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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与马匹修理

2021年6月9日 文/ 戴敏洁 编辑/ 槐杨

有路过的人围上来打了声招呼,你好,朋友。两匹马仿佛听懂了,停下了脚步,马背上的人跟路人交谈起来。他们是一对夫妻,从2020年春天开始,他们计划从新疆伊犁骑马回到福建泉州,如今走过了新疆、甘肃、宁夏等5个省份,将要经过安徽、江苏、浙江,回到福建。在中国的乡镇道路上,这对骑着马旅行的夫妻总是引来路人的侧目和好奇。听到夫妻俩说了再见之后,马又迈开步伐,继续往前走了。

在名为纵马走四方的平台账号上,他们每日分享这段预计8000多公里的旅程。一路上,网友们跟着他们欣赏了雪山戈壁无人区,一起经历了每日夜宿河边给马吃水吃草顾不上人类自个儿的日常,也有马车翻沟里、荒郊野外抢救拉不出屎的马的危急时刻。2021年5月,他们的视频出现在了微博热搜上。人们对此有各自的想象:骑马仗剑走天涯,浪漫而自由,或者闲着没事干,也有人质疑,快把马累死了。

《人物》和这位丈夫聊了聊。他叫郑景泰,40岁,做了十多年的律师。他孤独、敏感,过往的生活里,总在寻找意义感。当现实世界与理想不符,他选择逃离,去西藏,去流浪。骑马旅行,最初也是想要逃离结婚生子后平庸的生活,追寻精神的自由。

如今,旅途的困难和意外是接连发生的,他每日都要为马的吃喝拉撒、翻沟里了而负起责任。他遇到更多的人,也要处理更复杂的关系。在经历了旅途中种种细碎、无法躲避的困难后,他反而开始接受所谓世俗的部分。

这趟旅行让他被拉回到真实的生活中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下去。

以下是他的讲述——

文|戴敏洁

编辑|槐杨

图|受访者

孤独的十三和taxi小别

一匹马缩在墙角,在一棵老杨树的边上。它是一匹公马,靠近母马会有本能反应,跟别的公马又会打架,于是它被拴得远远的。它闲着没事就啃树干,只要能被它够到的地方,杨树的树皮全被啃光了。它趴在那里晒太阳、睡觉,一副很孤独的样子,我的爱人被它吸引了。她走过去,坐在它的肚子上,它也不动。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十三。去年3月18日,我和爱人搭飞机到新疆伊犁挑选和我们一起长途旅行的马,想要一匹公马和母马,给它们取名起舞和清影。去了之后,我们才知道公马和母马在一起会谈恋爱,在路上会造成麻烦。这两个名字我俩当网名用得了。我爱人是清影,我就叫起舞了。

清影之前没骑过马,她第一匹骑的就是十三。十三挺聪明,会根据清影在它背上的稳定程度,来决定自己的快慢。清影觉得这个马跟她挺有感情,看上它了。

我们还需要一匹会拉车的马。去年新疆西部干旱,巴里坤草原本来是第二大草原,变成了戈壁滩,新疆这一段我们要赶马车走,路上严重缺草和水,我们没有后勤补给,马车上面可以装一星期草料和水,我们得要一匹会拉车的骟马。

在新疆看了十多个巴扎(牛马市场),买了一匹,但它是瘸的,性格倔强,我们又低价卖掉了。又去了巴扎,那么多马,几百、上千匹,就是没有我们要的,又是失望而归。但出了那个巴扎,我们在出租车上看到了一匹马在跑的士,专门跑农村和巴扎这趟线,它拉了一个车,车上面坐了十多个人,脖子上大铃铛咣咣咣,跑得挺稳当。我们被它吸引了,开着车跟在它后面,跟到它家里。

它的主人是个维族老头。我们在门口等着,黄昏时候它回来了,卸了车,一身是汗,都湿透了。它住在院子的角落里,拉的屎堆了很厚一层,扔上一捆玉米杆,它就自己在那儿吃,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它特别瘦,后背是尖的,排骨一根一根,侧面都能看得出来。

我走过去摸它,它拿鼻子和脑袋蹭蹭我。它的眼睛还是很有神。我心动了。跟主人谈好了价格,给它取名小别。四川话里白龙马的发音是别龙马,加上它不是白色的,身上有斑点,就叫小别了。

