真实的社会经验,正是这一部分引起了广泛的共鸣。而《北辙南辕》中,求职、找房、弄钱,这些困难解决得太过轻易,甚至轻佻到脱离现实的程度,无疑,撩动了都市女性敏感的神经和情感。

《北辙南辕》的编剧陈枰是《激情燃烧的岁月》、《青衣》、《民工》 等现实主义剧集的作者。陈枰1956年出生,比冯小刚大两岁,他们的子女辈应为90后,差不多与剧中人同龄。吊诡的是,陈枰在采访中曾表示,《北辙南辕》的人物原型和灵感,大部分仍来自于老一辈的个人经验。

譬如尤珊珊。这个角色是陈枰根据一个闺蜜的形象改编而来。现实中我闺蜜开了6家公司,疫情期间她被困日本回不了国,炒股就赚了600万。就像尤珊珊一样,她每天也不用坐办公室,对朋友更是仗义和慷慨。(《悬浮,还是真实?丨专访,<北辙南辕&编剧陈枰》,骨朵网络影视)包括那个餐厅,虽然现实中餐厅最后黄了,但我在剧本里让尤珊珊把它给救活了。

隔了起码两代人的主观经验和一厢情愿,完全无视社会形态的变化。如果《北辙南辕》的现实感来源于此,那确实无话可说。

实则,剧中也可见端倪。北辙南辕餐厅的装修,在剧中,由热爱极限运动的时髦青年俞颂阳设计,而呈现出来则是标准的冯小刚审美:高饱和的红金两色对照,新中式,苏绣、毛笔字、高仿青花餐具和淘宝包邮茶盘齐全,是发迹于九十年代初、而今已值中老年的一代男性最喜欢的风格。这其实也就是整部剧的基调。

还是在那次采访中,陈枰发出天问:我确实没遭遇过社会的毒打,难道遭遇过毒打才算了解社会,才算真实、不悬浮吗?这说明她完全没有理解她所面对的观众群。看尤珊珊在生活中过关打怪固然过瘾,尤珊珊是怎样成为尤珊珊的才是硬核问题,但对于早已上了岸的陈枰和冯小刚来说,这显然已经太过遥远,连他们自己都不愿忆起。

所以,并不能苛责《北辙南辕》的编导团队不尊重剧集类型本身的现实主义诉求,只能说,剧中所演绎的就是他们认知中的现实。正如那间餐厅的装修,珠光宝气而老谋深算。将一个发生在2019年的青春故事附着之上,割裂感便无法避免。

2

与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不同,冯小刚一直以来的困境是他自己的壶,装的总是别人的酒。这酒,早期是王朔,后期则是严歌苓和刘震云。

冯小刚赖以起家的贺岁系列,叙事松散,基本属于小品连连看,其中无论精神内核、对白风格还是叙事模式无疑全部来自于王朔。以2005年《天下无贼》为开端的商业电影,则每一部都脱胎于文学作品——冯小刚对文学基础的倚重,秉承第五代导演早期创作传统,而草根出身让他能放下身段,轻装上阵,将宏大叙事与商业范式结合得天衣无缝,这是他的独到之处。

但商业/喜剧导演的身份,也注定了作者性的缺乏。冯小刚始终未曾建构出属于自己的电影言语体系。从玩世不恭的解构主义,到女性主义,再到厚重的历史回顾,他自身的表达只能藏在杯底,以走私的形式小眉小眼地流露。

冯小刚的女性形象塑造理念,也只得从他作品中的吉光片羽去寻觅。

军队文工团是冯小刚的私人记忆,早在2002年,他就想将之拍成电影。(见冯小刚自传《我把青春献给你》)2017年,《芳华》上映,由原著作者严歌苓担任编剧。小说中惨烈的三重背叛故事在电影中成为一场朦胧的青春梦,而冯小刚在黄轩扮演的女性照顾者身上投注了相当浓度的自我映射——做个好人,观望乃至于仰望着,默默呵护着他记忆中的美丽少女,而一旦情欲闪现,即成没顶之灾。这里隐藏着冯小刚隐秘的少年情怀,自卑又自负,猥琐而纯情,令人喟叹。

《芳华》

2000年上映的现实主义题材电影《一声叹息》是冯小刚自我流露最多,也最真诚的一部。它脱胎于王朔早先写就的剧本《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但时隔多年,才终于开机。电影情节并不复杂,讲述了一个中年男编剧在发妻和婚外情人之间撕扯的故事,拍摄手法老老实实,以生活质感取胜,其中若干场景,如情人每天坐公交车去找男主角幽会,发妻因水管工查看龙头而发现了丈夫的婚外情,以及女儿向登门造访的情人水杯里加盐的细节,就出自冯小刚自己的经历。

《一声叹息》的结尾,男主角勉强回归家庭,但在接下来的镜头中,男人接到一个电话,神色仓皇地回望。一个暧昧的开放式结尾。这部影片中的两个女人,一个是能为爱从树上跳下来的至情至性的年轻姑娘,另一个是任劳任怨,无言守候的妻子。冯小刚曾在自传中描述过,这两个女人最终都幻化成母亲形象,让那个男人退化为一个孩子,任性之后,茫然无措。这大概也是无数中年男子最真实的快乐和烦恼。

迄今为止,冯小刚故事性最弱而作者性最强的作品,应该是2019年的《只有芸知道》。在这部lounge music风格的散文诗电影里,冯小刚塑造了一个空灵的纯爱女子。在61岁的年纪,冯小刚这样描述《只有芸知道》,非常想拍一些很美好的,对自己的内心也有营养的电影。

