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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南飞”,数十万北漂离开北京

2021年3月23日 文/ 曾诗雅 编辑/ 楚明

从2016年开始,每年有10万以上的北漂选择离开。与此同时,一份《中国人口迁移和城镇化发展研究报告》称,2019年迁出北京的人才已不再集中于周边城市,京津冀城市圈已弱于南方的长三角和珠三角。而上海、广州、深圳这样的南方一线城市的人口迁入来源最多的城市均是北京。也就是说,越来越多的北漂们,正在南下。

文 |曾诗雅

编辑 |楚明

运营 |林塔

漂向南方

车窗外,北京城正一点点倒退。摩天高楼、密集车流、喧嚣人群……突然出现一排黄瓦红墙的古建筑,是雍和宫。坐在车内的徐梦影反应过来,咔嚓,拍下北漂的最后一张照片。

2016年,徐梦影大学毕业,为了心中的电影梦,她来到北京,进入一家互联网大厂做电影宣发的工作。她参与策划过五百多场电影首映礼,见证了红毯上的热闹和盛大,也经历过凌晨3点的加班夜,从三里屯打车回家,在小区门口崩溃地大哭。北京任何一个地铁口、马路上,她都不得不跟上匆忙的人群,“因为停下来就会焦虑”。

徐梦影决定在25岁这一年告别这种焦虑。2020年6月的最后一天,她把4年的北漂时光打包成3只纸箱、3个编织袋、2只双肩包、一大捆被褥和一个28寸的行李箱,坐上了离京南去的飞机。

飞机飞往浙江宁波。落地后,徐梦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湿润又清新。徐梦影是天津人,25年来,生活范围只限定在北方。此前,她对宁波的印象只有男友的一句概括,“有钱人很多,还有大只的蟑螂”。

37岁的张衡决定离京南下前,也从未到过杭州。不过,与徐梦影不同,这名毕业于航天专业的理工男,做事讲究规划。户口、住房、教育资源……张衡在正式搬离北京前,全面分析过杭州。他花了整整4年时间,才把南下到杭州的念头转为现实。2019年夏天,张衡带着妻子和孩子,开了两天的车,从北京的南边搬到了杭州的钱塘江畔。

徐梦影和张衡并非个例。今年3月13日,来自黑龙江齐齐哈尔的网红老师张雪峰发微博称自己离开奋斗14年的北京,去苏州定居。他在评论区里回复网友,离京南下是因为孩子户口问题。

从2016年开始,每年有10万以上的北漂选择离开。与此同时,一份基于京东大数据的《中国人口迁移和城镇化发展研究报告》称,2019年迁出北京的人才已不再集中于周边城市,京津冀城市圈已弱于南方的长三角和珠三角。而上海、广州、深圳这样的南方一线城市的人口迁入来源最多的城市均是北京。

也就是说,越来越多的北漂们,正在南下。

▲图 / 《北京爱情故事》截图

扎根

离开北京的第三天,徐梦影躺在宁波一间公寓的床上。伴着窗外清脆的鸟叫声,她看着电影,手边放着荔枝和红提。阳台有凉风转入,轻柔柔的。

不久前,徐梦影还浸泡在北漂的焦虑里。她对北京最深刻的不安感,源自落户。徐梦影在北漂的第3年从大厂跳入了一家央企。送别的饭局上,部门里的高级总监第一次流露出个人的难处:“我到现在还没有落户,孩子上学还是个问题。”

坐在对面的总监,是徐梦影心中北漂里的“人生赢家”——做到大厂里的管理层,闻名业内,财富上又很自由。

“这样的人都落不了户,我留在这里干什么?”徐梦影第一次感触到落户的残酷,觉得扎根北京遥不可及。

很快,进入体制内单位,徐梦影又见到了更残酷的案例。在大众眼中,北京的体制内似乎意味着“包办户口”,但徐梦影的领导还没有户口。徐梦影见到领导每天都举着手机,给各种各样的人打电话、拖关系,努力想能让孩子上京户,念京校。

为了户口要做这么多?为什么不换一个地方?为什么一定要是北京?徐梦影无法理解,只觉得压力大到“窒息”。

▲图 / 《加油,你是最棒的》截图

37岁的张衡可以理解这种落户的迫切性。他是有车有房的那一类北漂,距离扎根北京,只差一个户口。

2015年,张衡的儿子满3岁,正准备读幼儿园。习惯规划的张衡立马想到了儿子的未来,初中之前,孩子还能按学区划学校,在北京接受义务教育。可是高中呢?最重要的高考呢?

