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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村的日与夜

2021年7月13日 文/ 翟锦 编辑/ 槐杨

帕查有格时常在山顶发呆,未来,悬崖村该是什么样子?砖房和水泥路都很遥远,悬崖村只能蹚出一条自己的路。

文 | 翟锦

编辑 |槐杨

摄影 |尹夕远(除特殊标注外)

1

帕查有格还记得他第一次去悬崖村爬藤梯的情景,那是2016年的第四天,他人生第一次体会到「四肢并用」的艰难。不久前,他刚刚被任命为悬崖村的第一书记。

悬崖村叫阿土列尔村,位于大凉山深处,是一座藏在白色峭壁后的村庄,不管是在山脚还是半山腰,视线都看不到上面的房子,只有攀爬过靠着峭壁往上的17条藤梯,才能进入村庄。那是一段危险的路程,有的地方没有路也没有梯,只有固定在崖壁上的钢绳,人要拉着钢绳,沿着坡面,一点一点往上走。风化侵蚀,崖壁上常有些松动的小石头,走在前面的人可能会把石头踢下来,后面的人还要防备碎石的袭击。有的岩壁可以下脚的地方极其狭窄,只踩得下半个脚掌,必须同时用手抠住崖壁,攀岩一样贴附着才能往上。临近村子时,藤梯有近百米长,几乎90度垂直于地面,人走累了就只能两手抓紧,把自己挂住,但脚踩在钢筋捆住的木梯上,仍然被硌得酸痛。

在手脚并用的三个小时里,帕查有格想象,阿土列尔会是一个典型的、落后的彝族高山村落——鸡鸣狗吠灌到耳朵里,鼻子里都是猪粪和牛羊粪的味道,泥土和动物粪便混在一起,人在这些路上走来走去……帕查有格是彝族人,1986年生于大凉山,这是他从小对落后农村的印象。但爬过最后一道梯子,登上悬崖上这一片平地,他发现,村子紧紧附着在一面云经常停留的山坡上,干净,没有白色垃圾,只有整饬的黄色土墙房,它们错落地分布在山坳里,田地和树林混在一起,鸡在田间闲逛,猪睡在泥水坑,又在树间走动。时间似乎停留在人类最初到来的那个时刻。

帕查有格体会到这种安静,同时明白了,因为没有路,这个地方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很难。

吃水很难。每年3月,因为干旱,村里的蓄水池没水,村民就要去很远的地方打水,得四五点起,天还没亮就出门,但也可能打不到水。收成要看天,雨水丰沛就好,雨水少的年份,村民们会饿肚子,需要去借粮食。

上学很难。悬崖村的孩子普遍入学年龄都比较大,年纪太小或是女孩子,家长都不放心让他们去学校。去山上学校要走两天,天一亮就出发,年纪大的孩子走得快,年纪小的被落在后面,跟不上,吓得哭,有的哭着哭着就跑回了家。遇上下雨,在半山腰的山洞里躲一会儿,天黑前又走不到学校了,也只能回家。能有个毕业生会写自己的名字,都是一件被大家认为厉害的事情。

村民陈古吉2012年搬到悬崖村,他老家被水库淹没,妻子是悬崖村的,便跟着妻子来到这里。他恐高,刚来的两年很少下山,只能在家旁边的山坡上放羊。实在需要从外面买大米回家,爬藤梯时他得控制住自己不往下看。但孩子大了,要去上学,每两星期的周末,他都要上下山接送孩子,大孩子走前面,万一走滑了脚,他在后面能接住,小孩子用绳子拴住,或者背在身上,慢慢往上爬。如果是下山,陈古吉得两手紧紧抓住藤梯,撑出空间,让小孩子从他胸口和梯子的缝隙往下走。

悬崖之上,三四百个村民依靠着彼此。陈古吉的二女儿有一次放羊时吃了野果子,难受,村里20多个人把她一起背下去,40分钟就下山,送到了县城医院。「大家是一个背着,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像蚂蚁抬一只虫子那样背下去的。」陈古吉说。

