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石林赛之后，面对梁晶的逝去，谢樟荣决心不再参加任何比赛了。过去，他享受极致的拼劲、痛苦后的喝彩、征战各地的荣耀，但如今，他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人应该学会敬畏生命。”他说。

文 |曾诗雅 翟锦

编辑 |金匝

运营 |以繁

坏消息传来时，52岁的谢樟荣还在跑步。

那是5月23日清晨6点，他刚结束日常的训练——每天凌晨两三点起来跑步，一次跑3小时以上，是他身为跑者的习惯。等他打开微信，跑友群里弹出一个消息：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出事，“大神”梁晶去世了。谢樟荣不肯相信，觉得是谣传。“怎么可能？那么厉害的一个人。”

谢樟荣初遇梁晶是在2015年，那时梁晶已经是跑圈公认的“梁神”，持有国内12小时超级马拉松的最佳纪录。谢樟荣也拿到了各大越野赛的冠军，在杭州100公里越野赛的某段台阶上，他遇上了那时才25岁的梁晶，对方刚从马拉松转战越野赛不久，对这个赛事还很陌生，谢樟荣得以赢过他，那是他第一次赢，也是唯一一次。

后来的比赛中，两人总会相遇。比赛之余，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席间的话题也会永远围绕着跑步，谢樟荣对梁晶最深刻的印象是刻苦，每次比赛前，梁晶都会去健身房锻炼，以至于健身房老板都害怕见到他，一般人锻炼个把小时就走了，他一待，就是半天。

这样的训练节奏也让梁晶成绩耀眼——四届济南12小时超级马拉松冠军、两届余姚四明山百公里山地户外运动挑战赛冠军、2018八百流沙极限赛冠军，以及前三届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的冠军……以至于在看到今年黄河石林赛参赛名单的那一刻，谢樟荣就相信，梁晶会第四次拿下冠军。

▲在2017张家口·康保草原国际马拉松赛中奔跑的梁晶。图 / cfp

然而事实是，没有人抵达终点。“大神”梁晶没有，最有望拿到亚军的曹鹏飞也没有，全场172名选手都没有，甚至，有21人在比赛中遇难。

这场从未有过的惨烈赛事里，除了突发的极端天气，赛事背后各方力量的角逐，存在已久的马拉松乱象，以及行业监管的缺乏，其实已经为灾难发生埋下伏笔。

金钱、荣誉和尊严

遇难的21个人里，聋哑选手黄关军的故事最早传开。

他出身贫穷，今年年初还在成都一家饭店做服务员，一个月挣2600元。跑步让他改变了一点自身的现状，参赛赚取的奖金，成为他生活来源的一部分。此前，黄关军也参加过绵阳的一场比赛，得到了一瓶白酒、几袋洗衣液和辣椒酱，收入并不能说丰厚。

这和唐欣了解的行业内的状况是吻合的，她是一家体育赛事策划公司的负责人。和已经颇具规模的平地马拉松相比，最初唐欣经历的那些山地马拉松越野赛，赞助商少，因此付不出高额奖金，通常是发奖品，随着近些年越野赛逐渐受到欢迎，有赛事会设置奖金，但奖金也都不算很高。

这一次的黄河石林越野赛，对一部分赖以为生的选手是有吸引力的。越野赛的报名费是1000元，第一名奖金是1.5万元，往下依次递减，到第十名是2000元，这之外的选手只要完赛，就会发放1600元的补助——也意味着，无论如何，一旦跑完全程，选手们至少是能拿到600元的。

对夺冠热门选手梁晶来说，不论是普通马拉松还是山地越野赛，吸引他去跑的原因更复杂一些，收入只能算其中一个。

梁晶出生于安徽池州的农村家庭，毕业后来到合肥打工，最初很难找到固定工作，一度靠送外卖为生。因为喜欢跑步，他结识了合肥跑吧、合肥马协等跑步组织，后来在各类比赛中显露天赋，2015年，他干脆辞去工作，成为一名职业选手。

每日人物盘点了梁晶在2017年参与的部分赛事，他拿过的最高奖金是一万欧元（折合人民币约7.8万元），是两次，杭州超级马拉松24小时金杯赛，和南京老山100公里国际越野挑战；最少的则是连岛12小时超级马拉松，作为冠军，奖金是2000元。其他两个分别在济南和张家口举办的赛事，他收获的奖金都是5000元。还有一场金沙亚洲山地竞速挑战赛，奖金未知。

