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开朋友圈，米诺发现前几天疯狂刷屏宣传“青你3奶票奶盖有货速来”的另一位黄牛，早就删光了一切和《青你》有关的广告。取而代之的是满屏的王一博，以及最近因为《山河令》爆红的张哲瀚和龚俊。最多的一天，黄牛发了30条商品信息。

黄牛看起来干劲十足，饭圈的生意，只会变化，不会消失。

文 |曹默涵

编辑 |金匝

运营 |林塔

1

阿秋现在已经不关心到底是谁倒了奶。

她更想知道，自家爱豆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5月9日晚，爱奇艺宣布《青春有你3》终止节目停录、决赛取消后，阿秋的爱豆变成了“失踪人口”，微博不发、动态没有，以前那些可以让她感觉到这个人存在的痕迹，统统不见了。

变化太快了。就在一周前，为了能够让爱豆高位出道，后援会管理员阿秋，还在带领着粉丝们不断搜寻奶票，做最后的冲刺。从5月1日到5日的5天内，她个人通过粉圈应援APP桃叭，向所在的后援会打款近9万元，打款记录里，单笔金额从几百到几万不等，这并不包含之前三四月份时她花掉的钱。

但现在，“（节目里的）9个人加起来，上亿扔进去，连个响都听不见”，这让阿秋觉得，眼前的一切荒诞至极。

这不是阿秋第一次为爱豆花钱。喜欢现在的爱豆之前，阿秋的前担（前一个喜欢的明星）是一名演员。她也会为那位演员花钱，但都花在参与线下活动。今年不同，给爱豆充值买奶票，让她感觉像是“对着空气打钱”，没有实感，“打完也像没打一样，然后又控制不住继续打，上头”。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决赛前的风向却说变就变。5月6日下午，一些模糊的消息传来，说7日零点打投通道会被关闭。阿秋所在的后援会一次又一次地联系《青你3》节目组，得到的回复都是“通道关闭时间不变，大家放心打投”。

距离成团之夜只剩两天，谁也没想到，还没到7号零点，6号晚上11点半左右，通道“啪”地一下关闭了，包括阿秋在内的所有粉丝，一下傻眼了。

截止至那一刻，阿秋所在的后援会手里，自家粉丝筹了几万块买来的奶票，还没有投到爱豆名下。这个数量已经算少的，她也问过，其他后援会有剩下了好几万张奶票的，按买入时价格高低不同来推算，损失在几十万元到上百万元不等。

粉丝自发组织的应援集资，早就在朝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3月14日，桃叭APP崩溃的消息从饭圈传到了微博热搜上。起因是《创造营2021》与《青春有你3》几位选手的后援会开启了集资battle，吸引粉丝在一定时间内集资PK，比拼谁家数额更高，最终由于操作人数过多导致了系统崩溃。

数据统计称，5个小时里，排名最高的单人训练生刘宇的粉丝集资数额达到了343.28万元，而余景天的粉丝集资数额以近202.32万元的金额排在第二，剩下的排名第三、第四的粉丝集资数额也分别达到了71.6万元和52.9万元。

而这些集资中的很大一部分，最终都是要化为奶票的。

▲2021年5月1日，《青你3》在北京举行VIP见面会。图 / 视觉中国

2

两年前的春天，饭圈女孩米诺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奶票代理。

她从自己的上线、一位全职黄牛成哥那里拿到奶票，再出售给其他像阿秋一样的饭圈女孩以及她们所在的后援会。那时《青你1》刚开播不久，节目赞助商蒙牛和《青你1》节目组炮制的奶票，成为饭圈流通的一种紧俏物资。

奶票有两种，一种是整箱真果粒里的“奶卡”，另一种是真果粒系列、一款名叫花果轻乳的饮品的瓶盖，也叫“奶盖”。奶卡和奶盖上印有投票的二维码。准确地说，它们都不是牛奶，而是一种牛奶饮品。不管名称怎么变，有一点始终不变：拿到越多的奶票，就能给自己的爱豆投更多的票，票数越高，也意味着出道的可能性越大。

