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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央,中了三次头奖之后

2021年2月15日 文/ 谢梦遥 编辑/ 姚璐

如果说名利场像个翻滚的彩票池,肖央是那个兑换过三种不同类型彩票头奖的人。

第一次是2010年,这个北京电影学院的美术系毕业生自导自演了《老男孩》,该作品在同系列11个电影短片中脱颖而出,引起很多人的共鸣。第二次是2014年,神曲《小苹果》火遍全国,肖央与王太利组成的筷子兄弟是创作者并出演了MV。在这两个作品中,肖央的形象基本是统一的。他长着一副圆脸,扮演着贱嗖嗖又有点呆萌的喜剧人设。这个形象,也更接近生活中他的状态。

第三次则是完全颠覆,在2019年上映的电影《误杀》中,他扮演一位陷于绝境、不苟言笑的父亲,业界有口皆碑,他得到金鸡奖男主角的提名。

三次走红,以导演、歌手、演员三种身份。这三种身份直到如今都共存于他的身上。但当《人物》问及肖央自认为的天分时,他迟疑未答。

以世俗标准来看,他无疑是成功者,然而,讲述中他丝毫没有志得意满。那态度甚至不能算是谦卑,而是一种坦诚的无可奈何。事实上,他的每一次高光时刻,伴随而来的都有自我怀疑。《老男孩》之后,他陷入抑郁,无法适应走向幕前的生活。《小苹果》之后,他感到做专业歌手底气不足,专门去学声乐,却没有收获歌唱的快乐。金鸡奖提名带来的是忐忑,金鸡奖擦身而过,他反倒像卸下了一块石头,可以轻松前行。

在新电影《人潮汹涌》上映前,肖央与《人物》谈起他所经历的高低起伏,以及在此之间所有那些难以定义的时刻。他分享过程与体验,而不是给出结论与答案。他甚至不是完全自洽的,一些话语里,他似乎想专心地做一个演员,“做减法”;而另一些话语里,他又想保持身份的开放性。

也许有一点,恰恰是理解所有故事的关键。他说这次出演《人潮汹涌》,在角色中看到了与自己的相似性,一个不甘心的、有着文艺梦想的小人物,一个生活中的普通人。

以下为肖央自述——

文|谢梦遥

编辑 |姚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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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起点在初中的或者小学的课堂上,一个异想天开的特别爱搞恶作剧的小男孩。

艺术某种意义上就是对现实的反哺。在现实里觉得不满足的人,才会在艺术上去寻求。我从小属于那种在现实里不太喜欢规矩,不太喜欢无趣的事,不太喜欢你告诉我这样是唯一答案。小时候也觉得自己有问题,后来发现原来是社会教育的问题。我上的小学、初中,都是承德的最普通的学校,他们就是(把人)教成最普通的那种中学生的样子。太无聊了。越强加,越逆反。

老师眼里坏学生干的事,我基本上都干全了。年少无知,搞了挺多恶作剧。比如上课的时候,我在铅笔盒里都弄了蜡,一点火特别高,一关铅笔盒就关了。中午老师罚我,在办公室里不让回家,我就把期中考试物理卷子偷出来,发给全班看,结果我们全班基本都得了满分。老师也不知道这卷子是怎么评的,又重新考。

我是一个表面上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人,但其实我只是不愿意把气氛搞得过于沉重而已。在我读中央美院附中的时候,看到很多学画画的人,把自己搞得特别神圣,我挺讨厌的。画画不也是份职业嘛,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喜欢用比较通俗的方式去沟通。好多云山雾绕、华丽辞藻说一大堆的事,其实大白话一两句就说明白了,说话的人越想显示自己的时候修饰就越多。

2005年,我大学刚毕业那半年,处于失业状态,不知道未来能怎么样,没方向。也没画画,崇高的理想也没坚持;现实的目标距离也很遥远,学的是广告导演,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有活干。我想过考过艺术硕士,没考上。很大一部分的动机是来源于不太敢丢掉学生那个身份,不愿意离开校园。跟几个大学同学合租一个房子,喝喝酒啊,每天就等着手机响,手机响就可能有工作找你。

到了2006年,慢慢就稳定了,我是一个性价比比较好的广告导演,开始忙起来。等稳定了,你自然就想着第二步,从事有创意的工作。它是个张力,世俗的事压力越大,你越想去做自我表达。

我当时拍一个广告,王太利是我的客户,他开代理公司的。老王喜欢做音乐,觉得可以做彩铃。我没想自己能成为一个歌手,对我来讲,就是想拍点自己觉得有意思的。我们一起拍了个叫《男艺伎回忆录》的恶搞MV。花了几万块,我跟老王一人出一半,就在那个广告赚的钱里面出。那个东西我不拍,也没有人找我拍,我不表达,也不可能在工作中去表达。我也希望借此吸引一些更有创意的广告来找我拍,不光是那些行活。