其实小别是个很倔的马,有时候它不想干什么事儿,我们拉它,它不动,四个蹄子往那儿杵着,往后一坐,怎么拽它都不走。但见到它的第二天我去拉它,雇了一个小货车,货车离地将近一米高,一般情况下要找个坡或搬个板子马才能上去,那次它一跃就上去了。

到家后,我跟爱人给它洗澡、刷毛,喂好吃的。它原来吃玉米杆,我们给它喂苜蓿,苜蓿是牧草之王。一开始给它吃好吃的,胡萝卜啊、苹果这些,它都不敢吃,因为没吃过,穷人家的孩子。要慢慢地给它、蹭它,它才敢吃。

把小别牵回来的第二天,不用拴,它就跟着我到处跑,我走哪儿,它跟到哪儿,它开始认可我了。它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原先的主人,跟着我们浪迹天涯。

旅途之前的起舞和十三,一路走下来,十三胖了,起舞黑了瘦了

翻沟里了

我们从伊犁的伊宁县出发。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很快我们的第一难就来了。出发的第一个小时马车就开始左右晃荡,把我们车上打包的东西甩了一地。后面战战兢兢走着土路,小别一见到有个坡,稍微拉不动,它就停在那儿不动,我还要下去想办法哄它。我们赶车的技术比较差,走了没两天,走在柏油路上,一辆红色的皮卡经过,小别为了躲那辆车,直接向右边的沟里面跑,连人带马带车全都翻沟里去了。

翻车的一瞬间,十三快速地一躲,没被车砸到,我老婆跳下去,我也跳下去了,但小别被车辕刮掉两三处皮,流血了。我跟我老婆都傻在那儿,十三也吓得半死,我赶快拿刀割车辕的绳子,想把小别给救出来。但我一个人使不上劲,小别也很惊恐,后来还是路过的两个回族小伙帮我们把车上的东西迅速地卸下来,把马拽出来,把车拖出来,这次危机才化解了。

我们重新做了一个很扎实的马车,四个轮子,带刹车、底盘,做出来将近一吨重。试车的时候,小别看到路边的一个环卫车就惊了,我跟我爱人还有十三,眼看着小别拉着一吨多重的马车绝尘而去,像个坦克一样,轰隆轰隆。还有一天晚上我们实在找不到住的地方,看到公路边上有一片草,勉强在那儿露营,我们住在桥洞里,桥洞有扩音器的效果,马没睡好。第二天我们刚把皮绳拴上,货车一响,马又惊了,马具全都拽断了,又绝尘而去。我俩又傻在那儿。后来好不容易把小别哄过来,接上皮绳,修好马具,再让清影路边放哨,看到没有车来的时候赶紧给它套进去。

上路前一个月,基本上赶马车能遇到的事都遇到了,翻车啊,上坡上不去,卡在坑里出不来。每天早上套马车都头大,小别很抗拒,它不进到辕子里。你让它倒着走,眼看屁股快到辕子了,它转个弯就躲开了,折腾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还没有出发,人已经累得不行了。在路上我赶着马车,腋下全是汗,稍微有点不对,我汗毛都会竖起来。我经常会说,小别不怕不怕。其实是我怕。

马的衣食住行都是麻烦。这个现代化社会几乎没有给马什么太好的生存空间,我们每天都会为马在哪吃草、在哪喝水焦虑。一般到下午四五点就要找露营的地方,它们已经养成习惯,到了那个点就东张西望,自作主张地看到哪里草好就停下来,或者有岔路就拐进去,但是那里没有水,我们就要走到地图上显示有村庄的地方,可能还有个两三公里。天快暗了,它们觉得该休息了,你牵着它都不走,哄一会儿才走个两三百米,给人气得半死。

有时候根本找不到草,我就沿路一户一户地去问,或者搭车跑到很远的地方,求爷爷告奶奶地高价买牧草,还要雇个货车拉回来。

每天找水、找草,令人焦虑。但是这个事不能回避,你必须得去解决它,如果解决不了,它饿着肚子,第二天怎么办?那一个月我们累得不行,为了每天找水、找草,我们没有走原先计划好的阿勒泰、风景很美的方向,因为知道已经没精力往这条路上走了。后来我们养成习惯: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在平常的生活里,第二天你可以计划,你知道你要去哪个地方、遇到什么样的人。可是像我们这样行走,无法预知第二天的任何事情。

