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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她夺回了自己的孩子

2021年1月21日 文/ 戴敏洁 编辑/ 槐杨

偶尔朱莉会在梦里见到小溢,有时候小溢还是五岁的样子,有时候又长得比她还高了。她骑车路过当年和小溢一起买花的卖花车,停下来买了几只百合和勿忘我,放在车筐里,继续骑车往前走,脑海里出现的是小溢当年闻过的那盆紫色的风信子,眼泪落下来。她在心里对着小溢说话:不要忘了妈妈。

文|戴敏洁

编辑|槐杨

这前面的时间,都过了

这是一个静止的房间。电视屏幕永远是黑着的,墙上挂着的是2016年的日历,画面是个男孩的笑脸。沙发边上停着一辆敞篷玩具车和一个小木马,次卧里的儿童单车看起来崭新、链子已经生锈。倒是小溢两岁时候他们一起在草丛里拣回的小白猫,已经胖得让人抱不起来。但小溢不见了。

朱莉一个人住在这里。她今年40岁,身高1米55,体重80多斤,是一家宠物店的老板,一个孩子的母亲。她是浙江人,2006年来到南京,2011年儿子小溢出生,2016年,小溢被她的前夫刘荣华带走、藏匿。四年了,她成了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如何把小溢夺回来。

过去的四年里,她只见过两次小溢。第一次是2017年的春节,朱莉带上七大姑八大姨一起去刘荣华家,在客厅坐了一下午,刘家才让小溢从邻居家回来。朱莉问,你记得妈妈的名字吗?你记得妈妈的手机号吗?小溢都答上来了。朱莉想,小溢还是记得过去的岁月的。

另一次是2017年4月,小溢生日前一天。朱莉搜索了前夫老家温州苍南的所有幼儿园,关注公众号,仔细查看每一篇推文里的照片,最终在一张照片里看到了小溢。她去幼儿园找小溢。老师问他,见到妈妈激动吗?小溢说,不是激动,是感动。十分钟后,小溢哭着被父亲扛肩带走。但小溢那句温暖的话她一直记得。

还有两次,朱莉觉得那不能算是见面。2019年初,朱莉去刘荣华家里,隔着防盗门,她听见小溢的声音。开门瞬间,朱莉瞥见刘荣华外甥女将小溢拖入房间关上门,任凭朱莉怎么敲门,他们就是不开。朱莉想,小溢就在房间里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半个多小时却没有出声,他是不敢,还是不想妈妈了?那年8月,朱莉和72岁的母亲又到刘荣华家里,话没说两句,那边拳打脚踢起来。小溢被人从屋里推出来,对朱莉说,我不认你们了,接着「啪」一声把自己锁进屋里。这句话让朱莉难过,分别三年了,小溢还是以前的小溢吗?

有时候朱莉希望,小溢能暂时忘记思念妈妈的痛苦,但她又怕,小溢会忘了自己,「不要妈妈了」。偶尔她会在梦里见到小溢,有时候小溢还是五岁的样子,有时候又长得比她还高了。她骑车路过当年和小溢一起买花的卖花车,停下来买了几只百合和勿忘我,放在车框里,继续骑车往前走,脑海里出现的是小溢当年闻过的那盆紫色的风信子,眼泪落下来。她在心里对着小溢说话:不要忘了妈妈。

难过是周期性出现的。「有一段时间过不去了就真的就想死」,在那些时候,朱莉的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去把小溢抢回来!「凭什么自己生的小孩,要给别人养?」但她很快又会想到,如果把孩子抢回来,刘家又过来抢,孩子不就是换个地方藏吗?她必须要找到让孩子活在阳光下的办法。理性慢慢地回来,她感觉好一些了。但过不久,难过又循环回来,让人再熬一次。

「经常会想着想着哭了,哭着哭着睡着了。」有一次,她躺在床上,感到有微微的呼吸拂过,她睁开眼睛,是她的加菲猫坐在旁边,脑袋凑过来蹭她的脸。朱莉又想起小溢,刚学会爬行翻滚的时候,他早早醒来,见朱莉还在睡觉,便在旁边自个儿玩起来。朱莉其实醒了,她装睡,又忍不住睁眼想看小溢在玩什么,结果对上了他的眼睛,她赶紧闭上,已经来不及了——小溢爬过去扒开她的眼睛,不许她再睡,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她又落回现实。一米8的大床上只有她一个人了。以前小溢睡觉爱往床边滚,她就放了两个红色枕头在床侧挡住,至今枕头还在;枕头是小溢上幼儿园时做的,上面是他五岁时的笑脸。在这个静止的房间,挂历已经挂了四年。物品的摆放都没有变,她勤勉甚至有点强迫地打扫、整理,她希望小溢回来的时候,会有熟悉感。

