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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和广阔世界过招

2021年2月6日 文/ 王唯 编辑/ 楚明

「普通不是平庸的代名词,而是世间百态的滚滚生命力。」那一刻,无数个和王业坤、陈逗逗和欣蕊一样的普通人出现在舞台背后的荧幕上,也在同一时间,在自己的舞台上,熠熠闪光。

文|王唯

编辑|楚明

两个世界里的双重身份

很长一段时间里,王业坤几乎都在边做电工边研究平衡术。电工是他维持生计的手段,不做,就意味着没了柴米油盐;而平衡术,这种让不同事物立在一起的神奇技巧,让王业坤着迷。

白天干活儿,手上拿着电镐在水泥墙上开槽,心里琢磨的,是电镐可以和什么立在一起;眼睛看到别人家里的生活用品,脑袋里也在想,能不能用来摆造型。

忙完一天,晚上回家终于能专心动手了,再累也要摆上几个小时。缝纫机立在酒瓶上,扳手顶着煤气罐,硬币、玻璃杯、核桃、高脚杯站在一起,菜刀和胡萝卜叼在钢叉上……王业坤性子拗,想出一个自己满意的造型,就惦记一口气摆成功,倒了就重新来,摆不好就继续摆,一晚上没成功,就第二天一早再尝试。

最「疯狂」的阶段,王业坤开始耽误干活了:原本六七点就出门开工,慢慢地因为练平衡术被推迟;有时早就答应了东家按时交付,结果工期被拖了好几天……

妻子经常在电话里给别人道歉,放下电话和他吵架。「不仅赚的少了,花的还多了。」王业坤回忆那段时间,买来一箱子高脚杯,没多长时间就在练习时被碎光了;立完小物件,开始惦记大家伙,「小到锅碗瓢盆,大到是冰箱、洗衣机、电视、自行车」,都想立一下试试,也都轮番摔过。但王业坤还是坚持摆了下来,电工世界的经济收入和平衡术世界的成就感,都是他觉得无法缺少的。

在贵州,有5个年轻人也同样穿梭在两个世界里。白天,4个有视力障碍的小伙儿在推拿房给人按摩,唯一没有眼疾的那位骑着电瓶车做外卖小哥;晚上,5个人脱下工作服,一起挤到不足7平米的排练室,以「折耳根乐队」为名,创造属于自己的作品。

从小听惯了「盲人没什么出路的」「别和哥哥姐姐打架,以后还得靠他们养你」,他们不甘心,在此前的许多年里,北漂、深漂,背着吉他在马路边卖过艺,也在酒吧里拿正常人一半的工资驻唱过,最后回到故乡贵阳,一边靠按摩养活自己,一边挤时间完成音乐梦想。

给乐队起名的时候,几个年轻人想到了折耳根,不仅是贵州特产,而且扎在土里,「就像我们一样,活在黑暗里」,他们也希望乐队能像它一样,把根扎得更深。

陈克兴是折耳根乐队的主唱,他回忆,去年9月,他们5个人到南方公园livehouse看其他乐队的演出,表演过程中,台上的主唱突然随机递来话筒,顺着旋律,坐在台下的陈克兴接了一句。

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下唱歌,陈克兴好开心,还特意发了条朋友圈,吉他手彭万海在一旁半开玩笑地说:「这次在台下唱,下次就上去唱了!」

当时怎么也没想到,很快在电视台朋友的联络下,折耳根乐队有了专场演出的机会,两周后,在同一个地方,他们将有机会从台下站到台上。

两周里,5个人像打鸡血一样排练,晚上10点下班,就一头扎进排练室,一遍一遍练习,一遍一遍抠细节,「到三四点都不会觉得累」。排练完,收工回到出租屋,唯一没有眼疾的吉他手走在最前面,身后,鼓手、吉他、贝斯、键盘依次搭着前一个人的肩膀,5个人踩着凌晨的星光往回走,像一支上战场的士兵队伍。

演出当天,折耳根乐队一共表演了9首歌。最后一首是翻唱《蓝莲花》,音乐响起的时候,全场灯光熄灭,现场的300多位举起手机手电筒,一起合唱。陈克兴的眼睛有光感,能隐约看到台下星星点点的灯光在旋律里摇来摇去,他开心到想跳,想哭,想大醉一场。

这是第一次完全属于自己、属于乐队的晚上,不是「助残慰问表演」,也没有「盲人乐队」的标签,折耳根和所有喜欢音乐的人一样,有了自己的舞台,吼出了自己的声音。

他们的故事让远在山西的盲童欣蕊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听到过和折耳根同样的声音:「盲人没什么出路的。」但一路长大,她越来越多地关注到那些虽然看不到,但依然在舞台上星光熠熠的人,欣蕊开始有了动力。

