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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10年动画,搞不懂小孩

2021年6月7日 文/ 陈来来 编辑/ 楚明

这是一个行业里没有任何过往经验可以参考,却向前狂奔的过程。

文 |陈来来

编辑 |楚明

运营 |以繁

抉择

长久以来,动画编剧牛海陇过着一种靠热情才能支撑的生活。他每天的工作往往持续到清晨,迎着早上蒙蒙亮的天光入睡,睡两三个小时,7点就去送孩子上学。回到家里想睡回笼觉,很多时候也睡不着。同事们大多在办公室里备了行军床,生活就是睡眠和工作之间的交替。能让他坚持下来的是对动画的热情,这份热情最终也得到了回报,他全身心投入的这个项目,成为了豆瓣8.3分的国产3D动画电影《灵笼》。

▲《灵笼:研发记录》纪录片B站播放量776万,牛海陇讨论剧本。图 / 受访者提供

随着年龄渐长,他开始感到这样的生活让身体垮得厉害,“挺不住了”。这时候,一个出乎意料的职业机会降临了:电话那头的人告诉他,一家北京的在线教育公司“猿辅导”急需动画人才,以制作教学用的动画,诚邀他加入。

是继续追求艺术上的“高精尖”,还是在全新环境里制作传统动画行业“瞧不太上”的课件动画?选择后者好像不仅意味着对十年动画生涯的背叛,也意味着巨大的未知。

要不要转行,不止是牛海陇一个人的困惑。

《白蛇缘起》上映时,作为主创的魏永亮会前往电影院,看陌生人对这部影片的反应。有人哭有人笑,他心里仿佛洪水终于泄闸,五味杂陈。电影从筹备到上映的一年半时间里。要跟时间赛跑,工作起来“没黑天没白天的”,“都是身心疲惫的,是一种煎熬的过程,像一个皮球一样不断地被压缩,然后最后终于压缩到几乎要质变,整体都爆开了那种感觉。”

▲魏永亮与参与作品海报合影。图 / 受访者提供

做《魁拔》同样是“特别苦,印证了所有前人说做动画苦的经验”。不止是每天画到晚上十一二点,在做这部动画片的四年里,龚亚英有两年春节都没有回家过年,新年里只有一天假,大家聚在一起吃个火锅,第二天继续干活。

电影上映之后,因为缺宣传经费,全公司的人都要跑到各个影院去宣传。龚亚英第一天负责西单大悦城,但是被保安赶了两回,传单没发几张就被收走了,当时薪资低,她在西单选了最便宜的麦当劳吃也觉得心疼。第一天中午宣传结束后,团队里一半的女生都哭了。但到了第二天,事情有了变化,有两个观众看完电影后,问你们是不是《魁拔》剧组的,买了一堆奶茶送给他们;第三天,看到有观众带朋友来二刷、三刷。

龚亚英最初做电影《魁拔》时,行业技术还不发达,是要纯手绘的。她每天就伏在拷贝台上,一张一张地画。能支撑她的是对动画的热爱,这种热爱可以追溯到童年偷偷地在家里看《美少女战士》的时光。后来她学了美术,跟随自己的理想选择了动画方向。

但是,在极度的辛劳和爆肝下,要不要放弃自己已经付出了这么多的行业、走了那么久的方向?

这时,一个转行的契机是,在在线教育的课堂里,正使用大量的动画来教小朋友们知识。而制作这些课件的动画师,对大众来说虽然是一个隐秘的职业,但对于处在动画行业的专业人士来说,是一个已然清晰的就业方向。

一天凌晨,北京的一个好朋友给纠结中的牛海陇打来电话。“是把你当儿子看才跟你说这些。”在这次凌晨通话里,朋友跟他分享了自己在工作选择上错过时代机遇的亲身经历,并且嘱咐他:“现在正是教育行业的动画片缺少方法论的时候,所以才从传统动画片行业招一些人,之后这个窗口可能就关上了。”

魏永亮是从一个已经转行的朋友那得知,教育行业急需专业的动画师。对方拉他入伙的话里打动他的是,转行虽然意味着无法继续有些缥缈的艺术理想,但是“十几年的专业知识也有了更有意义的用处”。思考了两三天,他向猿辅导投出了简历。