2020年11月,小溢真的回来了。客厅的茶几上放着2020年的日历,以前,朱莉只在每个月过去的时候翻一页。但小溢在每天的小框框里划了一道又一道,划完,他说:「这前面的时间,都过了。」

小溢回来了,他的玩具就放在朱莉写申诉材料的电脑上 摄影:戴敏洁

迟疑的两年

性格里的强硬部分支撑着朱莉过了这四年。朱莉从小就有主见,她是家里四个孩子中最小的,母亲总说她「太强了」。高中时候她当团支部书记,上了大学当团委的办公室副主任,大学毕业时,大姐带二姐去福州,也想带她一起,她拒绝了。为了初恋,她从老家温州跑到宁波找了一份工作,在当地一家报社当记者,大太阳下跑新闻,和各种人打交道。当初从报社辞职开宠物店,她也没告诉父母,她总是自己做决定。

朱莉26岁那年,和初恋男友分手,辞了工作,从宁波回到温州。家里催婚,一位高中同学撮合她和刘荣华。刘荣华是她的高中同学,朱莉觉得刘荣华对她「还行」——听她的话,她想,不能跟爱的人在一起,找一个对自己好的也行。父母并不同意他们的关系,觉得刘家是农村人;朱莉也动过分手的念头。她上进、做事积极,而对方天天躲在家里打游戏。但这个话头一提起来,刘荣华就出去喝酒,醉了回家,拉着朱莉让她嫁给他,一遍遍说,「我会改」。

2008年,朱莉28岁,同学朋友都成家了,她觉得自己「年龄到了」,还是嫁给了刘荣华。他们一起到南京工作,朱莉先进了一家报社,又辞职开宠物店。婚后不久,他们买下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两人还是经常吵架,朱莉想离婚,不想要孩子,但两年之后,她还是怀孕了,她心里又有了一点希望,「想想有孩子会好一点」。这是她在婚姻里又一次的妥协。

回忆到这里,朱莉像是清醒过来,「不想讲,这神经病有什么好讲。」她的面前,是为了夺回小溢而写的各种申诉材料,被分装在蓝色、粉色、绿色、黄色的资料袋里,这样的袋子她有十来个。因为那两年的迟疑,因为孩子的出生,很多事情无法挽回了。她低下头,用手理了理资料,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人生,整个人生就毁了。」

2011年,小溢出生,还没满周岁,刘荣华去新疆工作,小溢的奶奶帮忙把小溢带到满月也离开了,留下朱莉一个人,每天六点多起床,收拾一下就带着小溢去宠物店工作。在店里,朱莉常常一边手上给猫狗剪毛、做美容,一边把腿伸出去,摇一摇小溢的婴儿车。虽然辛苦,但朱莉享受着和小溢的「二人生活」。小溢上幼儿园了,她去接,他的小朋友们围过来和她说话,小溢就会吃醋地说:那是我妈妈。小溢眉眼深邃,一头小卷毛,是个很会撒娇、有点话唠的小男孩,总跟妈妈叽叽歪歪没完没了。

2015年,刘荣华从新疆回到南京,再吵架时,刘荣华会当着小溢的面,把桌子砸碎,扇朱莉耳光。最严重一次,她流了鼻血,耳膜被打穿孔,小溢在旁边大哭。朱莉下了决心,2016年,她提起离婚诉讼。

很快,刘荣华把小溢带走了。想到他们可能要回老家,朱莉在火车站附近的宾馆找到了他们,她抱着孩子被刘荣华从楼梯上拖下来,大人争吵,孩子在哭。一次混杂着暴力与狼狈的抢夺,朱莉把小溢抢了回来。8月25日,刘荣华趁朱莉上班,又把小溢带走了。朱莉报警,警察说,那毕竟是孩子的父亲,不符合人口拐卖的情况,她和刘也还未正式离婚,属家庭纠纷无法立案。朱莉想起那次争抢时在宾馆大哭的小溢,她不愿意让小溢再承受一次那种痛苦,她要用法律手段把小溢留在自己身边。