▲《青你3》复杂的投票规则。图 / 网络

作为一位秀粉（选秀节目粉丝），关注爱豆的动态原本就是米诺的日常。最早进入饭圈时，她被NINE PERCENT的一位成员吸引，再后来，她最常接触的黄牛成哥问她：要不要做代理？

在成哥的“提携”下，奶票的生意，米诺算是正式入场了。

米诺眼中，这门生意划算，追星要花钱，代理能赚钱，正负相抵，一切顺理成章。如果要做个类比的话，她觉得就像活跃在微商圈子里的那些女性，很多是宝妈，一边买买买，一边赚差价。

除了奶票，和饭圈有关的一切，米诺都卖。盯紧热门选秀爱豆、演员和歌手，贩卖的商品包括但不限于他们的演唱会门票，商业活动和节目录制的入场名额，新戏开机、拍摄和探班的信息等等，一有所得，第一时间挂到朋友圈，然后等秀粉们上门。这个职业没什么门槛，粉圈里倒卖信息的人遍地都是，爱豆们的隐私能迅速便捷地弄到，米诺的经验是跟紧成哥的步伐，成哥能接触到线下供货商，“靠谱”，不然换她自己，“流水动辄几十万，担不起责任”。

《青你1》赛程过半，打投进入冲量期，按阿秋的经验，冲量期的比拼非常激烈，长达几周的时间里，各家粉丝根本不知道究竟投到了什么水平，也不知道竞争者的进展怎样，处于一个黑箱状态，只能盲投，频繁、大量地找代理和黄牛买奶票来增加赢面。

成哥和米诺都敏锐地感觉到，那段时期，秀粉们以及后援会，对奶票的需求膨胀了，这条链条上的齿轮也开始转动得更频繁。

米诺并不直接接触蒙牛奶票的货源，成哥告诉她，这些饮品是自己通过后知后觉的经销商，从饮品批发市场用面包车一车一车地收回来的。彼时奶票和实体饮品的流通可以完全分开，这也给了黄牛很充裕的操作空间：一箱饮品，奶票取出来卖给粉丝，没了奶票的实体饮品，还能再次进入市场，低价销售，卖给粉丝组成展示的奶墙，或者卖给普通人。

▲各个爱豆的奶墙。图 / 新浪微博截图

粉丝一心求快，但收到的奶票需要她们一张张地刮开涂层，再去扫二维码，这需要时间。

黄牛不同，只要有钱赚，一切工作都可以代劳。成哥会花钱雇人专门来刮卡，再拍照上传。后援会只要付了钱，收到的会是一个百度网盘的链接，里面整齐地罗列着所有带编号的二维码。

那时候，只想投票的秀粉，是可以做到完全不接触饮品的。变化出现在2020年的《青你2》，蒙牛悄悄把一部分奶票印到了花果轻乳的瓶盖内——这是蒙牛对品牌的一种保护机制，低价二次销售，也意味着对品牌的损害，蒙牛并不愿意，但也不愿意就此关闭赚钱的通道。而奶票印到瓶盖内，一旦粉丝想要使用奶盖投票，就必须打开饮品饮用，饮品保质期短，浪费无可避免地出现了。

很难追溯最初倒奶行径的源头，但从《青你1》到《青你3》，这条在粉圈转动的利益链条，其实已经存在3年。一年前的4月，知乎上就出现过一个问题：“如何看待青你2粉丝批量购买牛奶，扫描二维码进行投票后将牛奶倒掉的行为？”提问者附上的图片里，花果轻乳被拧开瓶盖，白色的奶倾倒入桶。

舆论中已经出现了抵制的声音，有人指出倒奶的不一定是粉丝，但也有秀粉认为：花自己的钱，倒自己的奶，又没有犯法，关你什么事？

没人能想到，一年过后，几乎一模一样的剧情再度上演。4月28日左右，触目惊心的倒奶视频，迅速在社交平台传播、发酵。画面里，成箱成箱的牛奶饮品被一群人剜开盖子，倒入沟渠，白花花的一片，造成了极强的视觉冲击。另外一幕中，涂料桶装满白色液体，被人照着桶身踢了一脚后倾泻而下。