让这位父亲更受触动的是邻居的经历。张衡邻居的孩子那时正好上初一,原计划在北京读完初中就回户籍所在地长沙念高中。为了提前适应,邻居把孩子放进了长沙一所中学的暑期班。结果显示,在北京成绩还可以的孩子在长沙没有考及格。

当时北京尚未实行积分落户政策,张衡觉得自己没有希望,开始计划离开北京,换个地方落户。因为丈母娘生病在杭州住院,为了方便照顾,张衡和妻子最终选择了杭州。彼时,杭州的落户政策对张衡来说是友好的,专科以上学历的人缴满两年社保,或者购房都可以落户。

南方城市的落户政策变得更开放。深圳已经降低专科以上学历年轻人落户门槛,而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的留学人员缴纳社保即可以落户广州。另一个国际大都市上海,符合申请资格的双一流大学应届生也可落户。

张衡等不及,选择了后者。2015年底,他在杭州下沙买了一套61平米的小户型。房子毗邻钱塘江,从阳台就可以看到奔腾的潮水。按照杭州当地政策,买房的第二天就能申请落户。

2019年,新房装修完毕,张衡正式告别待了18年的北京。在4年的等待中,他也曾犹豫过。2016年北京出台落户积分政策,并于2018年正式启动。张衡申报了两次,一次差了十几分,一次差了9分。他也想过,等下去。但等真正积分落户的那一天自己可能已经40多岁,他不愿看到自己人到中年却还为户口发愁。

▲图 / 《北京女子图鉴》截图

搬进杭州新家第二天,张衡站在阳台上,看着清晨的阳光洒向钱塘江,泛着粼粼波光。他想起自己在北京的阳台,正对着小区大门,一大早就看见川流不息的车群。

新家楼下还有条沿江绿道。在北京,张衡一直想要晨跑,但是家附近根本没有公园,周边的绿化带一到冬天就变成光秃秃的枝桠。眼下,他可以一边晨跑,一边看看南方的绿色。

定居

在宁波,徐梦影还要再过一段租房的日子。这里的房价有些高出她的预料,她原以为在宁波租房可以降到1000多一个月,但是像样的房子都在2000元以上。徐梦影最终在同事的帮助下,租了一间一居室,2500一个月,算下来和北京的合租房租相差不多。

1000多公里外的广东佛山,95后陈露已经拥有了一套自己名下的小房。40平的一居室,交完首付,每月房贷只有2000元,毫无压力。

喜欢安稳的陈露从毕业那天就有买房的计划。她在北京上大学,和很多年轻人一样,毕业后自然而然地留了下来。2017年3月,陈露进入房企实习,了解北京的楼市。

同一个月,北京发布“史上最严”楼市调控政策。限购要求的其中一项是“在京连续五年缴纳社保”,于是刚毕业的陈露失去了购房资格。与此同时,公司可办理的北京市工作居住证居又在紧缩,陈露不知道在自己排队等证的时间里,房价会涨几番。

陈露曾经看中了北京亦庄一套70多平米的小户型,总价要400多万,算下来得卖掉四川老家两套房才能凑够首付,意味着掏空上一辈和上上一辈的口袋。

看不到未来的陈露在2020年4月,听从家里人安排,入职佛山的一家国企。在她的原有印象中,佛山只是一座三四线城市,没有太多的人口,也没有太多的写字楼。

来到佛山后,陈露脑海中的刻板印象坍塌。佛山有许多“北京同款”:道路平整宽阔,写字楼鳞次栉比,地下停车场中豪车不少。在这里,通过同事的“科普”,她也第一次认识了宾利、法拉利和玛莎拉蒂,切身感受到南方人的“闷声发大财”。后来,她和同事聊天,才得知,美的、小熊电器、碧桂园的总部都坐落在这里。

晚上,住在产业园里的陈露推开窗户,向屋外望去。隔壁大楼上格力的logo闪闪发光,楼下绿化带上,路灯把棕榈叶照得油亮,晚风吹来,轻轻摇晃。

内蒙古包头人许宁在31岁时看见了南方的白鹭和海浪。2011年,她背着一个双肩包就开始北漂,8年后,因为梦里反复出现大海,她又裸辞,去了厦门。曾经,许宁也和陈露一样,考虑过在北京安家。她向中介打听北京二手房,提的要求是“特别偏远,格局特别不好,但价格还行的”。

收到房屋信息后,许宁总是心头一惊。印象最深的是一间靠近燕郊的30平米小屋,价格在100万左右,但采光糟糕,房型是三角形,连风水都不好。也有心仪的房子,位于立水桥南,靠近奥森,一百多平,屋内明亮、方正,只不过价格超过了1000万……在北京8年,从事出版行业的许宁,工资只是从4000元涨到6000元,北京的平均房价却翻了倍。

买房难,租房也难。许宁在北京搬了8次家,漂泊感一直在。她卷进过租房中介的诈骗里;见过公用的客厅突然被做成隔断房,说好的空间小了一半;也遇过不友好的邻居,在她入睡前敲着门喊“再发出声音就拿刀砍死你”……

▲图 / 《加油,你是最棒的》截图

这些经历让她变得小心翼翼。如今,许宁租住在厦门远离市区的一室一厅里,每个月房租800元。刚搬进来时,屋里还没有安装洗衣机,她去问中介,对方告诉她会安排人送来。许宁不信,她在北京听过太多这样的“话术”,最终的结果都是不了了之。房东直接发来淘宝的下单截图,她才放下内心的戒备。