2017年1月,离婚案一审开庭,朱莉出示了家暴证据,但法官告诉她,按照惯例,第一次离婚诉讼只要一方不愿意,法院就不会判离,她只能在半年后再提起诉讼。4月,刘荣华提起离婚诉讼,要求孩子的抚养权。后来朱莉才知道,根据司法界遵循的儿童利益最大化原则,为了不轻易改变儿童的原来的生活状态,抚养权很可能会判给与孩子生活的一方。此时小溢在父亲身边已经8个月。而很多法院会因为执行难,倾向把抚养权判给藏匿方。

2017年10月,因为朱莉的条件优于刘荣华,且朱莉出示请妇联进行的家事调查,证明过去五年小溢一直由她抚养,加上刘有抢夺藏匿行为,法院将小溢的抚养权判给朱莉。刘荣华不服,上诉,2018年1月,二审法院宣布维持原判。

收到二审判决书后,朱莉准备去接小溢回家,突然她收到了小溢班主任的信息:小溢被父亲带走了!

这些年,朱莉和「紫丝带妈妈」们一直在为禁止藏匿孩子呼吁立法摄影:尹夕远

孩子,棋子

和朱莉类似的妈妈还有很多,比如万腊梅,她是江苏淮安人,2020年4月,刷着抖音,万腊梅看到一个视频,几位女性对着镜头讲述自己的孩子被带走的故事。她点进去这个叫作「紫丝带妈妈的爱」账号,看到了十几个相似的视频。这些视频是朱莉和姐妹们做的。

离婚诉讼获得了抚养权却见不到孩子,朱莉向法院申请了强制执行。2018年7月,刘荣华被法院司法拘留一个月,但在这之后他仍不愿意交出小溢。律师建议朱莉,以「拒不执行判决、裁定罪」申请提起公诉。2018年8月,「拒执罪」立案。但因为江苏没有拒执罪用于抚养权的先例,公检法就细节问题多次讨论,对朱莉而言,对小溢的争夺陷入停滞,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小溢。

2019年中,朱莉加入了一个孩子被藏匿的妈妈群,里面的妈妈讨论怎样把孩子抢回来,夹杂着困顿中的抱怨。朱莉觉得,唉声叹气没有用,抢来抢去没有头,她要用合法合规的方式夺回小溢,「揭竿而起」,朱莉描述自己,她拉了一个新的群,叫「做个行动派」。建群之初,群里有30多人,几个月后,变成200多人。她们沿用美国反暴力运动标识「紫丝带」的名字,自称「紫丝带妈妈」,发微博,开公号,拍视频,做抖音,试图让更多人关注这些孩子被藏匿的妈妈们。

抢夺、藏匿孩子并不是一个新奇且稀少的现象,张荆是北京市律师协会婚姻家庭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她和团队曾对「中国裁判文书网」上从2007年至2020年10月间的749个涉及「抚养权」、「探视权」的案例进行分析,发现12.68%的案件伴有抢夺藏匿孩子行为。大多数藏匿发生在离婚诉讼前后,大部分由父亲一方实施。拥有抚养权将带来财产分割上的优势,在一些离婚诉讼中,争夺抚养权让孩子变成了棋子。

建群之初,朱莉是群里唯一一个孩子满两周岁被藏匿仍获得抚养权的母亲,她的故事给了很多妈妈信心。如今,在执行群(离婚诉讼已经进入执行阶段的妈妈们)里,已经有三分之一的母亲争夺到了抚养权,三分之一的母亲有探视权。但即使获得抚养权和探视权,她们仍有可能见不到孩子。为了找到孩子的下落,让法院能够执行,她们会在群里互相推荐私家侦探,定位器、监视器也是常用的手段。朱莉跟其他妈妈「统一思想」:个人的力量太小了,一定要国家重视、法律上改善才行。她们一起分析案例,研究法律,请公益律师在群里直播给妈妈们讲解新的《民法典》中关于抚养权的规定,联名写信,请全国各地关心妇女儿童权益的人大代表在两会上提案。朱莉经常说,只要有一丝丝可能性,就去做,什么都不做,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万腊梅找到了组织。她是淮安人,到镇江打工,经人介绍认识了后来的丈夫,在2007年生下儿子,2008年春节,她和婆婆发生矛盾,丈夫给了她一耳光,她带着儿子回了娘家。万腊梅说,过了几天,男方带着一箱旺仔牛奶来了,她的妈妈去厨房给他烧饭,她也进了厨房,「那么一分钟的时间,他抱着孩子就冲出去了,在马路边拦下车就走了」。后来万的父亲问到车牌号,司机说送他去高速路口,有人接应。那是一场有预谋的抢夺。万腊梅回到镇江,和丈夫协议离婚。但因为孩子在男方那里,法官说,先把抚养权给男方。