起舞在给马喂食麦麸和玉米,改善它们的伙食

自由和逃离

这趟旅途之前,我当了十几年的律师,朋友越来越多,各方面资源积累越来越好,慢慢地进入不断的应酬,经常出入花天酒地的地方,我挺厌倦的。而且做律师,通常言不由衷,职业要求你去维护当事人的利益,你不能做真实的自己。我选择每周工作两三天,空出时间去旅行,骑着摩托跑十来个小时,跑到一个偏僻的小镇,游山玩水一两天再回来上班,会有一种远离自己不堪生活的感受。

小时候,我生活在黑龙江密山市双胜乡下的一个小乡村,村里面只有一个黑白电视。文化非常贫瘠,我想看书,又没有那么容易获得。直到认识了一个父母收废品的同学,他把我带到他家里,他家有好多书,各种武侠,王小波,三毛,包括《妇女之友》、《党的生活》,我都看。我想过古代侠客那样的生活。

高中之后,我每次考试都是前几名,但开始不合群,经常有强烈的孤独感侵袭着我。报考西南政法大学,是因为远,学校在西南,我家在东北,我要逃离这个地方。后来我发现,那种逃离贯穿了我的人生。一旦内心和现实之间有了冲突,我就会想离开。

大学毕业之后,我进到法院系统工作,去的是拉萨。我想那边土地远离世俗的尘嚣,我可以在那写写诗,过一种浪漫主义的生活。但实际上在拉萨就是在城市里,不能无拘无束、策马奔腾。在西藏待了几个月,我就回到了重庆。直到2008年汶川地震。当时我去救灾了两个多月,看到了很多人死去,我也失去了一些朋友。我厌倦了争名夺利的生活,就着那股劲儿放弃了在重庆的事业,又回到了西藏。

那是2009年,那一年我经常住在青旅或者是寺庙里,跟僧人或者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人交流,想出家。有个朋友是活佛,他说,你现在是逃避,你还那么年轻,有很多东西你没有经历,你心里是放不下的。我说我心里面有很多说不出来的压抑,一种不快乐的情绪,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以后的生活。他说生活其实处处有修行。他建议我离开这个地方,回到城市。

我想用一种有仪式感的方式离开西藏,他帮我找了一匹老的白色藏马,几乎跑不起来。那年10月末,天开始变冷,高原晚上都会下雪。我穿着军大衣,带着苦行的心态,跟磕长头的人一起住,稻草堆也住,派出所也住,差点被冻死在路边。

武侠小说里的英雄好汉总是非常孤独,没有爱情、没有家庭,前途也无望,迷失在江湖里。我在路上的经历有点像那个感觉,经常走在西藏高原荒无人烟的地方,一人一马坐在那里仰望蓝天白云,那种美会让你掉下眼泪,同时你会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前路茫茫,你不知道像正常人一样的家庭、爱人,他们在哪里、家在哪里。

之前在重庆,我做律师,也做生意,那时候成功学横行,我多少受一点影响,觉得除了钱其他的救不了自己。但是很快生意就完蛋了。后来还有过两年,我律师也不做了,直接过流浪的生活,想着只要不饿死、不冻死,就去找我喜欢的地方。我曾经在山里发现了一个水潭,独自生活了一个多星期,带一点米,搭一个帐篷,采采野菜,每天拿手机看看书,听听音乐,晒晒太阳,让自己回归到原始人类的生活,单纯为了满足生存,而不是跟人相互攀比产生额外的压力。

但现在想起来,那就是完全避世的一种方式,就是躲,老子不愿意做,就算了,躲开了。是一种逃避。

我对亲情的概念比较淡薄,生下来没几天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当时很年轻,还是第一代大学生,爷爷奶奶为了不影响他未来的生活,就把我留在身边,让他去城市里工作、再婚。我跟着爷爷奶奶在山里面放牛。我一直带着很自我的态度去生活。几年前,我想,家庭、爱情、孩子我都不要,攒够100万就到处走,去冒险,死在流浪的路上。我不动声色地赚钱其实是为了彻底的逃离。

