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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木爷爷的64岁:做木匠,我刚刚入门

2021年2月2日 文/ 亦欢 编辑/ 桑柳

世界在加速,人人都感到被「内卷」,似乎只能被时代推着向前、向上,在城市谋求自己的一席之地。这是唯一的路吗?在一个加速时代,我们是否还能不疾不徐,做一件长久的事?

阿木爷爷和他的儿子给出了回答。这是一对来自鲁西农村的木工父子,因为偶然,在网络上走红,诱惑涌来,他们有机会抓取到更迅速和直接的收入,但他们拒绝了,64的老木匠说,自己在木工行业,只算刚刚入门,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32岁的小木匠说,人们对于传统技艺的肯定,让他重新打量曾习以为常的木工活,重拾了幼年跟在父亲身后学习木工活的乐趣。慢慢走,他们有定力。

文|亦欢

编辑|桑柳

选择平静

去年12月,木匠王德文去了一趟医院,检查腰伤。

这之前,他经历了一个热闹的、魔幻的夏天。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专门从全国各地来广西见他,十几个镜头对着这位63岁的老人。他理解别人的拍摄请求,镜头一对,就开始笑。如今他也总是说起,一个拍摄队伍从早到晚工作到深夜,他体认别人的辛苦,「你们也是在工作」。他尽量满足要求,在镜头里,走进山林,砍木头、扛木头、做木工活,有时候一个动作要重复上几遍。只是腰偶尔会痛。

一切源于一个巧合。2017年,已经退休的老木匠从山东农村跨越4000多公里,来到广西梧州给儿子带孙子,造了一个小陀螺、一个竹蜻蜓给孙子玩,被儿子王保成用相机记录下来,发布在西瓜视频上。视频里,爷爷带着孙子放风筝,笑得开心。再之后,老木匠在镜头前做了一个鲁班凳:将一块完整的木头解构但不割断,依靠榫卯结构,不用钉子和胶水,合上是木板,撑开是板凳。视频不到一天就突破了100万播放量,他被网友称为「当代鲁班」,也有了更可亲的名字:阿木爷爷。

但始终,阿木爷爷不习惯人们向他投射过多的关注。一个一辈子走路都低垂着眼神的木工,看着自己的画像在村里墙上出现。「他只是一个农民」,在儿子王保成看来,频繁地接待、展示,让父亲感觉疲倦了,很多事情也超出了父亲的理解范围。他们更习惯一种简单、平静的生活。夏天过去,媒体和外来拜访的人渐渐散去,在学医的儿媳妇坚持之下,阿木爷爷才终于进了医院,开始治疗。

此时,腰痛伴随着他很多年了。在山东农村,彼时不兴吊车,靠人努劲和蛮力盖房子。搬运的木头直径能到38厘米,长6到8米,有200斤,是大粗梁,一群人抬着拔上屋顶,受力的时候,一扭,腰响了一声,落伤了。发作时候,他跪在地上都不敢动,等个八九分钟,才能起身。他也不去医院,吃点消炎药。他用一种惯有的忍耐扛下。

出院之后,这对父子发现,好久没能静下心来创作了。他们拒绝了此后的大部分拜访,想要专心填补过去几个月没拍视频的空缺。这更像是一种主动选择的平静,深知时间和精力的有限,他们要将更多时间花在木工活上。阿木爷爷说,宣传只是一个口子,真正重要的是去做事情,把事情做好。

1月,在一个寻常的冬日,这对父子在小木屋前拍摄了一个简单的视频。阿木爷爷换上深蓝色粗布褂子和绿色军旅鞋,搬出一把用捡来的废料做的长凳,拿起刨刀和钢锯,锯、凿、锉、斧、刨,在木头上摩擦的声音伴随着山林里的鸟啼声。一个摄像机架着。不远处的溪流清澈见底,冬日暖阳打在了这对父子身上,有一种安静和笃定。

即使在网络上获得了「当代鲁班」的称号,他们依然坚持自己是「底层小木工」,认为自己的技艺无比普通,只是碰巧被人们看见。但他们也因此得知了「手艺活」在当代的价值,古老的榫卯技术也给他们带来底气和自信。盛名消退,年龄,身体,种种问题摆在他们面前。但他们不着急。一个是低着头做了五十多年木工活的老木匠,一个是在过去追赶着互联网潮流晕头转向的年轻人,在此时此刻,因为同一种价值感而汇合。

阿木爷爷制作鲁班锁

「一个底层小木工」

最初,王德文去学习木工,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他生于1957年,9岁时候,父亲触电去世,母亲多病,他是家中长子,必须承担起养家的重任。他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但一家人还是吃不饱。13岁那年,看到村里的木工受人尊敬,王德文也想学这门手艺。传统的拜师学艺需要跟在师傅身边三年,不拿一分钱。家里没有条件,他只能偷师,每天出工,有木工吆喝,去干活吗?他赶紧从屋里跑出来,我去!