除了这部分收入，在跑圈，大神级的跑者参加某一场赛事，往往会受到主办方的“优待”。“很多精英选手参赛甚至不用交报名费，主办方会包揽他们的路费、住宿费，甚至花钱邀请他们参赛。”谢樟荣说。除此之外，品牌方还会赞助选手的衣服、跑鞋等这类装备。

这几年，梁晶每个月至少会跑4次比赛，挣的奖金足够家人生活，妻子因此辞了职。他护家，挣了钱全部交给妻子，他们有一个未满两岁的女儿。

但在谢樟荣看来，在跑圈，为钱而来的选手只是很少一部分，更多的人是为爱好所驱动。“至少梁晶一定是为了冠军去的。”谢樟荣很笃定，“大家都是跑者，为荣耀拼命的时候，一股子猛干，顾不上生死。”梁晶也是如此。在人物写梁晶一文的评论区，有人留言说，合肥跑圈的精神领袖走了。梁晶对胜利执着，在《2021江南百英里雪窦山越野赛纪录片》中，他最后是边跑边吐、目光呆滞、表情痛苦地完成了比赛。他最拼命的时刻是2018年9月，那一个月里，他一度参加了9场比赛，以至于教练魏普龙听说后狠狠骂了他，问他是不是不要命了。

身为跑者，谢樟荣懂得这种赢的渴望。2014年，在北京某场100公里越野赛中，谢樟荣在最后100米被后来者超越，位列第11名，距离领奖一步之遥，透支的体力加上被击溃的获奖希望，让他瞬间瘫在地上，最终靠爬通过了终点线。

一共拿过39个冠军的谢樟荣，在跑圈也是“大神”之一，有媒体称呼他为“温州阿甘”，同时，他也是一名普通的公务员。在他的描述中，那些日常的琐碎工作，并不能让他体会到价值感和荣誉感。但跑者不同，那是一种逃离日常、和鲜花、喝彩、甚至信仰相伴的另一种身份。“谁不想好成绩？谁不想拿冠军呢？”谢樟荣反问。他和梁晶、黄关军一样，都需要这样的比赛。

▲谢樟荣在某次越野赛到达终点获得亚军，被抱起来庆祝。图 / 受访者提供视频截图

不专业的赛事方

在过去，面对一场比赛，跑者谢樟荣最关心的，只有输赢。安全都是其次的，换句话说，身为选手，他们并不觉得安全是自己首要考虑的问题，那是赛事方的工作。

但实际上，在这之前，越野赛事中，关于安全的警示时有发生。今年5月6日，乌蒙山超级越野赛中，参赛选手杨立杰出现失温乃至幻觉抢救无效，不幸去世；一天之后，一位上海某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在参加第十六届“玄奘之路”商学院戈壁挑战赛的过程中，也因为心脏骤停离世。

周文是一位资深越野赛跑者，也参与过多项越野赛的赛事设计。在他的记忆里，2016年的黄山，上演过和这次越野赛类似的场景。那也是一个百里越野赛，山上下着雨，好些参赛者失温、骨折，无人照料，补给站无补给，线路被临时更改，有些赛道旁边就是悬崖，当时还有两百多名参赛选手联名维权。

“那一次，我深刻地感觉到，这个行业确实很乱，什么人都能办赛。”周文感慨道。而这次黄河石林越野赛中最被诟病的，也是赛事方的不专业。

举办一场官方越野赛，流程并不复杂，通常是当地政府部门作为主办方，根据地点或者名头来选择具体的承办方，再发起招标，由当地一些公司投标，作为最末梢的组织，来落实项目。在新华社的报道中，这一届越野赛，由白银市委、市政府主办，景泰县承办，具体赛事运营由甘肃晟景体育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负责。

2018年，第一届黄河石林越野赛，由黄河石林大景区管委会发布了招标公告，这家名为甘肃晟景的公司中标了，从此运营了这之后的四届比赛。甘肃晟景成立于2016年，是当地的一家小微企业，根据企查查信息，到2020年12月，这家企业共有9项招投标记录，都是马拉松赛事，举办地也都在甘肃。