龚亚英的纠结倒是没有那么深。虽然爱动画,但是她并不觉得动画电影是她人生能走的唯一一条路,相反,她更强烈的底层渴望是做些“有意义、让世界变得更有趣的事情”。

▲工作中的龚亚英。图 / 受访者提供

但转行是否能成功,不是靠一次决心,一个跺脚。教育行业对电影动画师们来说是全新的行业,从底层思路到工作方法,都需要重新探索。

新世界

全新的东西扑面而来。虽然在动画行业有十年的工作经验,但到了教育行业,大家都还是“新人”。

魏永亮感受的第一个冲击发生在入职第二天。这一天他参加了和教研组一起开的会议。在巨大的会议室里,整齐地坐着一排老师。他们先进行自我介绍,有教育专家、数据专家、心理学及脑科学专家,在场人士中最高的学历是博士研究生,这给魏永亮留下强烈的印象,“都是些各方面比较高精尖的人才”。这么多人坐在一起,居然只是为了研究小孩子要看的东西。

“当时就觉得,这事不简单。”魏永亮说。入职第一周,“信息量有点大”,不同年龄段的孩子对应不同的教学体系,有的禁忌是他之前完全没有考虑过的。

魏永亮所熟悉的成人向动画,为了娱乐大众,要想尽一切办法让画面看起来既刺激又酷炫,故事情节上讲究精彩和反转,但是面向儿童的教学动画要从小孩子的角度出发,“我以前的那些经验完全不适用了。一开始还是挺摸不着头脑”。

其中一条与成人世界不同的准则是:煽情感人的情节被排除在外。“我不想让孩子们在欢乐的课堂上,垂头丧气的,或者因为伤心哭了。”一位动画编剧说,“所以我们要做一些欢乐热闹的东西,让孩子们体会一下这个快乐星球。”

来自孩子的反馈往往与成年人不同。曾经在用于低年级的动画里,有动画师做了一个稍显夸张的特效。用于教学后,有一个小女孩和老师说,她看到那样的画面有些害怕,是闭着眼睛听完的。动画师们马上就要对这样的画面进行修改。魏永亮则举例说,他在做一只老虎咬到一只小兔子的情节里,必须规避掉血腥可怕的场面,比如老虎要不那么凶,用一种滑稽的方式去咬小兔子。

▲制作过程中的动画分镜脚本。图 / 受访者供图

刚进公司的时候,魏永亮在会议上了解到,猿辅导的动画内容里划了很多的红线,主人公们必须是团结友爱的,人物不能去野湖里游泳……当时已经一百多条禁忌,且还在不断地增添。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动画里的小孩不能晚上独自出门,如果情节需要一定要出门,就要先和家里人打个招呼——这是为了在教知识的时候,融入对小孩至关重要的生活安全常识。

魏永亮干脆放平心态,“有意识地抛掉自己的一些经验,就把自己当成一个有些技术手段的小白好了”。

牛海陇则是这一百多条禁忌的重要贡献者之一。

适应猿辅导这份工作,他的逻辑,是在陪伴自己儿子成长的5年里,一直在看教育心理的内容,了解了小孩子的认知成长过程是怎么回事。

“小孩不同年龄层应该看东西看到一个什么程度、角色表演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我们这个角色如果需要有缺点,调皮捣蛋应该到达一个什么样的程度。这件事如果没有之前那段经历,是很难把握的。”他说,例如,一二年级小孩看的内容,不能让他们自己去野湖玩,可以改成城市内的湖,然后给湖边放个警察,让小孩形成一个他能在什么范围内活动的认知,“要找故事的精彩和教育的社会责任感之间的平衡”。

也有些东西是来了猿辅导才知道的。之前,他觉得小学的学习内容都差不多,学学加减乘除,学学语文英语。但是系统接触了之后,他才知道什么年级要掌握什么知识点,之前觉得差不多的内容,其实要分步走慢慢地喂给小孩。

▲牛海陇编剧会现场。图 / 受访者供图

至于如何适应这些变化,用牛海陇的话说,“跟着走就完了”。令他感到踏实的是,“猿辅导给的空间比较大,不会畏畏缩缩的。不会因为怕出错就不去创新”。

龚亚英2019年加入猿辅导的时候,她所在的团队才4个人,现在她变成了管理一条学科动画制作线、带一百多人团队的管理者,也见证着新的同事们不断入职,编剧、音效、分镜的专业人士都在不断加入到这个事业里。

从零开始到管百人团队的过程,其中的磨合期龚亚英是“哭着走过来”的。她要从关注每一个镜头、每一道题的阶段,快速跨越到把流程跑顺、做排期审核,让团队能接住汹涌而来的教学动画生产需求——一个动画编剧一天的写作量可能要达到四五千字——而且表达内容方向还是对的、质量是好的。“带十个人的时候是一次认知上的颠覆,带三四十个人的时候又是一次颠覆。”而周围所有人、所有部门运转速度都特别快,她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超大型创业项目。