万腊梅去男方家里找孩子,但是村里只有一条路,她刚走到路口,孩子就被藏起来,她根本见不到。她整天哭。几个月后,她联系上男方,在镇江火车站附近的宾馆,男方把孩子带了过来,孩子不说话,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她想起以前儿子总爱在院子里滚,玩得浑身泥巴弄得一身汗,挺调皮的孩子怎么变得这么安静呢?她还听说,男方成天把孩子关在家里,就给孩子一个棒棒糖。

这时,男方提起了复婚。当时的万腊梅不知道还能变更抚养权,为了能见到孩子,2010年3月,他们复婚了。

这对夫妻从公婆家搬了出去,度过了平静的四年,2014年10月,她生下了女儿。女儿有哮喘、夜惊,为了照顾她,万辞去工作,在家门口的饭店打工,又搬到公婆家。家庭矛盾又开始了,2018年一家四口在万腊梅老家过年时,男方把儿子带走,当年11月,又把女儿带走了。

万腊梅起诉离婚,要求孩子的抚养权。她认为,男方每一次抢孩子,都是因为镇江老家在征地拆迁,男方不想让她获得补偿款,用孩子的抚养权作为谈判筹码。但是,法院没有判离,认为「双方仍有和好可能」。她报警、找妇联,说自己的孩子被抢走了,人家说,男人抢孩子很正常,那孩子是他的啊。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太倒霉了,直到她发现「紫丝带妈妈的爱」,她也因此认识了朱莉。

孩子被藏匿的母亲中,有足球解说张莫涵这样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但在紫丝带妈妈群,更多人生活在二三线城市或者农村,对法律全无了解,只能在困顿中一点点学习。万腊梅常来南京「跑」法院,朱莉就让她住进自己家。两个女人由线上的关系成为现实里相互帮持的朋友。她们一起跑公安厅、跑全国巡回法庭。「瞎跑,大海捞针地跑,一百个里面一个有用也好」。万腊梅去镇江见女儿时,朱莉担心她的安全,让她一直发定位、发语音。朱莉父亲生病时,万腊梅就帮朱莉照看宠物店。

这两年,万腊梅只短短地见过一次女儿。因为她向全国妇联打电话、寄材料,2020年5月,在当地妇联帮助下,万腊梅在幼儿园门口见到了女儿,隔着铁门,她把手塞进铁门的洞,要去握住女儿。女儿叫了她的名字,没有叫妈妈。那次见面只持续了几分钟,「像在探监一样」。有时,她会到儿子的学校门口站一站,希望能看到他,如果看不到,也只好走开,「怕他爷爷看到了,以为我们有(联系),回去打孩子」。

她只能从男方偶尔发的朋友圈看到孩子们。她看到女儿的一口牙齿全发黑了,她想着,一定要尽快把女儿接过来,去看牙齿。2020年9月中旬,万腊梅等来了离婚判决和女儿的抚养权。但就在判决生效前两天,男方递交了上诉申请。她着急地等着再次开庭,牙齿,牙齿,她不断记挂着女儿的牙齿,「你错过最佳时机对孩子真不好」。

现在,万腊梅在南京,和朱莉同住。她总是皱着眉头,只有在谈起宠物店里每一只狗的名字和性格时,脸上才终于有了一些笑容。

猫猫狗狗,给了朱莉和万腊梅温暖。在小溢被夺走的四年里,朱莉说,「还好有宠物娃们与我作伴」。宠物是这样的,你爱它们,它们就爱你;你给它们多少,它们也会给你多少。朱莉和万腊梅都觉得,人不是这样。