《男艺伎回忆录》

我俩想了一堆组合名字,还是一个朋友提醒,你们叫筷子兄弟不挺好的嘛。筷子,它是一个感性上让我们觉得比较亲切的东西,朴素,不高高在上。普通人每天都看到、用到,它不起眼吧,但它又非常重要。

片子出来后,王太利把音乐卖成彩铃的想法没实现,但是我的导演梦想好像往前走了一步,网站点击率很高。

拍第二个MV《你在哪里》,我拉了十几万投资,自己又垫了五六万。这次不像第一部那么火。相对就小众了。投入产出比太差了,加上我又投资上拉大了,我觉得那是一个无底洞。到拍《老男孩》时,我告诉自己,最后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了。

平台要求时长10分钟,《老男孩》片长43分钟,超出了他们的规格,给的钱远远不够我们的预算。就是赌了一把,我不是为了他们拍的。我的那个想法只有那么长才能容纳。

有一幕是我找到了吉他从河里头跳出来。因为抱着吉他沉不下去,还得抱着一块石头才能沉下去。当时很艰难,人困马乏又没钱,领了大几十人跑到海河边上拍,天气巨热无比。那河很脏,漂着塑料布什么的。

这次拍《人潮汹涌》,刘德华要打我3个巴掌,一晚上重来了11次,打了36个巴掌。确实脸肿了。我倒没觉得什么,起码我知道,这个戏有板有眼的,早晚能拍过去。肉体上的痛苦都不痛苦,精神上的痛苦才痛苦。

我真正的最痛苦,是当年拍《老男孩》那个短片的时候。也不赚钱,就是自我实现理想。我在河里头,抱着一块大石头,我想我在干吗呢,我图什么呀,就是这种摇摆。又想坚持,也不知道坚持得对不对。有点像《人潮汹涌》里的陈小萌,至少还有一种道德的优越感,我还在坚持追求一些东西,就属于那么一个自我欺骗的状态。

《老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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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男孩》是我作为导演,至今为止拍过最好的东西。反馈完全超出预想。

《老男孩》把我们带到了一个新的社会阶层,适应了很长时间。我们的生活完全打乱了。广告也没法拍了。你经常要跟客户开会,每次去开会,客户一大帮人找你签名、合影,不太对了。我觉得就算了,不接了。

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职业选择的危机。我没有想过当艺人。以前我会拿自己当一个幕后的工作者,变成一个台前的艺人了,你会发现很多事情上你必须要为等同的这个名声而去付出代价。我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了,因为太多工作邀约了,好像都得去。哪个不去,感觉都是挺大的问题。比如说那时候有个综艺节目找我,我还拿自己当个幕后的人呢,傻乎乎说不去,这综艺节目就说以后再也不用筷子兄弟了,负担来了。

环境都变了,以前的经验应付不来了。好多东西都得迅速调整才能适应第二拨的挑战。因为比较要强,我什么事都想做好,但是肯定做不好啊。

所以高兴了两天,就抑郁了。有点像《心灵奇旅》里面的感受,你实现了梦想,发现自己依然是一个普通人。每天对自己评价很负面。消化不了,身边的人也没有经验去帮你消化。开始看心理医生。这段经历,我没有刻意地对外界说起过。即便与王太利,也没有特别深地聊过。

那个时候说实话,我没有电影理想,我是个没理想、靠感动去工作的人。拍《老男孩》,我就觉得我感动、我要去做这么一部作品。靠感动(驱动),当然很珍贵,你做到一定程度,你一定是需要团队化作业,一定是需要一个明确的计划、方向,不是你每一次感动都能踩到点上的。所以就容易迷茫,容易陷到局部里。

2014年拍《老男孩猛龙过江》,是先有一个offer,不是先有一个感动。一半是被推着走的,我想学习一下电影怎么弄。

结果电影主题曲《小苹果》火了。最直接的反馈是,我人在敦煌,沙漠中间的村里吃早点,旁边一个50多岁的放羊的老头,手机的铃声是这个,当时就觉得应该火了。

《小苹果》带来的快乐,还是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因为我稍微有点准备了,没有那么的措手不及。相对来说我也比较轻松,我对这个作品不像《老男孩》投入那么大心血。

那段时间商演非常多。我得对得起这舞台啊,你说太丢人(不行),为此我还去上了声乐课。学声乐之后,发现我居然不喜欢唱歌。那些技巧学了,真的觉得唱歌没劲了。其实唱歌表达的不是唱歌本身,作家很少是从学写字开始喜欢写作的。你有感触的时候你才会写东西。当然那些声乐技巧需要一个消化吸收变回自己的过程,这些是后话了。

那股风潮,一两年,两三年,慢慢地过去了。那个时候我还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导演,我在准备下一个电影作品,还是希望有一个安静的时间。

准备好几年,2018年好不容易拍出一个电影,结果被骂得很厉害。《天气预爆》是我事业的低谷。当时是个什么样的情绪状态,我就不回顾了,反正挺难过的。你努力地挺真诚地给大家讲一故事,最后变成一些网友的人身攻击了。觉得不太理解。