有时,这种背法也不行。村民拉博的嫂子难产,很多村民一大早就起来帮忙,想把她背下山送到县城医院,但藤梯走到半路,人就没了。

这让藤梯成为很多村民的心结,也成了帕查有格的心结。刚到悬崖村的那一年,村里没有信号,他喜欢去村子的山顶,那儿有信号,视野好,可以吹风。站在山顶上,他看到对面就是美姑县巴姑村,往右是雷波县,背后是悬崖村,虽然相距不远,但差异明显:悬崖村都是土坯房,没有路,土是黄的;巴姑村虽然也是土坯房,但基本上盖了白色瓦片,土是红色的,通了没有硬化的毛路,能过车子;而雷波县是白墙的砖房,还有白花花的水泥路,土是黑的……一下子就看出几个县的经济差异。

帕查有格时常在山顶发呆,未来,悬崖村该是什么样子?砖房和水泥路都很遥远,悬崖村只能蹚出一条自己的路。

钢梯修建之前,村民们上悬崖村的老路 图由帕查有格提供

2

彝族有一句谚语,「天空连着天空,大地连着大地,彝人都是亲戚。」这个民族注重家支、亲属关系,他们会记诵所有祖宗,在家庭教育里,很重要的内容是教导孩子背诵父母双系的族谱,多数小孩四到六岁,就能够背诵二三十代的系谱。帕查有格到了悬崖村,头一件事就是跟村民攀亲戚。挨家挨户,先把关系、称谓理清楚,晚上就跟村民围坐在火塘边聊天。拉博说,帕查有格跟大人也合得来,跟小孩子也合得来,来了五六次之后,和所有人好像从小长大一样。

帕查有格皮肤黝黑,脸上有个刀疤,是他小时候在民风粗犷的凉山生活过的痕迹。不说话时有些严肃,但笑起来很有亲和力,村里人提到他,都会先说他体力好,藤梯上爬上爬下好多趟,不嫌累。

但这个人能把事情做好吗?

陈古吉说,帕查有格刚来的时候,大家还很迟疑,对他是三分之一相信,三分之二不相信。村两委的人也觉得这个第一书记是来「镀金」,走个过场而已,最后悄悄走掉。陈古吉记得有一次开村民大会,帕查有格解释政策,好多村民嘻嘻哈哈的,都不听他讲。他没有办法,又不能生气,生气也没有用。

在悬崖村的大部分时间,没有其他驻村工作人员,驻村的只有帕查有格一个人,搞策划、填表格、接待来访者,都是他。他的家在县城,但当时,从县城去悬崖村的直达班车很少,经常要转车,他就20多天甚至一个月也不回去。但悬崖村里没有他专门的宿舍,他今天睡这里,明天睡那里,大部分人家都住过,还睡过猪圈羊圈改造的房间,甚至露天,裹一个旧皮毡就躺下了。村民也觉得他可怜,哪家杀猪宰羊,都叫他到自己家吃饭。他也开玩笑,是吃悬崖村百家饭长大的。

但这种亲厚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帕查有格想,要把第一书记当好,要把自己的思维往商人去靠:要为悬崖村创造什么商机,让老百姓能够挣到钱?

以前村民种水稻,成熟了自己吃,没什么经济收入,帕查有格把玉米和土豆换成了产量更高的品种,又引入了核桃和青花椒,还在山脚下种了脐橙。为了这些脐橙,他跑了十多趟,买树苗,请专家,建水利设施搞灌溉……有户人家种了两亩脐橙,卖给来悬崖村的游客,去年收入两万多。他还引导村民在村里种中药材,三七、滇重楼、半夏等等,还引入了油橄榄公司,油橄榄公司租用农民的土地,让一些农民入职,做些除草、灌溉、挖坑的活,油橄榄产品卖出去了,村民也能得到分红,「比过去老百姓种地,有更稳定的收入和前景」。