在现实世界里,她是用盲文读书写字的中学生,但在音乐世界里,她是有动听声音和音乐天赋的歌手、乐手。

和其他琴童不同,欣蕊从来不需要家长和老师在一旁监督催促,每周按时上课,回家后,老师布置的曲子一定要练熟、练好,「觉得可以交差了才睡的」;遇上难题,总是要打电话给老师,问清楚了才行。上了初中,每周末回家,也要保证2个小时的练琴时间。

因为视力看不到,欣蕊不能识谱,学琴只能靠用手指去摸,用耳朵去听。她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完成和普通人一样的课程任务。担心老师教的内容记不牢,她和妈妈要了个录音机,每次都把老师上课的内容全部录下来,回家后拿着录音机,放一小段,按暂停,根据声音摸索着弹,练会了,继续播放下以小段,一点一点,把老师教的练熟练。

到现在,欣蕊已经开始学钢琴六级的内容,声乐童声组也已经全部学完,开始学成人组了。她想考上中央音乐学院,做一个歌手或是幕后主持,在另一个世界里,寻找自己的舞台。

欣蕊

平凡生活里的英雄梦想

2007年,欣蕊出生在山西阳泉,因为早产,在保温箱里住了四十多天。出院后,父母发现她眼睛很难定睛去看一个物体,而且越来越浑浊,于是带欣蕊到北京的医院检查——先天性视网膜病变,已经导致双目失明。

小时候,对世界、对自己都没有什么概念,也不明白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但慢慢地,欣蕊开始有了这方面的意识。

她发现,每次去小区散步,爸爸妈妈都要牵着自己的手走,但她能听到,其他小朋友自己在地上跑来跑去,欣蕊去问他们年龄,「有的甚至比我还小,但可以跑得非常快。」

她不甘心,挣脱了爸爸妈妈的手,一定要自己跑一跑。那次小小的出逃,结果并不美好:欣蕊撞到了树上,然后跌在草坪里,树枝把衣服划破了,她还是没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啊?」

一点一点长大,欣蕊开始理解了自己和其他人的差异。「看」的权利被剥夺了,女孩只能靠「听」触碰这个世界。欣蕊对音乐的天赋和喜爱早在三四岁就有了苗头,「没事干就说,『妈妈给我放歌』」,欣蕊妈妈发现,一首歌不怎么用学,就能被女儿哼唱出来。长大些,陪姐姐去上钢琴课,姐姐弹琴,她也跟着节奏,在底下一下一下敲手指。妈妈决定让女儿学声乐和钢琴,哪怕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自己有个娱乐,就不会太闷了」。

但由于欣蕊没办法看谱,学起来只能靠手把手地教,她被很多老师拒绝了。直到8岁那年,终于找到一位愿意「教教试试」的,老师和欣蕊说:「你一定要努力啊,不努力的话老师也教不了你。」

因为学习的机会来得不容易,欣蕊格外珍惜;虽然学的过程也比常人更难,但还是闷着头把硬骨头啃了下来。

欣蕊说:「那些音符一个接一个的蹦出来,钻到耳朵里的时候,我就觉得能够获得非常大的满足感,所以对我来说弹琴和唱歌都是一种娱乐,不管是在我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只要做这些事情,都很快乐。」

同样是零零后的陈逗逗也有同样的感受,音符们就像钥匙一样,给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陈逗逗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音乐天赋或许遗传自爸爸,她看到过他年轻时的照片,背着电吉他,留着长发,飘逸又洒脱。

但后来,关于江河湖海的音乐梦想,还是回到了厨房、昼夜与爱。因为要照顾一家人,爸爸很少弹吉他了,和音乐仅剩的关联,是有一次切菜切到了手,却没有流血——是曾经弹吉他留下的茧。

爸爸变成了「做饭机器人」,妈妈靠开网店支撑全家开销,日夜忙碌。陈逗逗从小喜欢音乐,但家人没有时间教,只能自己对着手机自学。

2013年起,陈逗逗开始玩快手,当时,她刚上初一,和周围的同学一起下载了这个新软件。十几岁的少年们对一切新鲜事物好奇,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被更广阔的世界看到,他们刷形形色色的视频,也把自己的照片、生活和小才艺发布上去。