确实这些年太顺利了。我认真地去复盘了一下,到底自己的短板在哪,到底哪出了问题,未来该怎么做,还真的是挺有帮助的。我更清醒地认识自己,你真没那么厉害,你真的没那么有才华,你真的好多地方都不太行。因为电影就是很复杂的东西。

那是一段比较黑暗的时刻。《天气预爆》之后,我参演的另外一个电影隔两个月上映,结果那个电影因为种种原因消失了,两个事情加在一起,对我来讲是非常强烈的挫败感。

那段时间睡眠也不太好,我觉得要跑步。就约了我一个经常跑步的朋友,一周跑两三次,一次跑五公里,八公里,十公里,都有。然后认识了一些圈外的朋友,医生、设计师,我发现每个人其实都有每个人生活的难题。习惯形成了,一直跑到现在。

我的自我怀疑一直都在。我觉得自己是不可信的,经验也是不可信的,但是结局是可信的,方向是可信的,大自然的规律是可信的。你把自己谦卑到一个程度,你才能看到别人,反过来你才能做到一个好的自己。当然自信是个好事,我也很羡慕特别自信的人。这种性格,不全是坏事,当然也不是好事。只是需要我自己接纳,这就是我。我就是这样的。

见世面,其实是一个慢慢发现自己不太行的过程。一见世面就特别容易完全否定自己。但其实又不是,你看一圈之后,发现你自己身上是有独特性的,你的独特性要好好呵护。你要去找你最闪光那个点。

《天气预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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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上天给每个人有一个最适合自己的路的话,到底是要选择做导演,还是选择做演员。这个疑问也是在我内心埋藏了好久,这几年才明确下来。

从小有人告诉我,你学什么都挺像的,你说什么挺逗的,以后适合当个演员。但我觉得我一点优势都没有,还不如考个美术。我读的是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你想表演系都长什么样,我跟贾乃亮是同届的。从招生的标准来讲,我肯定不是它的标准。

我在电影学院上过表演课,也演过很多学生作业。我是喜欢演戏的,但我不是个很自信的演员。自导自演《老男孩》时,我肯定是对自己的导演技术更自信。演员勉强而为之。老王更没学过表演,比我还不如,所以我的创作,就得设计得适合我们两个人,要舒服、自然。

对演戏有了信心,是在《唐人街探案》演坤泰之后,很多业内很好的导演都纷纷给我打电话,我开始觉得你是不是开玩笑呢,是不是客气一下,后来才觉得我好像还可以啊。

《误杀》找我,我觉得是冒险的。第一,我没有那么演过正剧,第二,也没有当父亲的经验。这是我演的第一个正剧,如果说观众看我自带喜感,我不用克服。你只是投入到戏该有的那个情感里就行了。你自己真的足够严肃、足够真诚的时候,没有人会觉得这样一个人很可笑的。

经历挫败,我觉得对一个人的演戏都有帮忙。没沉到过那个谷底啊,你有时候演不出来那些东西。没有《天气预爆》的挫败,就没有《误杀》里面那么深沉的那些表现,都是有关系的。其实越是至暗的时候人越吸光,是上天让你成长的时候。

得到金鸡奖提名,又错过了,我倒是觉得挺好的。未来还可以再认认真真地去拍戏,别顶着个影帝的名声,我反倒不太舒服。真有一天我去拿到那个奖啊,真的是在各方面成熟,现在还有距离。

肖央在节目上谈金鸡奖 图源视频截图

我们习惯于向外找,那些外部的成功、外部的认同、外部的共鸣,反哺我们内心的缺口。一定程度上是有用的,但是这个东西来临之后,它也会带来更多外部的一些索求。向外寻求的东西啊,是一个无底洞。而且它特别特别脆弱,随时失去。作为一个演员,《误杀》演得好,可是电影不就是有成有败嘛,那我下一个电影万一不卖钱了呢,万一被大家又一顿恶评呢。所有外在的美好的东西,会失去的。

你会发现,你还是要回到你的内心,去向内找。向内找一段时间,你又觉得向外找,因为外部世界好像太吸引人了。它是个心理周期。你不留神的时候,经常就走偏了。一些虚荣啊,一些贪婪啊,想要更多啊,在乎别人的看法啊。走了一段时间你觉得不对之后,内心深处就会有声音,开始拧巴了。但是这就是生活的本相,走一步退两步,再走三步。

我现在务实一些了,比如这个角色找到我,剧本找到我,我在我能够去做到的范畴里尽可能去把它做好,生活中尽可能多点耐心。思考的时间变长了,做的事情变少了。

我知道,在我的故事里,努力占了一半,幸运占了一半。未来会怎么样呢?先走走看吧。不断认识自己,不要过早地给自己定义,不要在某一个领域里限制自己。

这次演《人潮汹涌》,跟刘德华对戏,梦幻的感觉。你想想,一个初中自习课点火的小孩,长大跟刘德华演戏,觉得穿越了,一觉醒来也许还在课堂上趴着睡呢。我今天从事的演员职业,是我最早否定自己的一个天分。但是心心念念,又走到这儿来了。

《人潮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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