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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如酷刑,那些患上进食障碍的女孩经历了什么?

2021年7月14日 文/ 毛泰戈 编辑/ 孤鸽

作者| 毛泰戈

编辑| 孤鸽

01“我失去了全世界,只想变瘦”

晚上七点,吃饭时间。淼淼蹲在厕所马桶前,缓缓拔出插进喉咙里的催吐管,无神地盯着管口粘连的汁液。两个魔鬼站在她身后,一个举着镜子和体重秤,一个拎着炸鸡、奶茶和汉堡。

一切始于她决心减肥的那一刻。

初中时,全班男生以对她喊“大象腿”为乐,毕业的那个暑假,她决定减肥。首先选择节食,一天只吃一块面包或者一个苹果,有时候只喝一杯牛奶;同时大量运动,强迫自己每天运动不少于两小时,直到暴汗虚脱。

两个月过去,体重由原来的 120 斤减至 92 斤,她可以穿喜欢的衣服,抬起头来走路了。

这时,一个魔鬼露出了笑容。淼淼发现疯狂减肥成了习惯,变成了生活的全部。她无法容忍体重的丝毫不达标,吃多一口难受焦虑,少跑一步恐惧无比。上课她也要求站着,因为比坐着消耗大。

成绩一落千丈自不必说,淼淼逐渐丧失了对生活中其他一切事情的兴趣。她推掉社交和娱乐,吃饭时间会躲着所有人,如履薄冰又控制不住地站上体重秤。体重主宰了她全部的情绪,脚下的数字多了一点她都会自责地号啕大哭。“我失去了全世界,只想变瘦。”她说。

折磨她的,是进食障碍(Eating disorders,ED)。这是一种精神类疾病,主要临床特征是进食行为异常,对体重和体型过分关注。常见的状态是“厌食症”和“暴食症”,共同点都是食物主宰了患者的精神,吃饭对他们来说已经成为酷刑般的折磨。

在以“吃了吗”为惯常问候语的中国,有此痛苦的人数在过去十年间翻了 5 倍,其中 95%是女性。每 62 分钟就有一人因进食障碍而死,致死率在所有精神类疾病中排名第一,超过抑郁症。

进食障碍摧残患者往往是从减肥开始,她们生活中的一切,都必须围绕着变瘦来运转。

当我打电话给西西的时候,她正在做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的肚子。

“我特别关注我的肚子是不是胖了,如果胖了哪怕一点点,我今天可能都无法对任何事情集中精力,满脑子都是这件事,焦虑无比。然后我就要减肥。”电话那头她说。

而每次审视腹部,几乎只有一个结论:胖。“我觉得每个人都会认为我的肚子很大很丑”,因此如果有第二个人在场,西西绝不会将自己的小腹暴露在空气中,哪怕是男友。

有一次,男友没敲门闯进厕所看到了西西的小腹,结果她崩溃了一整天。“我那时候甚至想拿刀把肚子划开,这样食物会流出来。”

“其实她的小腹很平坦,毕竟她只有 92 斤”,西西的男友说。这种心理病症在医学上被称作“体相障碍”,患者无法正确认知自己身体的美与丑、瘦与胖。

进食障碍患者几乎都有类似的问题,即使有的患者瘦到 60 多斤,皮包骨头,她们仍然认为自己很胖。这并非“凡尔赛”,而是进食障碍下认知的病态扭曲,为患者带去绵绵不断的精神折磨。

除了关注腹部的大小,西西还要求自己在进食前算清食物的卡路里。一开始借助计算器和app,很快她就熟记了常见食物的热量,变成了一个行走的卡路里计算器。

入口的每一样食物都必须经过严格的计算,睡觉前也必须算清楚一天摄入的卡路里总数。如果算出令自己不满意的数字,她就会崩溃地枯坐到天亮。

当摄入的卡路里超出西西可接受的范围,她就会强迫自己运动。和淼淼一样,她让自己站着办公,从一楼爬楼梯到顶楼再折返,或者快步走一下午,直到虚脱。

02“吐出来不会胖”

厌食主导下的极度减肥,往往会让患者的体重低到无力维持生命,这也是进食障碍高致死率的最大原因。淼淼在患病一年后体重下降到 61 斤,心率只剩下 30,血压几乎为 0,血管因营养不良而萎缩。

她被紧急送进重症监护室,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但出院后她又会强迫自己节食和运动,虽然体重已经很低,在自己眼里仍然是个胖子。