她的思维方式发生了变化,“学会了要去抓核心问题”。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她不可能一一处理到位。所以她养成了新的工作习惯,在晚上下班前把事情归纳清楚,复盘一天的情况,再把明天的规划写出来。“只能是强迫自己去成长,肯定会很频繁地犯错,这对心理素质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这是一个行业里没有任何过往经验可以参考,却向前狂奔的过程。

价值

做动画,不是做看起来像动画的课件。

龚亚英经历了猿辅导动画部门的草创期。在此之前,老师们上课用到的素材都是静态的PPT,“能不能把中间一些故事做成动的?”“做题的部分很无聊,能不能弄得有趣一点?”这个部门就是这么起步的,逐渐再“让故事跑起来”,变得更像电视动画。

来到猿辅导之前,牛海陇猜他的工作“就是做动画把题串起来”。但当他仔细审视教育行业的动画时,很快就发现了一些不满意的地方:“课件动画可能就不太动,一个人物往往只是走两步、说两句。”他提出了新的标准:“我极力希望我们的动画质量能向在电视上播出的传统动画片水准看齐,人物的表现、表情能够展现出张力。”

比如,他发现以前的角色只会走路,在10秒的做题时间里,从画面的一端走向另一端。他首先做的,就是让角色“该蹿的时候就蹿,该笑的时候就笑,整个情绪、动作的指向是准确的”。

角色设定也要再调。之前的动画里,有小孩张口就说:“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是事。”牛海陇察觉到这句话过于成熟,并不应该出自小孩子口中,什么年龄应该说什么话。甚至每个角色都应该说符合自己人物设定的话,他举例说,《小猪佩奇》里小狗丹妮的性格、说话特色鲜明,因为她的角色是一个爸爸去航海了、长大时父母不在身边的小孩。

龚亚英做互动课堂时,会把游戏里的做法融合进去。学生们如果连续答对了题,动画会给予他们心理上的奖励。而解锁全部的成就是一个相对长而难的过程,达成了要让孩子觉得成就感爆棚。牛海陇则把《超级玛丽》游戏里的集金币模式,作为新的互动环节写进了课堂动画里。

做课堂里的动画不像做动画片,没有“皮球爆开”的时候,需要的是日复一日的不断积累和精进。像《米乐米可》这样在电视台播出的动画片,从制作到播完要一年半;一部出现在视频网站的《灵笼》再快也得好几个月,而现在在线教育公司“就更快一些”。每次上完课,他们就会收到反馈,发现问题后及时调整。

2018年,牛海陇的母校电影学院办活动。当时请来很多动画界的大咖做讲座,只要是成年人向动画制作人的讲座就爆满,儿童向的无人问津,做儿童动画也为自己做的是“低幼内容”感到低人一头。当时他就感觉非常费解:“动画片起步就是给孩子看的,后面才慢慢扩展到成年人,那为什么要以给成年人看、表达哲学理念为理想呢?给孩子看一个轻轻松松、帮助他们长大的内容不是很好吗?”毕竟,小孩的娱乐主要就靠看看动画和绘本,他们才是动画的“刚需人群”。

▲课堂动画。图 / 受访者提供

有人问过魏永亮,会不会觉得可惜,原本在影视行业做高精尖的东西,突然之间就来教育行业了。在传统动画行业的人看来,教育行业出品的东西就是一些比较低端的产品。在过去,魏永亮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当他真正投身其中时,他的认知发生了改变。虽然在技术上,课件动画比拟不了动画片。但是在它所聚焦的领域,课件动画把内容做到了极致。

不过,几位动画人一致的看法是,现在教育动画的水平,距离自己心中的标准还颇有一段距离。牛海陇刚来猿辅导时,对之前的动画编剧团队提出一些更高的要求时,“同事们可能会觉得过分了”,但现在,至少“大家的思路已经碰齐了。我们猿辅导的动画片质量在往上走,在往传统动画片靠齐”。

加入新公司三个月,魏永亮的转变明显。晚上下班,魏永亮会刻意绕路经过小区游乐场,留意孩子们在聊什么玩什么。过去他对爸爸这个身份的认知是“有了一个孩子”,现在他会更细致地观察自己孩子的行为在表达什么,然后给予更理想的回应。他觉得自己更知道怎么做爸爸了。

牛海陇的小孩在上猿辅导的课程。对于他意义重大的一件事情是——他的孩子也在认可他的工作。在学校的时候,他的孩子总是到处问同学,你上了猿辅导的课没有?看了里面的动画片吗?听到别人肯定的回答,他会很骄傲地说,那是我爸爸做的。

▲牛海陇和他的儿子。图 / 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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