每天两点一线地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陈逗逗想了想,自己最容易分享的就是音乐了,很多个写完作业的深夜,假日的黄昏,没事可做的午后或者下雪的清晨,她就抱着吉他出现在镜头前,黑框眼镜双马尾,唱起歌来眼睛和嘴角全都弯着,眉毛跟着节奏一跳一跳,总有网友留言说,自己在跟着陈逗逗一起笑。

粉丝一点一点地往上涨,两年后,因为一条翻唱视频,陈逗逗「没有预兆地火了」,越来越多的陌生听众聚集过来,听她唱歌。零零星星增长的粉丝量,像另一个世界发来的印章,证明着越来越多陌生的关注和喜欢,也把更丰富的人间图景保存下来。

和欣蕊还有陈逗逗比起来,在平凡生活中寻找英雄梦想这条路,王业坤花了更长的时间。

在对往事的追溯里,王业坤自小比其他男孩子沉静,一起出去玩,别人蹦蹦跳跳,他就坐在一边走神,脑子里喜欢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人为什么要两条腿走路啊,一条腿不行吗?椅子为什么非得四条腿?两条或者一条为什么不可以?光想不过瘾,还会动手尝试,有时坐在椅子上抬起两条椅子腿,有时候把钢笔立在桌面上。

他偏科严重,读中学后,物理数学能接近满分,但语文英语经常不及格。高中毕业,王业坤没考上大学,要解决生计问题,最后留在山东老家,和父亲学了电工。

千禧年初,农村对室内装修还不算重视,刚刚入行的王业坤能接到的活儿不算多,但每年勉勉强强能赚个几万块。到2009年,儿子出生,王业坤觉得,「压力瞬间就增加了」。他开始下功夫,研究城里的高档线路怎么设计,并且每天起早贪黑地接活儿。

设计和安装水电,不仅是脑力活儿,更是体力活。把电线安装到墙壁里,要拿着七八斤的电镐,把水泥墙壁打开;登梯子到房顶上装灯,遇上复杂的要仰着脖子、举着胳膊,花很大功夫。他经常早上六七点开工,一直到晚上八九点忙完再回家,日复一日。

2017年,读小学的儿子给王业坤变魔术,扑克穿透纸币。闲聊时,儿子说是从网上学的,王业坤一看,简简单单的魔术小视频,就有不少人点赞,自己立东西的小绝活,是不是也有人愿意看?就这么,研究起了平衡术。

起初,不仅妻子抱怨,同村的闲言碎语也传过来:「之前做电工多好啊!」「完了完了,这小子废了」「败家了」。

但王业坤一直没有停下,对他来说,平衡术就像平凡生活里的焰火,虽然无用,但在一番琢磨和尝试之后,不同物件神奇地立在一起,那种成就感「啪」地绽放出来,整片夜空就都亮了,五彩斑斓。

王业坤表演平衡术

和广阔世界过招

2月4日晚,农历小年夜,由快手联合央视新闻打造的「过招」牛人之夜在央视新闻快手号直播。因为疫情的缘故,折耳根乐队没能站上舞台,王业坤、陈逗逗和欣蕊,则带着各自的「武器」,来和更广阔的世界「过招」了。

第三个节目,王业坤出场了,没有绚丽的灯光,也没有热闹的伴奏,唯一的道具是一把木制椅子和舞台上的主持人朱广权。

自我介绍时,王业坤有点紧张,直到开始操作平衡术老本行了,以往的娴熟和沉稳才又重新回来。朱广权坐到椅子上,王业坤把椅子的三条腿抬起,慢慢寻找平衡点,很快,朱广权坐在一条腿着地的椅子上,「定」住了。快手评论里,无数条「牛人」快速刷过。

半个多月前,他正坐在院子里想新作品的造型,突然接到了来自快手官方的电话,邀请他参加牛人之夜晚会。

事后回忆起来当时的惊喜,王业坤还忍不住笑,这个在镜头内外都质朴又拘谨的山东男人,一边念叨「非常激动,非常开心,非常高兴」,一边又觉得荣幸:「咱也不是什么大明星,还能收到这么多邀请。」

近几年里,王业坤参加了不少类似的表演。2018年左右,他陆续受邀到央视,录制了《阳光大道》和《综艺盛典》;当地的卫视也找他参加节目。很快,到2019年,香港、英国、巴西的媒体也找了过来,到王业坤家拍摄节目。印象最深的是英国那家电视台,从摄像师到记者一共六七个,还带了几个翻译。

村里人围着看,曾经被指责为不务正业的年轻人,一下上了电视,还被外国人采访,变成了「村里的骄傲」「大名人儿」。从那时候开始,王业坤不再从事原本的电工,专心研究平衡术。