她再次进了医院,人们想尽办法让她吃点东西。在家人的监督下,每天必须进食三餐。

这时,另一个魔鬼向她招了招手。

仿佛是打开了一个开关,淼淼开始无底线地暴饮暴食。“每天七八顿,只要是能吃的我都往嘴里塞。”她如同充了气一般迅速胖起来,体重达到135斤。淼淼陷入了“吃完就哭,哭累睡着,睡醒又吃”的恶性循环,情绪彻底崩溃,无法继续原本的生活。

这就是“暴食症”,学名“神经性贪食症”,是进食障碍的另一个主要表现,往往在过度节食之后的厌食症患者们身上发作。

患者们为避免自己认知中的发胖,极少进食,但是食欲这一人类最根本的欲望不会就此消失,反而会像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在某一时刻猛烈地爆发出来。

两个魔鬼交替主宰了淼淼的意识,一会儿疯狂减肥,一会儿吃喝无度。她用手指抠喉咙,把塑料管插进胃里,吐出刚刚吃下的大量食物。在被催吐模糊的泪眼中,她甚至绝望地想到了自杀。

另一位女孩缇里,也有同样的经历。她为了减肥,曾尝试过极端的断食。一口气断食了 9 天,虽然瘦了12斤,但在“解禁食物”的那一刻,积压已久的食欲就扭曲成了暴食症。

她把买的饭装满了三个托盘,然后悉数吞下。从那天起生活被分为了“断食期”和“暴食期”,处于前者时几乎不吃,处于后者时则无法节制,再也没有一天能正常吃饭。这让她的体重来回反弹,从 90 到 135 斤再回到 90 斤。

暴食症让她无心学业和工作,“脑子里只有吃,该考的证没去考,工作也干不下去只能辞职。”

为了抵抗暴食带来的肥胖,患者们往往选择催吐来补偿自己。只要吃到“一般人的量”,西西就必须抠喉催吐,有时一天吐好几次,肚子几乎没有舒服的时候。“我有一次吐出了血。”她说。

还有许多患者选择了上过热搜、俗称“仙女管”的催吐胃管,让散发着胶皮味道的塑料管从食道插进胃里,导出食物。淼淼原本用的是最小号,而现在用的管子直径2厘米,长50厘米,“细的管子都没感觉了”。

催吐十分伤害身体,长期催吐会导致体内电解质紊乱,胃酸反逆损伤消化系统,可能诱发胃、肠、食道和口腔的多种疾病。习惯了催吐,会让肠胃在食物进入时条件反射地产生厌恶感,而“吐出来不会胖”的心理暗示又会继续放大食欲,形成恶性循环。

至暗时刻,就此长期蔓延。

03“这比以前骂我是畜生还难受”

为什么她们会患上进食障碍?除了以瘦为美的社会环境外,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们成长的原生家庭。“确切说,是原生家庭给患者造成的自我价值贬低。”青岛大学附属医院临床心理科主任医师张栩如此说。

大多数进食障碍患者的原生家庭都无法称之为幸福,许多患者在童年时没有和父母一起生活。比如,缇里的父母在她童年时就离婚了,各自组成新的家庭,她被奶奶带大。自有记忆以来,她一天都没有和父母共同生活过。她形容自己跟父母的关系,用了一个词,“陌生”。

“我跟我妈几个月才会在微信上联系一次,一次也就几个字。”她向我展示和母亲的聊天记录,几乎每一次都是因为她问妈妈要抚养费,母女二人才会说上几句“没有营养的话”。“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者不愿意和她多说什么,如果她主动找我的话,我会很焦虑。”

跟父亲的关系更加尴尬,“跟他共处一室我甚至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家中排行老二的西西从生下来开始就住在奶奶家,爸妈每星期来看她几次,但从来不会将她带回自己家住。“当时如果老大是女孩的话,可以再生一个,我已经有了一个姐姐,他们想要男孩,所以把我藏起来,以便再要一个。”

她生下来很久都没出过家门,后来奶奶抱她出去,人家问起也只能说是帮别人看孩子。直到小学时她才像艾青诗中写的那样:“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童年时父母存在的缺失,让她们开始在潜意识中贬低自己的价值。即使后来可以和父母一同居住了,父母的养育方式也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忽视、否定、控制等,更加重了这层自贬心理。

小学时的西西就被要求拎着几万元现金到银行存钱,没有人关心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带着大笔现金自己出门是否会遇到危险。大雨倾盆,其他孩子都有家长来接,父母在看到她湿淋淋地回到家后,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在上小学的女儿。

十几岁时,西西差点被父亲的朋友性侵,父母得知此事后只认为朋友是在“开玩笑”,仍然会在过年时请这个朋友来家里吃饭。

父母将她视为附属品,而非有独立人格的人,用“是否有用”来判断她的价值。后来西西有了弟弟,母亲命令她将自己全部的课余时间拿来带弟弟,即使上大学后寒暑假回家,她也被勒令每天辅导弟弟做作业。偶尔出门一趟,往往也会接到电话:“你弟弟作业还没做呢!”