学习开始了。他看师傅们推刨子,一个刨印推着,一块板子推直,两个板一对,中间没有缝,说明板子对圆了,不用胶黏,木料烤好,板子水分减少,滴一滴水,就能粘合在一起。他拿来师傅的工具研究,记下制作的步骤,晚上回家,带着各处找来的边角料,再慢慢琢磨。小木匠王德文开始做门框、做桌椅,满足实用需要。

但有过一个无人在意的闪光时刻。16岁那年,他在邻居家看见一方鲁班凳,一块木板摆弄一下就成了一个凳子,他惊奇极了,带回家学着做了一个。连续研究几天之后,他满心欢喜地给人看,旁人没有兴趣,也没人当回事。但鲁班凳带来的巧思和成就感,他却一直保存在心里。

随着村里人经济条件好转,建新房的需求多了,他黎明即起,到地里把活拾掇完,就去别人家里干木工活;有客人找上门,请王德文定制家具,也有人请他到远处干活,春节也不回家来,最多时候,能拿到二三十块钱,当时五毛钱能买一兜子面粉。一家人的生活也好转了。大儿子王保成生于1989年,从小听得最多的,就是周围老乡邻居说——跟着你爸学木匠,这是一个铁饭碗,多吃香。

阿木爷爷王德文和儿子王保成

但不可避免的,手工木质家具被珍视的短暂时代还是过去了。洋家具走进人们的家里。直到有一天,王德文不再带着儿子出门,他告诉儿子,你只管好好学习。那时他也意识到,做木工活不再是一个好的出路。王保成看到,同学家里有了彩电、大冰箱,但自己家里什么都没有。

王德文依旧在院子里埋头苦干,打一个小马扎,做一个小方桌,再用人力车拉到集市上去卖。他不是有大欲望的人,不愿意去家具厂打工,也不去做生意,「做木工活,干活挣点是点」。但他没有停止学习,在市场里,他看到人家什么家具卖得好,就回家琢磨,「必须得超过他,才好卖」。一个洗脸盆架他也用巧心思,用榫卯结构支好后,上面刻个小凤凰,搭毛巾的地方削两个龙头,「毛巾一搭,挺美观的」。

王保成长大后,去学了汽车维修。这是家人替他做的决定——一个更当代的手艺活。20岁,他去北京的4s店实习,店里总监入行十年,上班、下班,负责汽车诊断和店面运营,是日复一日波澜不惊的生活,这个年轻人不想要这样生活。

2013年,他辞了职,买了一台二手电脑,进入互联网行业。他做公众号,写过经济内容,看到《明朝那些事》火起来,也开始写历史,但「也不怎么着」。这时,短视频内容逐渐萌发,散落在各个社区和论坛。他开始搬运一些搞笑、情感类视频,自学剪辑,做动画。但最终,他没有在竞争激烈的公众号领域争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王保成结了婚,和妻子回到了桂林。他继续研究视频制作。看到农村题材火了,便也扛着摄像机,和妻子回到村里定居,拍美景拍美食,后来找到村里的老爷子,做山水间的武功——用特效如来神掌式把鱼从水里吸上来——他有了收益,可以维持住生活。但他觉得力不从心,跟在流量后面跑,总是担心被抛下,被新来的人超越。他心里清楚,这个事情早晚也是见底的,「不可持续」。他思考着寻找一条更正统、严肃的道路。

正是这时,王保成的儿子出生,王德文来广西照看小孙子,就像给幼时的王保成做玩具一样,给小孙子做了拨浪鼓,做了竹蜻蜓,被相机记录下来。王德文关于鲁班凳的记忆被唤醒了,他主动提出要在镜头前做一个,视频发在了西瓜视频上,突然,火了。