后来我辗转了好几个地方,到了泉州,在那里认识了我爱人。谈恋爱的时候天天腻在一起,我发现跟她腻在一起做什么小事都非常快乐,我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天伦之乐,自然而然地去习惯正常人的生活。以前我享受孤独,但那时我开始害怕孤独,害怕一个人终老此生。半年之后我们决定结婚,后来又有了孩子,很多事情围绕着家庭生活进行,想到之后的日子,小孩的教育、老人的养老,一个家都要考虑,突然意识到天马行空的生活我没办法过了,有点遗憾。

女儿刚满一岁的时候,我和爱人商量来一次长途的旅行。一岁的时候她还没有什么沟通能力,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她3岁了,她会更需要父母的沟通。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想起来当年骑马离开西藏,因为我的年轻、因为我的准备不足而停止了,从那之后我也过上了和大多数人一样普通的生活,事业也好起来,但是我心里面总会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感觉自己这一生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没做完。我们决定再次骑马出发。

我开始平衡理想和现实之间、世俗和高雅之间的关系。我接受这个世界给予我的一切,再去争取我应该有的一些东西。以前我觉得房子不需要,我都不知道自己死的时候会在哪里,现在我觉得需要,我需要个学区房,好一点的。我会接受现在的状态,不去抵抗它,而是克服一个个具体的困难。

我们选择从新疆出发。出发之前,我辞职了,因为律师做一个案子有三个月到六个月的周期,我把我手头的活做完,不接新活了,从那个时候起就没啥收入了。路线从出发前的两三个月开始计划。我在电脑上对着卫星地图,一寸一寸计划在新疆要走的路,要经过的沙漠、戈壁和无人区很多,不计划好会有生命危险。还买了一个北斗卫星定位电话,在荒郊野外手机没信号也能拿它导航。因为疫情,直到去年3月18号,我们终于去了新疆,有了十三和小别。出发前,我们有很梦幻的想象,像写散文诗一样,雪山、草原、戈壁、沙漠雄伟壮丽,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我们觉得这些地方肯定会很美、很刺激,我们要骑着马慢慢走过去。

起舞和妻子清影在嘉峪关

默默无名地走着

出发之前,我们以为积蓄是够的,但到现在已经花了35万到40万,破罐子破摔,当钱已经快光的时候已经不想再算账了,有就花。朋友里经济条件好的也多,他们说,你放心走完,你把你的梦想实现,缺钱了,我们支撑你。

去年自媒体比较热,一个视频点击量十来万可能平台一天会给你几百块,我们也想做个自媒体,贴补一下,搞不好到了家还能赚一点。我们投了好几万块钱去买拍摄设备,自学拍摄技巧。到了去年末,平台控制流量,也不怎么补贴创作者了,一天给个三五十块,少到可以忽略。现在在钱方面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反而轻松了。

我们还会做直播,一开始别人送礼物我就觉得很难受,但随着走下来,我觉得这也应该是我超越的一部分。我也不是做什么坏事,娱乐大家,骑着马走,让很多人感受到一个稀奇的事物,实际上也是一种劳动,礼物也不是白白得来的。我们在视频平台也卖货,但那主要是骗一下平台,不要给我们限流。我们总共就卖出去了两本书,一包袜子,几提卫生纸。

有的网友说,你们哪里是徒步,你们是让马在徒步。我们没有说过自己徒步。现在很多人徒步是当成一种职业,为了直播,会把自己的苦尽可能展现给他人,引起别人同情,给他刷礼物。我们的苦是被迫的,我们是想享受生活。在满足马的需求的前提下,我们还是会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偶尔会住宾馆,打的,叫外卖。我不想让自己和马苦,也不想利用这种苦。

我们偶尔看一下评论,但看多了让人压抑。有人说我们为了赚钱不择手段,会把马累死,还有人认为我们活着是糟蹋粮食,等等,一开始我们很容易被激怒。我们觉得一个人靠自己的努力花自己的钱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尽管这个梦想在有些人眼里毫无意义,也没有任何过错。也有一部分人觉得我们实现了他想做的事情。我们都接受,这个世界之所以丰富多彩就是因为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