从水果般诱人的少女,到满怀母爱,被辜负而依然展开怀抱的成熟女性,再到纯爱女神。这三类女性形象,大概可以被视为冯小刚作品中女性塑造的三个阶段,其实也可以用来概括绝大多数男性的情感路程:纯真的初恋、柴米油盐的婚姻,和老去之后的美好回忆。非常普世。

《只有芸知道》

3

与姜文合作过多次的编剧述平在谈到《阳光灿烂的日子》 时,精辟地总结:小伙子追大姐。这部电影姜文其实只在结尾处出现了几分钟,但拍摄前,他满世界寻找长相酷似自己的少年出演男主角马小军。

类似的事情发生在叶京导演的电视剧《与青春有关的日子》中,冯裤子一角无论外形还是气质都与原型冯小刚毫无二致。

这显然是一种主权宣布,不仅是对作品,也是对记忆以及对重述记忆的话语权。姜文、王朔、叶京,包括后来的石康,某种意义上,这些京味儿文化老炮,以他们的作品创立了一种独特的、不由分说的京味儿审美。

王朔在《动物凶猛》中这样写:我长期迷恋那种月亮型的明朗、光洁的少女。姜文在将其转译为电影时,极其忠诚地遵循了原著精神。宁静所扮演的米兰,在原著中活生生、热腾腾,犹如阳光使万物呈现色彩。他也提到了西红柿,给人的感觉犹如西餐中的奶油、番茄汁掺在一起做成的那道浓汤的滋味。

这就是所谓的大喇、大飒蜜,京味儿文化老炮们最热爱的女性形象。重点在这个大字。其特征是生命力和爱欲都极其旺盛、生冷不忌、范儿正、邋遢帅(王朔形容徐静蕾语),义薄云天,有那种为图一时爽,不怕火葬场的剽悍气质。

京味儿文化产品中,这样的女性形象比比皆是,地位崇高。这也是老炮们能够制造出的最完美的女性形象。

《老炮儿》里许晴扮演的话匣子终于在风韵犹存之年,成了冯小刚的相好;而《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里冯裤子觊觎过的乔乔(白百何饰演)则借尸还魂,与《奋斗》中的米莱合体——《北辙南辕》中的尤珊珊由长相酷似白百何的王珞丹出演。

下沉到电视剧界之后,冯小刚彻底忠于了自己一把,让念念不忘的九十年代北京大妞穿越到2019年,来精准扶贫,来搭救闺蜜。甚至可以这样揣摩,与其说尤珊珊是冯小刚理想中的女性,不如说是他理想中的自己。

演员表上说王珞丹是友情出演,实际上,相对另四位较为标签化、脸谱化的女性人物,尤珊珊才是《北辙南辕》的第一女主。

她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她身为母亲而毫无妈味儿的形象,她的文艺心,她惊世骇俗的经历(大二怀孕大三退学然后成了女富豪),她与人交往中的局气和性情……尤珊珊这个人物符合大飒蜜的一切设定。

王珞丹饰演的尤珊珊

但而今已是2021年。九十年代相对宽松的文化环境和上升渠道早已是传奇,而今的都市女性必须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才担负得起自己的人生,这是独立自主的代价。一个大二怀孕大三退学,毫无背景、白手起家的女子,在三十多岁的年纪实现财务自由,敢一句话抹去上千万债务,这个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但也是无限接近于零。而保姆十年后被男友抛弃,成为失去自我的全职太太,十八线演员混不出头,这些确实是可能的命运,更可能的命运则是996、北漂、公租房、已届婚龄的恋爱经验为零、已婚的愁孩子学区房和户口、婆媳矛盾、丈夫出轨、行业内卷、中年失业……

肥皂剧中的偶像能成为偶像,其中必然含有自我认同和期许。最接近《北辙南辕》的观众群想象中的自己的,也许是《我的前半生》中的唐晶:理智、专业、独立,哪怕感情受挫,也依然有掌控生活的实力。她们并不是不想不愿飒,而是被现实生活剥夺了飒的资格。或者说,这个时代的飒,已经完全是另一种形态。

一部剧想要获得认可,先需准确辨识出观众的隐痛,而后才是理解与抚慰。《北辙南辕》的观众当然与剧中人面临着相似的困境,但像剧中人那样,经济基础建立得如此轻描淡写,随随便便就有资格坐而论道,维修上层建筑,则是对她们的生活的背叛和嘲讽——谈恋爱和归纳人生谁不会?安身立命才难。

而女性互助,本该是深刻的相互认同和共同成长,绝非大包大揽,金钱挂帅,将对方的难题轻描淡写间一笔勾销——且先不说剧中五人组的一拍即合是多么虚浮。真正有价值的友谊产生于相似的生活理念和岁月里长久的陪伴,只能在解决问题和矛盾中慢慢生长,哪怕那些问题和矛盾是彼此之间的。而《北辙南辕》中的问题解决,完全仰仗于尤珊珊的钱包。

与架空的剧情相比,《北辙南辕》中自说自话的女性期许带来的割裂感更加严重。

总之,现实主义剧集不讨论现实问题,只让剧中人对社会议题浮面地抛出一些金句是不行的。抛金句不是讨论,剧中人的行为、抉择、结局和喜怒哀乐,才是真正的讨论。京味儿文化老炮们纵然初心不改,大飒蜜们却早已芳魂杳杳。冯小刚这一曲青春赞歌必然只能是表错了情:不知何时的明月,正照着何处的沟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