小孙子坐在阿木爷爷制作的木凳上

想象

在一个视频的开头,戴着草帽的阿木爷爷从山林木屋走出,举起手对着镜头打了一个招呼,之后全程几乎没有人声,只有轻快的音乐和干活的身影。将军案、手摇泡泡机、木制小猪佩奇、鲁班锁苹果……一个个新奇又古朴的的玩意儿在阿木爷爷的手底下被制作出来。

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制作木拱桥」,一根根树枝被刨得平滑,阿木爷爷排列好木材,将木条挖槽、镶嵌、交合,在木头上敲敲挖挖,不需要一根钉子或一滴胶水,让凹槽彼此镶嵌,不同的木块便牢牢咬合,稳稳立住了,阿木爷爷站上去蹦跳几下,证明了它的牢固。这个视频「出圈了」,在YouTube上播放量超过5300万,外国网友评价道:来自东方的奇迹,和中国功夫并称。

外界的关注让这对父子重新打量了木工活。阿木爷爷曾经挂在嘴边的方言「寻卯」原来是中国古老的传统技艺——榫卯,王保成也回想起了小时候的经历,他跟在父亲后头,用刨子推树皮,咔咔推得好平整,摸起来特别光滑,这些木头经过敲敲打打,出来就成一个柜子、一个凳子。他也回想起了那种无中生有、充满创造力的奇妙感受。

木工曾经把父子俩联系起来。在经历了一番城市与乡村的游离后,王保成发现,这条线再度把他们的事业相连。在传统制作工艺上,阿木爷爷有几十年的经验,下刀的利索程度,他远远比不上。但现代化的技术,比如出图纸,加工,设计,他的水准高于父亲。阿木爷爷几十年制作榆木家具,认识的范围局限于周边的几个村庄,是儿子把他的技艺延伸得更远了——和其他的木工、爱好者交流经验,和前沿的知识接轨,掌握国标红木的标准,了解印度小叶紫檀、红花梨的档次……王保成还自学了加工流程、三维建模,一个太师椅该用什么样的机器,如何立住架起,他比父亲要懂。父子之间,是彼此取长补短的合作。

父子一起工作,肯定有些摩擦。父亲的身体不如以前,有些重点的活,由王保成帮着干。他切木料,从中间直接切开,阿木爷爷看到就发火了,觉得他浪费了木材。王保成理亏,不反驳,但没想到,这个事情被父亲嘟囔了三天。

木工一块干活的时候会互相聊天、取经,阿木爷爷因此养成了「嘟囔」的习惯。王保成小时候,他们在饭桌上「嘟囔」今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跟人打架;现在,他们「嘟囔」着,琢磨视频拍什么,怎么拍。他们给「鲁班凳」迭代,做出第七代「变形金刚」式的鲁班凳,王保成制作图纸,画出内部结构,阿木爷爷再做出来。

如今,西瓜视频平台上,阿木爷爷已经拥有290万的粉丝。人们在阿木爷爷的视频中看到,里头不仅展现了一种中国古老的传统工艺,更提供了一位匠人不疾不徐的做事态度,在绿树、流水和游鱼的景色中,也提供了一种关于安静、手作的想象。

成名之后,阿木爷爷说,「生活还是那样」。他没有什么生活要求,视频的收益他从不过问,「怎么算发财,有吃有喝就可以了」。生病之前,他爱吃肉,现在医生告诉他,得吃青菜,「更好了,舀几个白萝卜,放点辣椒一调,简单地吃吃就可以。」

但也有些地方被改变了。政府出钱翻新了陈塘镇屯两村的民居和道路,在上头画上阿木爷爷的作品和画像,竖上「阿木爷爷试点基地」的牌子,在村庄最高处还建了一个小木屋,给阿木爷爷拍摄使用。这是个扶贫村,政府希望打造一个以「阿木爷爷」为主题的影视旅游基地,帮忙卖出当地的砂糖橘。一些知名品牌的商业合作也找来,还有人要跟王保成一起成立一家公司,和父亲商量之后,他还是拒绝了。

他们觉得,还是应该做出自己的东西,不是虚无的「名气」,而是一些看得见、摸得到且能长久存在的东西。

这个想法,来自那些「没有底气」的时刻。阿木爷爷去梧州市参加活动,有人要买他的作品,他只有一个,没法卖;还有人说,你拍视频的这些东西全要了,他说,没有了。有些东西是竹子做的,气候湿润,时间一长,发霉了;木头做的,费时费力,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出来。父子俩商量着,成立一个叫「阿木爷爷」的品牌,做点东西出来。