▲引起愤怒的倒奶视频。图 / 网络

3

一开始，阿秋根本没有关注到倒奶的争议，她的精力几乎都扑在了花钱让自己爱豆出道这一件事情上。

《青你》进行到第三季，打投规模已经越来越大，后援会没有招齐人手的时候，阿秋和几个副管理员天天守着爱豆的超话，但凡发现一个思路清晰、表达能力在线的网友，就会疯狂私信对方：要不要加入后援会？她自嘲说，这都不是正常招人了，感觉像“拐卖”一样。

一天夜里一两点钟，她被电话铃声震醒，心头一紧，“这年头夜里打电话，肯定是有了要救命的事情发生了”。的确很严重，成员告诉她，后援会买的一批奶票整个出问题了，有大概四千多张都被扫过了，换算成人民币，损失大概有五六万元。

奶票仍然在涨价，出现这样的问题，粉丝们容易恐慌，阿秋狠狠心，决定和管理员们先把“锅”背起来，向粉丝道歉说是后援会拿错卡了，先安抚粉丝的情绪，然后再去找发错卡的黄牛换卡。

后援会的管理，说白了是用爱发电，福利一概没有，阿秋说，今年唯一给管理员们分发的东西，就是因为买奶票量大、黄牛免费送给她们的蒙牛真果粒。

对后援会和粉丝们来说，用奶盖投票，比用奶卡烦琐多了。每名粉丝一次性可以送50点助力值，一张奶卡是10点，一个盖子才2点，需要扫25张二维码才能集齐，没多少人愿意干，“奶卡一出来就被收，盖子虽然算下来每票成本盖子要便宜一毛，但麻烦，卖得不景气”。

和阿秋所在的后援会对接的黄牛，不得不变着法子卖滞销的奶盖。说辞包括“没卡啦，今天之内扫不出来，先给你点盖子用着”“时间就是票数”，但扫5张和25张花的时间成本还是不一样，粉丝们不愿意为了省一毛钱浪费时间。

5月5日凌晨，距离总决赛还剩4天的时候，夺冠热门选手余景天宣布因个人身体原因退赛，消息的发酵也导致了奶卡价格的波动。奶卡的价格和市场供需关系结合紧密。“他们家也是吃卡大户，如果他留在节目的话，需求量要大很多。”阿秋说。打投截止前的最后两天，一张奶卡的价格跌到了6块，往前推一个星期，它有过23块的高位。

当然，奶盖也不是没有人买，据阿秋了解，上、中位圈的几家后援会，到最后也一直用奶卡，只有极少量的奶盖，但基本上都不是自己主动买的。她推测，奶盖的价格稍微便宜一点，卡位圈（排名在出道位附近，较危险）选手的后援会，集资金额不够的话，可能会因为性价比考虑。

▲奶卡和奶盖。图 / 网络

而买奶卡和奶盖的钱，都来自于粉丝集资。集资battle是粉丝们经常会经历的“战役”，一般由两位选手的后援会商量后发起。落后的爱豆一旦通过battle实现了赶超，粉丝花钱的热情就会被调动起来，“如果没有这个活动，很多粉丝可能就不打钱了”。

在这场战役中，阿秋所在的后援会，就是指挥者，提前4-5天预热，持续地给普通粉丝科普“战术”，提醒准时参战。那些关于出钱的指令被直白地给出：前一个小时如果集资总额达到10万，就会有资金充裕的“富婆粉丝”追加两三万。阿秋在选秀过程中花的数额最大的两笔钱，都是贡献给了集资battle。