因为社交网络,我们结识了更多的朋友。

在新疆,有个残疾人叫老王,一直默默关注我们。他之前是卡车司机,修车的时候撑杆掉下来,把他一下拍地上,高位截瘫,只能坐在轮椅上。他知道我们会为了马吃草经过巴里坤草原,但我们不知道因为干旱,草原已经变成戈壁滩了。他住在附近,提前提醒我,还给我们准备了40捆草,等我们到了,他又让朋友开着电瓶车来接我们,又喊了一堆朋友请我们吃羊肉串。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他的生活挺困难的,是需要低保的。每一天他都想办法喊朋友来请我们吃饭,白天跑过来,看到我们在睡觉,就在外面等着,等我们醒了又带我们去玩。

他的朋友孔哥,不喜欢说话,但是人很风趣,为了照顾弟弟妹妹,一个人种了一百多亩地,养了几十只鸡、上百头羊,我们来了之后,他尽可能地抽出时间陪我们玩,陪我们喝酒,陪我们聊天,早早地又要起来干活。

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会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丝毫不会有距离感。他们就是把心掏给你,尽自己所能。

每日出发前,起舞给小别备鞍

逐水草而居

现在我们已经走了一年又两个月,走了五千多公里。往东南走,很快就要进入比较繁华的沿海地带。人的需求会越来越容易满足,但马吃的草会更不容易找。为了马的安全,我要谨慎地去选择要走的路。

按照计划,我们还要再走半年的时间。尽量避开大城市,到了大城市也尽量从边缘过去,不走中心。每天晚上看地图,感觉哪个地方有河、有草,第二天就到哪里。我们以马的思维在考虑哪条线上有好吃的,能喝到水、能休息好,真正的逐水草而居。

一路上我们经过很多风景的变化,冷不丁地看到荒茫的戈壁滩,会有一种壮丽的感受;露营的时候发现天上出现晚霞,内心会升起莫名的震撼,感觉到宇宙中你的生命如此渺小。但一样的风景看久了就会审美疲劳,走一两个小时以后还是戈壁滩,我们就想什么时候走出去啊。现在对于我们来说,美景就是美景,雪山就是雪山。

但现在如果看到有哪片草长得很大,不管能不能停下来休息,我们都会很开心,莫名其妙心里面就觉得很舒服。如果这个山很美、森林很美,但是没有马吃的草,我们靠近都不愿意靠近;看到小河旁边有茵茵的绿草,长势很好,我们就会觉得好美、好漂亮。马喜欢的地方我们就喜欢。

我们想着以后带两匹马回福建,住在郊区,山边上有一片很空旷的地,可以给它们盖马房。周末了就带它们出去玩,溜达溜达,马也是喜欢逛的,它们不喜欢成天宅在家里,它们好动。当它们老了,走不动都没有关系,我们会一直养着。牙齿掉光了给它们煮粥喝,给它们养老送终。

出发前我们的想象全都是很美、很自由的,苦也会意识到,在外面风餐露宿、居无定所肯定是各种困难,但那个时候对苦没有亲身体验,会觉得住在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发生沙尘暴很刺激。但当亲身经历、连续经历这样的苦的时候,人会变得异常疲惫。这一路是浪漫的,但是生活中有如此多的细节需要你亲力亲为地去操心,同时资源是有限的,贫瘠的,充满了困难。

有一次在山沟里,我半夜起来,发现十三后腿是弓着的,它拉不出来。但是黑灯瞎火,啥也没有,我把我的睡袋裹到了它肚子上,牵着它从路的这头走到那头,一直走、一直走,我说你要听话,死在这儿多不值啊。那条路是荒废的,一个小时看不到一辆车。我有一种预感,如果它不好,可能就死在这里,很快。心里面很难受,但是我要挺住,不能慌。我很累,没睡觉,也没吃东西,就挺着,带着它来回走,运动才有可能让它拉出屎。

这趟旅途不允许你放弃,因为一旦逃避某个困难,你可能有生命危险,马也有生命危险。走到天亮,十三拉出来了,我瘫坐下来。这样的旅行让我们一步一步地去每天克服困难,克服各种各样的压力,会让你觉得你活得很真实。我不可能再有丝毫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