2020年,父子俩回山东老家过年,在自家院子里开设了「阿木爷爷」家具工坊,因为那里有老朋友,都是些经验丰富的老木工。但因为疫情,这些事儿还没完全落定。他们还在寻觅更合适的木材,也在寻找更好玩的工艺,也许未来,更多的鲁班锁、木苹果能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里。

阿木爷爷制作木拱桥

64岁,刚刚入门

这一天,王保成从网络上下载了故宫角楼的图纸——这也是榫卯技艺的一种应用。他和阿木爷爷开始研究图纸,计划着自己也做一个。此前,王保成看到一个人做祈年殿的新闻,一年只做一个,悄悄打磨,不靠它盈利,那种追求极致的精神感染了他,他充满干劲,熬一夜找资料,到天亮才睡一会儿觉,「我就是扎进去了」。

去年12月,出院回家后,阿木爷爷感到自己处于「机器不转动」的状态里。过去的几个月,视频更新频率降低了。父子俩很忙,接待访客,参加活动,北京、三亚,都去过了。但是,粉丝掉了,掉了两万多。阿木爷爷有点低落,王保成赶紧劝父亲,咱们不要在乎粉丝,要注重内容的影响力,真正的商业模式不靠粉丝数……但父亲似乎没有听到,继续说:就像机器停了,不往前进展……

他们决定一起学习,在阿木爷爷现有的技艺之外,做出更复杂的榫卯作品。

王保成看故宫角楼,阿木爷爷也跟着一块看,支架、梁,交叉点、基层得多高,它的龙头、龙嘴,还有房基……他觉得,有意思的东西怎么这么多。过去的一年,对他们来说,生活突然变得广阔了,受到各个活动的邀请,阿木爷爷第一次出门游玩。在上海,他印象最深刻的,不是繁华的东方明珠,不是自己曾仿制过的世博会中国馆,而是城隍庙。那是有历史感的地方。在北京,他专门去逛博物馆,拿着自己卡壳的智能手机,拍下了隋唐五代或者春秋战国的木质水车,上边是磨,可能是个药捻子,把药放到里头,底下水冲着,再下头是个用脚蹬的铁底……他仔细看着照片,想着自己能从这里学点什么,做点什么。

六十多岁了,阿木爷爷对生活又萌生了许多好奇。日常可见的每一点手艺,他都要琢磨琢磨。饭桌上有两个粽子,他划着绑带,捆上,拧紧,尾巴弯进去,一共三道捆儿。偶尔,他也去看看别人拍的短视频,他记住的人,要么是教文学的、教物理化学的,要么是个钢琴家。他又反观自己,没被评过大师,也没参加过技工比赛,「我们这一点小小的文化,跟人家比不上」。

他的木工技艺更多来源于经验,如今,他也啃起了一些理论知识,他问我,你晓得一张纸托起一杯水吗?他跟我解释——玻璃杯子,平的,倒满水,把卫生纸贴到上面,盖严,两头湿,叫它粘住,反手转过来,能在空气中托住这杯水……他还打算学学「具体内造的深刻原理」。

王保成觉得,从在外工作,到互联网上跟随着潮水的方向做内容,一步步退回农村后,他终于找到了一条可以安居也可以立业的路。未来,他要继续拍摄视频,也要替年长的父亲分担更多的搬运工作,和父亲学习传统技艺,也引进现代工艺,让工艺制品走进更多人的生活里。同时,他的脑子里不断冒出新的想法,甚至想着,等到自己力量足够时,要和当年梁思成记录古建筑一样,四处游历,去详细记录更多可贵的木工手艺,让它们长久流传下去。

这对父子认识到了木工活的价值,也认知到了木工技艺的广阔世界。自觉是普通的两个人,想要传承、分享,需要付出更大的力气。阿木爷爷用指头在桌上画着中国的地图:黑龙江,内蒙,新疆,西藏,云南,转了一圈,广西,江苏,山东,「全国各地方的这些传统手工活,你看到的仅仅是一点点,你没看到的多的是」。这位做了五十多年木工活的老人说,「我啊,才刚刚入门」。

阿木爷爷用129根木条做的超大鲁班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