「没有扶贫项目之前,就是一年做一年吃,靠天。假如像今年一样不下雨,都是饿着肚皮。」陈古吉说。这些作物改善了一部分村民的生活,大家开始相信帕查有格。

光种植也不行,帕查有格征集村民意见,有人提出搞养殖。养猪?猪上不来悬崖村;养牛?牛也上不来;最后村里决定,以养山羊为主。

当时悬崖村获得了一个扶贫项目的基金支持,钱直接打到了农民的卡上,作为发展养殖业的补助。但帕查有格知道直接给钱带来的结果——可能很多人羊都没买,钱就花掉了。也有家庭只有老人和小孩,没法养。帕查有格和村两委商量,办合作社来养羊。

把钱从农户卡里拿出来是特别困难的事。规章制度能写清楚,但是村民理解起来特别困难,帕查有格叫上村里的干部、族人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和能干的年轻人,先跟他们聊明白,再让他们去不同的农户家里走访。

终于等到开村民大会的那一天,会议在村里空地上举办,开会之前数人头总是数不清,因为人总在走来走去。村主任想了个主意,每个人捡一块小石头扔到纸箱子里,数石头算人数。帕查有格灵机一动,让拉博和哥哥从家里背一筐土豆。村里很多人不认识字,帕查有格拿了一个盆,签字笔写上「同意」,又拿了个纸箱,写上「不同意」,告诉村民,两个字的是同意,三个字的是不同意,同意就往盆里扔土豆,不同意就往纸箱子里扔。这一幕被央视记录下来,就是有名的「土豆投票」,最后,97∶3,合作社的方案通过了。

3

悬崖村在发生改变,但所有人都知道,修路才是首要问题。在村里,每个人跟帕查有格聊天,第一句话总是,「如果路修好了……」

其实,早在2007年,昭觉县政府便试图修一条路到悬崖村,但施工难度太大,这里以喀斯特地貌为主,山系复杂,地质脆弱,修路要花4000万,而昭觉县全年财政收入也才1亿元,修路计划被搁置。

2016年5月,新京报和央视《朝闻天下》都报道了悬崖村,让悬崖村受到大众关注,四川省开始着手解决悬崖村的出行安全问题。凉山州和昭觉县的领导到悬崖村调研,有人提出用焊管和架子管来搭梯子,就像建筑工地上常见的钢架。这个方案被采纳,州里和县里各出50万,为悬崖村修一条钢梯。

2016年9月,钢梯动工,才起头就遇到了问题——找不到建筑公司来修。悬崖村地势险峻,帕查有格曾经陪重庆的一家建筑公司探路,对方提出的修路方案报价几千万,这根本不可能,他和乡党委政府继续询价,发现报价最低的也要好几百万。100万,没有人愿意来。

有人建议发动村民义务劳动,帕查有格觉得,干一天可以靠发动,但修路时间长,劳动强度大,谁愿意?最后讨论出来一个折中方案,从云南请来技术工人指导打孔、焊接、建梯,其他劳动由村民来做,给村民工钱,但低于市场价,1.5米的钢管,背上山每根工费10元,铺楼梯;6米的钢管,每根工费60元,做护栏。

这是住惯平地的人难以想象的艰难。扛着6米长的钢管,长且重,人很难保持平衡,低着头往前走,一下子顶到前面的崖壁,后面也不能转弯,往后挪可能又顶到崖壁,这样的情况每天都会发生,背钢管的村民只能互相帮忙,把自己的钢管小心放下来,帮前面的人一起过了弯,再一起过下一根钢管。

帕查有格也跟着村民一起熬,云层稀薄,太阳光直射入山,正午跑上去,身上全湿透,为了保证安全施工,帕查有格和村两委实行轮班制,每天都必须有人守在悬崖上,提醒村民间隔开,不要碰到,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因为紧张,帕查有格和村书记某色吉日晚上都睡不着觉,总害怕背钢管的时候不小心抵到人,出了事怎么办。开工前,帕查有格给村民都买了保险。

他经常去工地看进度,有一段路,往上走的时候没有发现问题,但当他们跑着下山,发现钢梯在晃。帕查有格停下来,几个人一起拉住钢梯晃,居然是晃得动的。悬崖地基复杂,帕查有格发现那段山崖土层比较厚,作为地基反而不结实,他让人把这段钢梯拆了,人从土层上直接走过去,绕一点,但更好走了。