在快手上,王业坤的粉丝也越来越多,到现在已经超过了二百万。平衡术开始改变他的现实生活。流量好的时候,王业坤一天在直播中能收到2000多元的打赏。随着名气越来越大,有综艺节目邀请他参加,有电视剧请他客串,也有越来越多的商业活动找过来:景区开业、房地产开盘、商场搞活动,请王业坤过去现场摆造型。如今,类似的商单平均每个月会接到两三次,有时能收入一两万元出场费,规模大的,也有过5万元。

不过,最让王业坤有成就感的还不是收益。以前粉丝少,辛辛苦苦研究出来,摆好就自己欣赏,开心。围着新的造型溜达,一边溜达一边自己乐呵:「太好了太好了。」

后来粉丝多了,发到网上,大家隔着屏幕一块儿欣赏,并且关注、点赞或是转发,有人管他叫「牛顿管不住的人」,也有人给他发私信说:「坤哥,你这个造型可以整一个今年的高考题了。」 甚至有人赞叹:「这是艺术品啊!」王业坤更开心了。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生活了近40年,终于有一天站到了属于自己的舞台上,被关注,被认可,被最热闹的焰火包围。

牛人之夜晚会上,几个节目过后,陈逗逗穿着白色纱裙出现在一片芦苇从后,和音乐人柏松合唱《世间美好和你环环相扣》,女孩声音轻灵,和暖色调的灯光一起,来回摇曳。

陈逗逗和音乐人柏松合唱《世间美好和你环环相扣》

两年前,柏松的这首歌刚刚发布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在陈逗逗的直播间里点它,陈逗逗就特意去听去学了,起初还觉得一般,但顺着歌词听完,越听越喜欢,很快就开始循环播放了。

从18岁那年开始专职做主播至今,两三年里,陈逗逗的粉丝从七八百万到了如今的2600多万。她可以用音乐养活自己了,也给家里减轻不少负担。

如今,陈逗逗依然是最初那个「有点社恐」的小女孩,不爱出门,害怕突然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字,或是被拉住合影。参加活动时,总有人跑过来说「你是陈逗逗吗」「听你唱歌好多年了」「特别喜欢听你唱歌」,女孩心里开心,也感激对方的热情,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局促地点头:嗯嗯嗯,是的是的是的,谢谢谢谢谢谢。然后「赶紧逃离现场」。

但这两年,她开始像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走向更广阔的天地。而19岁之前,陈逗逗从来没独自出过远门,和弟弟妹妹去奶奶家,都算是长途了。

商演和活动邀约越来越多,隔一段时间,陈逗逗就要拉着行李出差,一个人沟通和应对大大小小的事情,反而有种「成为大人」的成就感。

音乐的边界也在不停拓展,快手为她和另外6位网红组成了女团「KSgirls」,陈逗逗开始接触舞蹈;应邀参加节目,她又第一次接触了主持。

「感觉世界都被打开了一样,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了,每天都被填得很满。」陈逗逗说。

晚会开始一个多小时后,欣蕊穿着蓝色T恤和白色短裙出现在舞台上,和歌手梦然与快手创作者MIUMIU合唱了《少年》。

虽然只有13岁,但已经是她第无数次站在舞台上唱歌了,小时候困扰她的「自己和其他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如今也慢慢解开了,因为欣蕊发现,她可以用自己的天赋和努力,唱出和其他小朋友一样的旋律,甚至比他们更好。

欣蕊很享受舞台。她说,音乐响起的时候,脑子里就会变得一片空白,完全沉浸在歌词的意境中了。

「我那么努力,那么追求完美,现在终于能够登上这样的舞台,把自己的歌声传得更远,终于能够得到一大片的掌声。」欣蕊说,虽然来自外界的荣耀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但当你真正获得它的时候,还是不能不获得一种非常奇妙的成就感,非常开心。」

4号,在晚会的舞台上,因为视力障碍,欣蕊无法随意地蹦蹦跳跳,只能站在台阶前,双手握着话筒。不过,和舞台上的其他人一样,轻轻浅浅的声音留了下来,融在蓝色灯光和云朵背景里。

晚会的尾声,是主持人朱迅和快手创作者尘客将军共同呈现的诗朗诵《你我的舞台》:「普通不是平庸的代名词,而是世间百态的滚滚生命力。」那一刻,无数个和王业坤、陈逗逗和欣蕊一样的普通人出现在舞台背后的荧幕上,也在同一时间,也在自己的舞台上,熠熠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