2020年12月,万腊梅的离婚诉讼进行了二审,她正在等待审判结果。

朱莉(右)和万腊梅 摄影:尹夕远

把孩子「买」回来

沙发边上敞篷玩具车里坐进了一个孩子,脚却塞不进去,他转身去骑自行车,车链子已经生锈——玩具们都变得太小太小了。倒是两岁时候,他听到在草丛里喵喵叫的、让妈妈带回家养的白色小猫咪,已经太胖太胖了。他在这屋里到处转悠,在客厅的茶几前停下,拿起黑笔,把桌上空白日历里的十一月一天天划掉。小溢回来了。

提起「拒执罪」公诉后第六个月,朱莉的案子被撤,撤案函说,司法解释中没有明确规定抚养权问题可以用于拒执罪。之后,朱莉去检察院申请对撤案不服的监督。此后的一年半,她一直在跑法院,她听说,案子卡在了中院刑庭。在开放日,她去找庭长,对方劝她:你把孩子父亲抓起来,那孩子怎么办?朱莉生气了,抚养权是我的,孩子当然给我了!她吵了一架。又跑市政法委,一个男性工作人员说,你再婚好了。她说,你这不是替无赖说话吗?又吵了一架。到2020年10月,中院给了朱莉一个红头文件,说公安局压根没有把案子递到法院。

对朱莉而言,这是一个濒于崩溃的时刻:努力了两年多,难道全是白费力气?她孤注一掷,一个星期跑完了法院、中院、省高院还有最高院在南京的一个办事点,跑巡回法庭,又去了检察院和省公安厅。在省公安厅投诉后的当天下午,「拒执罪」终于重新启动,一旦成立,刘荣华将可能被处3年甚至3-7年有期徒刑。

朱莉也一直在通过私人的方式想要和刘荣华调解并夺回小溢。她给央视《律师来了》节目组写邮件讲了自己的故事,录制了一期节目。2020年9月,节目播出,高中同学和老师都知道了,帮她在高中群里调解,但刘家都没有反应。朱莉通过同学传话,说,当时双方家庭争执的照片里,刘荣华父亲涉及猥亵罪。她已经收集了证据,准备民事诉讼。

刘的妹妹在群里跳出来,要朱莉道歉。这是他们对朱莉的第一次回应。朱莉发现,她终于抓住了男方家庭的弱点,「要脸,要面子」。「反正我也上央视了,反正我脸也不要了,我豁出去了」,她说,「我真的豁出去了,你再弄来弄去,我就要到当地网站上把你们一家的丑事都发出来。」

她感到对方松动了。加上拒执罪的压力,2020年10月底,刘荣华方提出调解。

执行调解的民警总是在早上7点接到小溢奶奶的电话,边说边哭,「寻死觅活」。朱莉觉得,不是刘荣华,而是小溢的奶奶,在和自己争夺小溢。她听说,小溢后来转了两次学,奶奶也一直跟着,去小溢的学校食堂里打工,夜里就和小溢睡同一间宿舍,寸步不离。朱莉在执行群里做过统计,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孩子是被爷爷奶奶藏匿,但他们不是法律上的被执行人,使得案件更加复杂。

经过许多次谈判,2020年11月17日,是双方约定接回小溢的日子。朱莉付了82万元,包括两人共同财产的分割款,还有因为要凑到82万朱莉晚交的利息一万五千元。她很气愤,觉得自己就像是花钱把孩子「买」了回来。

能把小溢接回来,对朱莉以及紫丝带妈妈们来说,终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群里的妈妈们也很振奋,连云港的一位妈妈将朱莉的案例告诉审理自己离婚诉讼案的法官,没有太久,孩子也回来了。新版《未成年人保护法》将于2021年6月实施,第二十四条规定:「父母离婚时……不得以抢夺、藏匿未成年子女等方式争夺抚养权。」朱莉觉得,这是她们的一点点胜利。

那一天,小溢被民警从刘荣华家接到派出所。派出所门口,朱莉走向小溢,他别过头不看她。在调解室,小溢缩在椅子里,拿着一本书挡着脸。朱莉说,妈妈终于找到你了。小溢不出声。朱莉继续跟他说话,很快小溢就乐呵呵地跟她玩起来。