4

倒奶的视频刺痛了豆瓣网友橙子。

5月初的西安，午后气温逼近30℃，橙子和她的朋友，也是一位秀粉，花了两天的时间在西安城区的蒙牛经销部和秦始皇陵附近寻找线索。

橙子关注倒奶之后的舆论场，她说她不想责任全都被推到秀粉头上，而是想弄清楚，谁在倒奶？在哪里倒奶？奶从哪里来？受谁雇佣？都是问题。但她说，自己并不是秀粉。

她找到那条流传最广的倒奶视频，发现它最开始来自一位定位在西安的抖音用户，豆瓣小组里也出现了“倒奶视频拍摄于西安附近某农村”的匿名曝料。

西安太大了，周边农村的范围也很大，在对比了和视频环境相仿的停车场、修理厂这些地方后，橙子和朋友最终根据建筑风格和这位抖音用户其它视频的定位，将搜寻范围缩小到西安市临潼区凤凰大道附近。这些搜寻方向当时已经非常接近事实——就在几天后的5月10日，倒奶事件有了一个初步的结局：新京报我们视频实地探访了倒奶事发地，是位于西安市临潼区一个村庄的清洁公司。

多位村民表示大约在10天前曾在这个地方倒奶，“有老板支付工资，倒1箱奶给1块钱”。整个倒奶的过程在当地持续了四五天，拍摄到的画面显示，倒奶场所附近的不少农田里，还散落着大量瓶子，也都没有瓶盖。

橙子觉得这趟跑得值得，应当趁热打铁，揪出“老板”的身份，但阿秋已经意兴阑珊。

有了这一次“最惨搞秀经历”，阿秋对内地娱乐圈的选秀变得悲观。她觉得自己至少两年内都不会再为爱豆花钱了。

从2009年算起，阿秋的追星史已经有了12年，从歌手、男团、演员，到现在的选秀爱豆。在她的价值评判体系里，一个人出道、“被看到”，非常重要。倒奶震荡的余波里，让她很挫败的是，秀粉们花了钱，付出了情感，但最后那个人只在这个圈子里短暂地转了转，就消失了。

她甚至觉得不会再有真正的选秀爱豆了。算一算腾讯、爱奇艺、优酷三家平台的所有男团选秀，已经有700人左右参加。“你到哪里去找700个真正的爱豆，还不都是滥竽充数？”

这700个爱豆，都是花钱投票撑起来的爱豆。倒奶争议发酵后，桃叭APP在首页隐去了具体集资总经费的数目，但点进选手的详情页，还是能看到当月经费的变化图及累计经费的金额。

▲点进桃叭APP选手的详情页还是能看到各项打投金额。图 / 桃叭APP截图

此外，每期票数、选秀排名这些最能激发粉丝打投意识的数据，也被统计呈现，甚至“贴心”地加了“对比艺人”的功能，几位爱豆的数据可以一起看。

这种被刻意设计出来的“对立”，在选秀的过程中随处可见。让秀粉们印象最深的，是2018年在爱奇艺的《偶像练习生》中成团的NINE PERCENT经历的一个迷惑代言事件。

一家珠宝品牌旗下的香水，请了这个团体的8位成员作为代言人，并且在宣传的时候，给每个人都制定了一个带货的销量目标。谁家粉丝冲到了销量，就会给这位成员P上笑脸；谁没有完成目标，就会P上哭脸。就像央视所评价的那样：“荒诞的追星方式背后，是商家和平台的诱导。”

倒奶风波后，米诺有一丝庆幸，自己今年没有下场投入金钱和情感，而是回归了吃瓜女孩的本职，不然是赚是赔，很难说。

点开朋友圈，米诺发现前几天疯狂刷屏宣传“青你3奶票奶盖有货速来”的另一位黄牛，早就删光了一切和《青你》有关的广告。取而代之的是满屏的王一博，以及最近因为《山河令》爆红的张哲瀚和龚俊。最多的一天，黄牛发了30条商品信息。

黄牛看起来干劲十足，饭圈的生意，只会变化，不会消失。

▲《青你3》宣布暂停录制后，粉丝依旧守候在河北大厂拍摄。图 / 视觉中国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阿秋、米诺、成哥、橙子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