工作

许宁觉得厦门可以给她北京给不了的人情味。她住酒店,前台会主动问她是否需要接机,还送出芒果;她去问路,路人会热情地直接领她到目的地;她坐公车,看到司机提醒拦车的人,“你这样拦太危险,我会给你停”。南方服务业发达,服务意识从各种细节里发芽。

然而,厦门也对许宁展露过无奈的那一面。来到厦门的前几个月,许宁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许宁在北京从事的是英文书版权代理的工作,虽然薪酬低,但她享受这份工作的成就感。她曾经一晚上读完一位英国无名作者的书,泪流满面。她试图向很多家出版社推荐这个作者,但因为一没成书,二没名气,被多次拒绝了。最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接受了她的推荐,出版了这本书。书卖得不错,作者的第二本书也被签约。

但在厦门,没有这样的岗位等待许宁。疫情期间,许宁变得很焦虑,不容易入睡,总是刷着手机。社交平台上,充斥着35岁离职的坎坷,她觉得那可能就是31岁的自己,“就要被社会抛弃一样”。

张衡在杭州,也没找到航天专业对口的工作。他索性和妻子一起开了一家珠宝工作室,还开了家淘宝店,希望能受到电商之都的照拂。

过去一年,在线教育迅速崛起,找不到工作的许宁最终成为一名在线教育机构的英文老师。她在厦门吹着海风,上着课,也有足够的时间去看白鹭和海浪。

越来越多的产业趋向互联网化,活络的南方城市对这样的发展总是更灵敏,人才随之流入。在一张全国互联网行业中高端人才净流入率Top20的城市榜单中,南方城市有17座,而北方城市只有3座入围。

再摊开互联网大厂的版图,会发现,南方的许多二三线城市已成为大厂们的要地。腾讯在重庆设立西南总部,小米把第二总部设在武汉,字节跳动在北上广深外,把版图扩大至武汉、杭州、成都、南京等多个城市。在宁波的徐梦影就受惠于此,她再一次回到了互联网大厂

不同于北京大厂里的螺丝钉,徐梦影在宁波的大厂获得了更多的成就感。她在北京做得司空见惯的一件事,在宁波能轻易得到赞美。如果提起过往的北漂履历,周围人都对她高看一眼。她知道,这是北京给予她的光环。

▲图 / 《北京女子图鉴》截图

碌碌和无为

北京的美好总会在徐梦影的记忆中闪现:四通八达的地铁网络、随处可见的品牌店铺、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对比之下,宁波只有4条地铁线,出行多依赖打车,大多数店铺在晚上九十点关门。

徐梦影饱尝北方人南下的不适应。来宁波后,她见到了比北方更大的蟑螂,吓得叫出了声。喜欢咸口、辣味的她觉得这里的饭菜过于清淡,需要每天备一罐辣酱来拌饭。南方的梅雨季,床单上附着水汽,天气还闷热。夜里,徐梦影辗转难眠。她一度想“回北京算了”。后来男友给她买了一床凉席,她才知道南方人夏天有睡凉席的习惯。

有些习惯并没有改变,到了宁波,徐梦影依然继续大厂的996。陈露也感到,无论哪座城市,背面都写着奋斗。进入一家国企后,陈露开始了大小周的作息,小周休一天,大周休两天。她向周围人一打听,得知这是佛山实体制造业公司不成文的传统。

张衡也发现杭州入学的不易。在杭州,私立学校和公立学校一样,需要按学区划分,还多了一个条件——需要参加入学面试。张衡儿子所在学校的面试录取比是三比一,“有些学校已经变成了十比一”。张衡正计划着未来一年,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他去看过新楼盘,不是在偏远的余杭和萧山,就是高到均价四五万一平米,他只能看向二手房市场。

几天前,徐梦影的男友也结束7年的北漂,回到老家宁波。男友在北京时,是互联网大厂里的一名产品经理,还拿过公司的很多奖。他见证了很多朋友的离开。某一次,送朋友离京的饭局上,徐梦影的男友被问:“对北京有没有什么不甘心?” 他突然愣住,想到如果真要告别奋斗了许多年的北京,可能意味着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好的平台。

北京是政治、文化和科创中心。这里是重大会议的首选之地,胡同巷子里又隐身着文化沙龙,live house在零点叫嚣,各种展览和音乐剧熏陶着文艺青年。后厂村里互联网大厂林立,财富自由的渴望和螺丝钉感在玻璃幕墙内同时发生。它始终不缺逐梦的人。《2020年大学生就业力报告》中,北京依然是大学生眼中的“期望就业城市”排名中的第一。

“那是一个神仙打架的地方,我谈不上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徐梦影继续在宁波过着不急不慢的日子,她说不清北漂、南下哪一种更好,只觉得,碌碌和无为,都是生活原本的样子。

▲图 / 《加油,你是最棒的》截图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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