每一天都有新的问题,藤梯可以垂在崖壁上,钢梯却要依着山势寻找最适合的路线,以保证不会太陡且基座牢固、没有落石。遇到太陡峭的崖壁,钢梯就得绕圈。村民们修梯,也探路。拉博曾经为了确认能不能修梯,把自己挂在悬崖边的树上,滑到悬崖下面去。

帕查有格也一直和某色吉日讨论如何设计路线,不仅要安全,还要能最大程度展示悬崖村峡谷的风景。

但毕竟第一次修,经验不够,到底怎么修,村民的意见经常不一致。帕查有格曾经和乡长一起出差,两个人同时接到了告状的电话——村书记某色吉日给帕查有格打电话,工人给乡长打电话,都说是对方有错。工人觉得应该把梯子直接修上去,某色吉日觉得太陡了,应该拐过去,两个人吵了一架,谁也不服谁,又吵到他们这里来,都说不干了。帕查有格劝某色吉日,直接修上去,看着险,抓着是安全的,钢管也会节约几根。两个施工方和好了,梯子又能修下去。

接连的长段钢梯爬升后,在一块石头上,钢梯转了个弯,形成一个小小的平台,又继续往上升去。修到这里,拉博动了小小的心思,他觉得那个被钢梯隔出去的石头视野好,能看峡谷,还有荫凉,想在这里打桩,建一个小看台。

这是个浪漫的小心思,某色书记也同意了,但每次拉博用钢管他都心疼,「你知不知道一个钢管从下面背上来要费多大的力气?要经过很多安全的关才能到这里。」拉博当然知道,但为了安全,他偷偷多用了好几根钢管,挨了书记好几顿骂。

因为炎热,因为辛苦,始终有人想脱离修路的队伍,但帕查有格和某色吉日一家家劝,到后来,恐高的陈古吉也来帮忙了三天,别人背一根6米钢管一个多小时,他要背3个小时。帕查有格收到过小伙子们发来的修钢梯的小视频,视频里,一个人在上面放音乐,很High,四个人在下面,光着膀子,抬着发电机的四个角,随着音乐的节奏同时喊1234,冲上钢梯。修梯很累,但村民们学会了苦中作乐。帕查有格说,他很感动。

钢梯修好了,拉博说,虽然是自己修的,但都不敢相信会修这么好。村子里有个老阿妈,修梯时,总走到垭口邀请修梯的人到她家做客,要杀鸡给他们吃。梯子修好了,老阿妈没事就在钢梯的最后一段来回走,她81岁了,过去都不敢下山。

对帕查有格来说,钢梯成了他最熟悉的所在,悬崖村出名了,很多人来参观,都要他接待,有时,他一天要上下三个来回,因为熟悉,他下山都是跑着,每一级台阶,他都已经太熟悉了。

2017年1月底,由于悬崖村游客增多,政府决定全面铺设钢梯,数千根钢管、六千多个扣件,修建起了2556级台阶,完全替代了过去的藤梯。2020年的十一,每天有上千人来到悬崖村。悬崖村成了网红,与此同时,安全饮水项目建起来了,网络信号覆盖了,电网也升级改造了,小卖部和农家乐都开了起来。

4

怎么能让彝族变得更好?这是帕查有格从20岁就开始思考的问题。

20岁那年,他走出凉山,到成都读大学。有同学直接问他,「你们彝族是不是蛮夷?」派出所要审问彝族的犯罪嫌疑人,他帮忙做翻译,警察说,彝族人爱偷盗,对彝族人印象很不好。帕查有格问,「一年犯罪的人有多少?彝族人占多少?」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在四川师范大学,帕查有格和几个朋友成立了彝族文化协会,不管什么时候碰到,他们都会讨论,凉山为什么贫穷?有什么办法改变?帕查有格知道,毒品是个问题,最严重的时候,他的表兄弟都在吸毒,「你说我不跟他们接触吗?没法不接触。」那是他的亲人。着急的时候他恨不得把吸毒的兄弟打一顿,又知道这不解决问题,但他的内心像个守望者——站在悬崖边上,想捉住有可能掉下去的每个人。