她当然会有所抵抗,而听到的话是:“你怎么一点用都没有!我们要你有什么用!”这并非父母一时的气话,因为从小到大她听过太多次。只要她的表现稍不如意,这句判词就会被扔到她的脸上。

“否定导致自卑,忽视导致缺爱,控制令人窒息。像西西这样的患者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自己说了算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她会患上进食障碍,因为她能够自己做主的只有体重,她的自我价值认同也只能体现在体重上。”张医生解释说,“我见过的其他患者们,几乎都因为这几点而走了许多弯路。说来说去,患者们都是在还父母的债。”

原生家庭的缺陷,让患者们在发现自己患病以后,很少奢求父母的理解,也不愿让父母知情。张医生在门诊上见过许多“奇葩”家长,有的拒绝承认自己的孩子患病,有的大发雷霆哭天抢地,有的在孩子明明确诊的情况下希望医生可以“告诉孩子她没病”。

淼淼现在的痛苦就大多源于母亲的谩骂和嘲讽。身为家庭主妇的母亲在得知她得病后彻底失控,每天无数次地辱骂她。她向我列举了母亲不止一次说过的原话:“你死了我们就好过了。”而当她向母亲哭诉自己的痛苦时,得到的回答是:“你不是还乐此不疲嘛,继续。”

“这比以前骂我是畜生还难受。”淼淼说。

04“they’re just food, not love”

进食障碍并非不可治愈。通过心理咨询配合药物治疗,患者往往可以感受到明显的好转。许多曾患有进食障碍的人都恢复到了不影响正常生活的程度,直至彻底痊愈。

自救是脱离苦海的第一步。B 站 up 主“小陳 Chen-”曾是一名进食障碍患者,如今她对自己的康复程度表示满意。在她看来,自救起到的作用超过人们的想象。

“我觉得第一点就是别看抖音小红书上的网红了!很多给我发私信的姑娘说自己看了她们之后自卑,你刷这些的时候一般都是拿你最平常最普通的一面,去跟人家化了妆 p 了图的比较,谁比谁都得自卑啊!这真的没有意义!”她说。

如何调整心态?最重要的是找到其他能获得成就感的点。“我知道这很难,但我们要有把自我价值和体重、食物脱钩的意识,去找其它的正面反馈。”

她自己其实就是这么过来的:做 up 主,分享自己患进食障碍的经历,帮助同病相怜的患者们。在帮助别人的时候,她理清楚了自己的心理逻辑,获得了成就感和满足感,有了正面的回馈。

最重要的是,帮助别人让她感受到了一点:“即使胖了,我也有人喜欢。”现在虽然已经完全康复,小陈依旧打算继续做 up 主,分享生活,帮助进食障碍患者,“能帮一个是一个嘛。”

当然,还需要接受专业的治疗。张医生对患者的建议是:“首先,了解进食障碍。当你发现自己好像在吃和瘦上有些不对的时候,要把心理因素列入考虑范围之内。当你觉得自己可能患上进食障碍,要去了解这个疾病的信息,最起码自己要懂这个病是怎么回事。”

然后就是寻求专业心理医生、心理咨询师的帮助。去医院,要挂临床心理科的号。如果要进行长期心理咨询,找一位让自己感到舒服的咨询师,这样才能达到最好的治疗效果。

对于父母,和患者一样,首先也是要了解进食障碍,给予孩子理解和支持。同时要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是否存在忽视、过度控制、把孩子视作附属品的情况。“父母的一小步,会让孩子往好的方向走一大步,你所作出的每一个改变,都会给孩子带来意想不到的帮助。”张医生说。

淼淼已决心开始新一轮的治疗,“以前没有正经做过心理咨询,现在我想找个真正懂这方面的医生,好好给自己想想办法。”她相信自己会好起来的。

西西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和药物治疗,状况有了明显的好转,“我在试着和进食障碍共处,虽然还是不太敢吃饭,但总归没那么难受了。”

缇里说自己现在是“all-in”。“我放开了,不管自己吃多吃少了。说实话,除了你自己,其实真没几个人关注你是胖了还是瘦了。”她想与自己和解,让自己尽量活得快乐一点。

她还特意提到了《老友记》里的一句台词:“they’re just food, not 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