就算不参考这9次中标记录，只看此前三届越野赛的承办经历，甘肃晟景也至少应该是一家有赛事经验的公司，但灾难发生后，越野赛亲历者、跑友圈以及相关人士提供的各类信息，都透露出甘肃晟景的问题，这给谢樟荣带来的直观感受是：“赛事方太差劲了。”

首先是强制装备的缺失。越野赛的赛事章程中，赛事方强制选手们携带的物品有GPS跟踪器、头灯、救生毯、口哨、手机等共计9样物品。周文看完清单后很疑惑，提出疑问：“100公里的比赛，强制装备中竟然没有长衣长裤？”一旦气温突然降低，人的皮肤上又没有覆盖物，失温会更容易发生。

▲2018首届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开跑的选手们，有很多都是着短衣短裤轻装上阵。图 / cfp

朋友圈悼念梁晶的那篇文章里，谢樟荣也在评论区写道：“幸好我没去，要不然结局和梁晶一样，因为百公里比赛我也是轻装上阵，穿着极少，就是短裤背心，外加一件皮肤衣。”一场赛事，很难做到去检查每个参赛选手是否带齐了强制装备。“这不仅需要赛事方的力量，也需要选手的配合。”唐欣说。但可以肯定的是，从更安全的角度出发，赛事方是需要对强制物品有更严格的规定的。

有问题的不只强制装备，还有预判不到位。甘肃省气象局曾发布专题预报，称在5月21日-22日有一次大风沙尘、降温降水，媒体报道中，景泰县气象局也曾给组委会领导发送了比赛场地的气象信息专报，最终结果是，比赛照常举行。谢樟荣记得，前三届黄河石林赛，天气都很炎热，他推断，也许赛事方是抱着侥幸心态，并没有在意这样的天气变化。

其次是叫停不及时。谢樟荣认为，当选手跑到CP1，发现大雨来袭时，赛事方应该果断叫停。“那时手机还有信号，也可以让跑在前面的高手返回。” 他自己就经历过两次停赛，一次是2015年杭州100(问道杭百)公里赛，跑到70公里时，天降大雨，比赛被紧急叫停；另一次发生在2017年，江南100公里赛，也是因为倾盆大雨，被迫中止比赛。

“办体育赛事受天气影响很大。”唐欣理解，叫停一场比赛，也意味着损失很大。周文也坦言，一场赛事喊停，最末梢的运营公司要背负来自广告赞助商、参赛选手、以及当地政府的压力，“花了那么多钱，没跑完，你忽然叫停了。人家觉得那阵雨没那么夸张，你就叫停，怎么交代呢？明年还能不能再抓到钱？”

而这场没有及时暂停的比赛，最终也在不到位的救援中变成悲剧。

“没有人想到会这样，毕竟黄河石林赛难度不高。”谢樟荣感慨。他经历过难度最高的是三峡168超级越野赛，三峡边的山峦耸立而陡峭，盘山公路一圈绕着一圈，深林的路杂草丛生，石头上布满青苔。那场比赛艰难险阻，但救援团队达到了最晚半小时、最快10分钟到达的标准。

▲2017中国三峡超级越野赛，在参赛选手身旁跟跑着两名志愿者。图 / cfp

周文做比赛设计时，也会和救援团队提前沟通，给他们很精准的GPS路线，并告知具体的难点和危险点。除了赛道路线，他还会专门做救援的车辆路线，车能到哪儿，怎么到达。即使是只能用最原始的保障做法，他也会发动村民，每一到两公里安排一人来回巡视。

然而，这些都没有出现在黄河石林赛上。

“马拉松热”背后

为什么甘肃晟景这样不专业的公司，能连续4年成为一场越野赛的运营方？

这与马拉松规模赛事井喷式的爆发相关。田协马拉松蓝皮书给出了这样一组数据：2016年，中国马拉松规模赛事的数量为328场，比前一年增长了145%。增长得益于政策的开放，2014年，国务院46号文件《关于加快发展体育产业促进体育消费的若干意见》出台，商业性及群众性体育赛事活动的审批环节被取消，其中就包括马拉松赛事。