2010年,帕查有格通过了昭觉县的选调生考试,来到基层,先后在央摩租乡人民政府、县政府办、县委老干局工作,做的更多是文书,通过数据和材料了解乡镇,习惯在去到每个地方时先思考这个地方适合发展什么。2015年底,帕查有格被选派为阿土列尔村第一书记,需要驻村,面对一个又一个具体的村民。在这样的工作变动中,他发现大学时期的慷慨激昂是可贵的,也是简单的,在基层,有着大量繁杂的、难以简单划分对错的事务。

「什么事情都会有,什么人都会有,很简单的问题也会变得很复杂,随时随地都会出现一些新的问题。」帕查有格说。

他总是接到村民的电话,「书记,我家停水了。」「书记,我什么都不懂,你帮我把孩子的户口上了吧。」「书记,我需要出个证明,你帮我写一下。」「书记,我电话停机了,有没有30块钱?」

他帮村民跑过户口,弄过证明,遇到停水,就教他们去社区的党区服务中心登记、报备,或是去问邻居管道师傅的电话。他有着巨大的耐心。他理解他们,有的村民不识字,有的基本不会说汉语,有些看起来很简单的事,他们碰到了,会六神无主。

有一些时候,他甚至需要吵过去。有人觉得帕查有格偏袒拉博,会故意在他面前说「拉博又有新工作了」,「拉博现在收入很高」,而「我们从来什么也没得到过」。

帕查有格直接吵回去,「你能像拉博一样天天有什么事找到你就立刻去做吗?你能像拉博一样没有人让他去修梯子自己去修吗?」

帕查有格喜欢拉博这个小伙子,觉得他认真,拍视频一句话说不好可以拍一天,修路时觉得不必绕弯路,就带着人修了一条直直通过去的路。他希望把拉博树立成悬崖村的典型,像一个标杆,这样其他人也许会向拉博靠拢。这些心思让帕查有格像一个操心的班主任,他费尽心思,苦苦寻找推动这些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村民改变的方法,遇到误解时,他也会情绪低落,就像看到班上的差生——「扶起来特别难」。

有时,他会故意刺激一些人,开会时讲,「以后不管给什么,就给那些条件好的,因为这些人精神好,响应国家政策,靠自己双手去致富。」他想激起村民自发的想要变好的能动性,有时甚至需要一点狡黠。

比如对他的对口帮扶人拉哈。拉哈有点邋遢,喜欢喝酒,孩子多,还背着债。赶上有一回记者来采访,帕查有格问拉哈会不会唱高腔,拉哈唱了一首彝族情歌,帕查有格骗他,「你唱得太好了,中央电视台已经全部给你录下来,电视播出来你就出名了。」拉哈很紧张——按照彝族风俗,他有家室,孩子也多,还在唱情歌,让人知道不好,他很害羞。帕查有格跟他讲条件,「你听我的,我就让记者删了。」

在基层,推进一件事情并不容易,养羊合作社进行到后半段,很多问题显露出来,三个小组的地形和环境差别很大,养殖户的责任心和能力参差不齐,一些羊碰到羊疫,这些都使得村民对统一分红不满意。帕查有格也想不到尽善尽美的处理方法,到后来,悬崖村的游客越来越多,相比羊,村民更喜欢养鸡,杀只鸡卖给游客是最方便的。养羊合作社被搁置下来。

帕查有格有时候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心软」了?他是彝族人,也了解农村生活,总是站在村民的角度考虑问题,被现实具体而复杂的情况牵扯。而有些干部不那么了解农村,反而执行政策更果决。

「很多时候都是很矛盾的。」帕查有格说。他曾经想要完全按照政策,「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但他逐渐发现基层工作的复杂性,同样的事情在不同的人身上结果是不一样的。因为人的理解程度不一样,自身条件不一样,能力也不一样,自然而然,发展出来的结果也不一样。他曾经疑惑,为什么出现了那么多问题?他会烦恼、甚至愤怒,但他知道不能就此不管,他要知道那些看起来不上进的村民哪里出了错,还要找到其他方式帮助他们。

在悬崖村,他挨过骂。有个单身汉喝过酒,当面骂他偏心,比自己条件好的人都有低保,为什么我没有?帕查有格受不了,也站出来,「你有什么不满就去找纪委,随便你,去告我啊!」两个人几乎要打起来,被人拉开了。

他生气,又去细细调查这个单身汉的情况,没过几天,他就跑过去给他申请低保。

帕查有格不像个「官儿」,他有种天赋,或许是一种赤诚的感情——他总是看到人可爱的那一面。比如村民比洛,会弹月琴,会吹彝族口弦,爱喝酒,喜欢用超大音量播放流行音乐,也喜欢顺手牵羊,「拿走」点东西。他「拿走」过帕查有格的袜子,穿在脚上,被帕查有格发现了;还「拿走」过游客的鞋子,帕查有格直接找到比洛,让他还了回来。帕查有格笑着讲述比洛的故事,比洛「拿走」的小毛病,村里人都知道,但也都接纳了这样的他,他说比洛性格很好,东西拿走了,大家需要用,他还会拿出来给大家用,不藏着掖着。但这个比洛,喝醉了酒,喝了农药,喝药之前他给村里人打了电话,说自己要走了。没人知道为什么,帕查有格也不知道。现在,再想起比洛,他都会陷入一阵沉默。

漫长的相处、亲人一般的感情,让他逐渐成了村民的「自己人」。俄依沙如今在镇上开车,这个工作是帕查有格介绍的,但他也没有因此请帕查有格吃饭,「把他当哥哥」。俄依沙娶老婆,除了亲戚,只问过帕查有格的意见。

拉博现在在旅游公司上班,做宣传,得拍照片、拍视频,他总是问帕查有格,怎么拍好看,怎么起标题,怎么选一张最好看的照片。有活动邀请他,他就给帕查有格打电话,「这是干嘛的?可不可以去?」帕查有格说可以,他才放心去。他和俄依沙做直播,网友提问,他们字认不全,如果帕查有格不在,就假装没看见,如果帕查有格在,就悄悄指给他看,问他是什么意思,帕查有格有时埋怨他们汉语学得慢,但总是会告诉他们。「跟他在一起反正没有任何的压力,所有的事情他都能包下来,很放心地跟他在一起。从2015年年底到现在悬崖村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来做的。我们所有的年轻人都走进了外面的世界。」拉博说。

现在的悬崖村。大部分村民已经搬迁到昭觉县城,还有少部分村民留在那里。 翟锦 摄

5

阿土列尔在彝语里有很多种含义,帕查有格觉得最接近悬崖村的含义是「阿土放牛的地方」。没人居住的时候,那里是一片草地,姓「阿土」的放牧的彝族人一路走来,发现这里阳光充沛,又与世隔绝,能躲避战乱,便住了下来,但后来又被人赶走,而「阿土列尔」的名字保留了下来。

2020年5月,悬崖村的贫困户开始搬家。这是四川省近年来规模最大的扶贫搬迁工程,悬崖村也在其中,根据抽签结果,400多位村民将被分流到4个安置点,这些安置点都在昭觉县城。那些天,村里人都在打包行李,太阳升起,钢梯上就挤满了要下山的人。

陈古吉说,他从不敢想象自己能在县城有房子。他过过苦日子,有一年很长时间找不到活计,还去借过高利贷。跟着妻子来到悬崖村,虽然户口不在这里,算是外来户,也依然跟着大家一起搬了家。他本来很担心,怕落下,和帕查有格提过,有格只说知道了,后来帕查有格专门去和领导反映了情况,没有落下悬崖村任何一户。

拉博家在悬崖村的房子总是漏水,如果连续一个月下雨,地基会慢慢往下滑,以前,一下雨他就睡不着,担心家里人的安全,搬到县城后,下不下雨就没什么关系了。最让拉博高兴的,是父亲喜欢县城。