一起助力发展的还有地方政府。从各种名字奇特的马拉松、越野跑就可以知道，对地方来说，比赛是一张极好的名片，不论是城市、旅游，还是农产品车厘子、油菜花，都能和马拉松拉上关系。

周文形容地方举办马拉松、越野跑赛事，就像此前举办《同一首歌》晚会一样，“地方政府搭台子，拉动旅游，地方公司搞节目，拉动盈利，各方置换资源。” 尽管甘肃晟景的人员规模只有22，但作为当地的企业，也能进入这样一个链条。

▲据天眼查数据显示，甘肃晟景参保人数为0。图 / 天眼查截图

黄河石林第一届越野赛举办前，当年的媒体报道引用了政府一名主要负责人的话，称这些赛事“必将进一步推动白银市旅游业的大发展”，而这届赛事，最终确实也获得了中国田协“铜牌赛事”和特色赛事“自然生态”的双奖项。

黄河石林越野赛只是企业制造“马拉松热”的一个样本。企查查数据显示，2014年体育赛事相关企业为1万家，此后逐年增长，到2019年注册量为7.4万家。这一年，共计1828场马拉松规模赛事在不同区域举办，其中越野跑赛事就有481场。

大大小小的企业运营的比赛扎堆出现，标准和监管却没迟迟没有来。周文记得，2016年第一届乌蒙山超级越野赛举办时，有一张照片流传很广。照片的内容，是弃赛的选手等不到主办方组织车来接，晚上只好花了30块钱睡在了村民的猪圈里。这张照片让赛事出了名，但在周文看来，隐患反而被当成了卖点，“这很搞笑，因为缺乏一个办赛的行业标准和监管机构，造成大家没有一个正确的评判。”

标准到来的时间是2021年4月，中国田协更新《中国马拉松管理文件汇编（2021）目录》，将越野赛组织标准单独写出来，内部包括赛道设计、交通管制、赛事仲裁、安保医疗救援等24条细则。

细则落到真实赛事上却很难。得知承办黄河石林赛的甘肃晟景以总价150万元中标时，唐欣评价道：“这笔费用如果完全覆盖完成本可能还要亏。”唐欣表示，一场越野赛的收入主要来自选手报名费、政府补贴、以及赞助，而支出则包括了场地、各种搭建物料、补给品、以及志愿者、救援人员、医疗安保等。

周文的经验是，如果完全按标准策划赛事，光救援车辆、人员、通讯等安全成本就会达到支出总成本的30%，因此很多运营方会嫌报价高，不挣钱。“要想挣钱的话，一定要想办法省掉这些成本。如果比赛艳阳高照，大家跑完就完了，可以不动用这一套的。所以很多人选择听天由命，才能把钱挣了。”周文说。

这些省掉的成本只会变成潜在的危险。越野跑爱好者王锦华跑100公里比赛时，在夜晚撞上了一颗横长在赛道上的树——这棵树只锯了一半，他直直地撞了上去，手一摸脸，全是血。后来他才了解，锯树的工作可能是运营方为节省成本，外包给村民，但村民不专业，并没有落实好。

▲有些越野赛起跑时间选在夜里，这对赛道设置及安全保障有着更高的要求。图 / cfp

最终，这些危险在黄河石林赛上放大了，疯狂的越野赛也被按下暂停键。据红星新闻统计，截至5月25日，国内有近30场各大路跑赛事和越野赛事累计延期或取消，包括银川马拉松、梅里100极限耐力赛、2021XTRAIL喀纳斯超级越野赛等。

黄河石林赛之后，面对梁晶的逝去，谢樟荣决心不再参加任何比赛了。过去，他享受极致的拼劲、痛苦后的喝彩、征战各地的荣耀，但如今，他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人应该学会敬畏生命。”他说。（文中受访者除谢樟荣外，皆为化名；实习生尚嵘峥、李晶晶对此文亦有贡献）

参考资料：

人物：梁晶，奔跑者逝于荒野

棱镜：白银越野赛悲剧，在发令枪响前已埋下

盒饭财经：一天16万人奔跑，谁在运营马拉松

时尚先生：还原白银越野事故现场：一场时间错乱的灾难

谷雨实验室：无声的跑者消失在狂暴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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