但搬到县城并不只有好处。悬崖村里用不了什么钱,年轻人没有存钱的习惯,经常在一月一次下山逛集市的时候花完;搬到县城的半年,他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却发现在县城,什么都得花钱,花一周可能就没钱了。

现代性进入了悬崖村。帕查有格发现,村民们变了,想发展了,这是进步,对他也是挑战。以前,他把道理讲通就可以做事,现在,有人总想周旋,获得更多。不久前,村民需要交县城房子的自筹款,有人会观望,鼓动其他人一起不交。村干部收钱时,听到的都是「钱没找够」。

帕查有格走进人群里,「交了钱的先抽签,钱没交齐的就没办法了,只有看下一批,但是下一批什么时候分房也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批我们也不敢保证。」他故意说得很直接,不留余地,说完就走。过了一会儿,村干部打电话告诉他,钱交得差不多了。

帕查有格说,最近最开心的事,就是第二批村民搬家。去年,贫困户作为第一批率先搬了家,非贫困户很羡慕,脸上是那种想哭又要强忍的表情。「前些天看到他们交钱,抽签,分到房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选择,但那天我看到他们这么开心,我还是挺开心的。」

今年5月以后,第一书记轮换,帕查有格没有再继续兼任,他现在是悬崖村所在的古里镇的镇长。他要想的事情更多了。饮水、种脐橙、种中药材,具体问题已经解决了,但后面如何让村民更富裕一些呢?没有长久之计,返贫的风险也很大。

2017年后,因为直播的发展,来到悬崖村的游客越来越多。不止有悬崖,阿土列尔村还拥有峡谷、溶洞、温泉、原始森林……2018年,成都一家旅游集团入驻,计划投资3亿元,以悬崖村为原点,开发一个大景区,帕查有格陪着旅游公司的人做调研,几乎每个地方他都徒步走完过,他想,如果把旅游搞起来,悬崖村周边的村民们就再也不愁了。

为了这个旅游项目,他攀过绝壁,找过溶洞,在原始森林里,一边走一边劈开路,迷彩胶鞋磨脚底,到山下,脚都疼得踩不了地,「感觉天天都在冒险」。尤其雨季,山里泥石流、塌方、落石,随时可能发生。有时,他要倒四趟面包车、三趟摩的外加走路才能到悬崖村。车子走在路上,山崖上落下的小石头经常砸得车顶砰砰响,还有一次,车正走着,后视镜被石头砸掉了。

他曾经带着领导们在正在落石的山崖下穿过隧道,至今还有人说他是「带我们不要命了」。穿过洞后,又要过河,木桥已经被水冲走,帕查有格不顾旁人反对跳了过去,找到木头往其他人那里送。一行人踩着木头,牵着钢绳过了河。

这个庞大的旅游项目还没有落地,帕查有格还在等,有时,他脑袋里冒出一些新想法,比如在山脚下开农家乐,山上种满果树,攀爬的游人渴了就去地里摘果子,但想到可能和之后的旅游规划有冲突,只好暂时停下来。现在,他大部分时间在镇子上,但因为各种事务,他还是经常要爬那钢梯。

6月的一个周一,帕查有格早上6点从昭觉县出发,带一个摄制组进悬崖村。在等人的间隙,在森林防火点的集装箱房间,他躺了十几分钟补觉,8点多,他开始爬钢梯,太阳微热,钢梯还不烫手,但越往上走越难,因为钢梯无所遮挡,必须连续爬好几段钢梯才可能有一个歇脚的地方。台阶是两三根钢管并排,但这两三根钢管经常不平,不熟悉的人,只能先用脚掌踩稳一根,再用前脚探另一根。有几段梯子仍然陡峭,必须手脚并用才能攀爬上去。阿土列尔仍在悬崖之上,看不到它的身影,往上,只能看到梯子绵延开去,脚下和身后都是峡谷,一座山叠着一座山,往无穷远处排开。钢梯在阳光的炙烤下已经发烫,明晃晃的。但他知道,只要一步步走,终将走到那里。

翟锦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