他们一起回到南京的家,电视屏幕亮了,小溢一本本拿出卧室书架上的童书,趴在沙发上看。朱莉拍下他看书的背影,发在紫丝带妈妈群里。所有人都在祝贺她。那一刻,她感到了真实,小溢真的回来了,就在这间屋里。

朱莉和小溢在宠物店摄影:尹夕远

「最漂亮的妈妈」

从温州回南京的路上,小溢哭过一次。奶奶的视频电话打到了民警手机上,小溢接了。朱莉听到,小溢的奶奶哭着说:在那边要好好学习,做人一定要讲良心……小溢也开始抹眼泪,说知道了。临走前,奶奶带着小溢去买了一台新手机,他们约定,每周日晚上六点,视频通话。

回到朱莉身边的第一个月,小溢总是提起奶奶。朱莉给他买迷彩服,小溢说,奶奶买过。给他煮地瓜粉条,小溢说,果然和奶奶做的味道一样。回到南京的第一个周日,朱莉带着小溢去商场吃披萨、看电影,到家已经过了六点。拿出手机,小溢发现没电了。等电充进去,开机,电话就打了进来。奶奶问小溢,你有没有想我?小溢说,有。奶奶说,你不想奶奶吗?为什么不提前做准备?小溢着急了,用脚踹床,大声说,「我想啊!」

在客厅,朱莉听见了,她轻声说了一句:「我儿子的压力好大啊。」

她和小溢之间,横亘着那四年,还有和刘家签订协议中的违约金50万。像是互相的试探,这两个数字反复被提起。朱莉看着小溢写字,说,你要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字肯定不会写得这么难看,她还说,你不能再不见了,再不见的话妈妈找不到你了。小溢说,那你就再找我四年呗。小溢在地上乱滚,朱莉说,不要碰瓷了,摔坏了又要跟我要五十万……

她还不知道如何对小溢讲述自己这四年,也只能在小溢的只言片语中窥看他过去的四年。一次吃饭,小溢啃着鸡翅,讲起之前奶奶带他去看哮喘,顺便带他去看了心理医生,「心理专家说,今天你必须要开朗起来。」

说完这句话,突然,他用一种毫不在乎、抑扬顿挫的、甚至有些童真的语气说道:我真的很想跳楼好几年了,忍不住很想跳楼。他边扒拉着鸡翅边说,「并且我还做过,被拦住了」。

朱莉想起了之前哥哥转发给她的微信,那是小溢发给他的,第一条是:我恨死你们,你想要我的命,尽管来拿好了,死也不会跟你们走的。又是一条语音:你们生我不养我,你们是土匪。朱莉说,那应该就是他当时的心理状态。那时候,小溢必须在两边作出一个选择。

放下鸡翅,小溢说,「现在真的很开心」。「吃得开心,活得开心」。

从温州回南京的路上,办理这一拒执罪案件的大队长告诉朱莉,「尽量不要再刺激到他们的家庭了」。大队长告诉我,「从孩子角度来说,他也是父亲,也是爷爷奶奶,这个本身没有什么违法犯罪的问题,只是他们符不符合判决的规定而已。他们始终观点是他们也在抚养孩子,法院只是判决给她而已,但是我抚养孩子本身这个行为并没有上升到违法犯罪的程度。」在我提出采访男方家庭的时候,朱莉拒绝了,她担心又触怒到对方,对方又来把小溢从她身边抢走。她谨小慎微,送小溢去学校的第一天,她就叮嘱班主任,一定不能让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接走小溢。

有一天,朱莉问小溢,要不要看看那期《律师来了》,小溢说,从头到尾,他都看过了。他还说,看完他才知道,妈妈其实一直在找自己。因为这期节目,他才愿意跟她回家。他们开始越来越明朗地谈论那四年,朱莉发现,小溢知道的,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小溢还开始对法律感兴趣,朱莉去公安局给民警送水晶杯表示感谢的时候,小溢也跟着去了。他说,以后想当个法官,或者警察。

上上周日,小溢在客厅给奶奶打电话,他可能有点累了,不怎么说话。在厨房,朱莉听到奶奶说,你没良心哦,你到南京不高兴了,在这边就很高兴。她生气了,冲过去,对着屏幕吵了起来。视频挂了。小溢站在旁边,朱莉问,要不要再打过去,小溢说,不打了。

小溢还是有点拖拉,作业总要做到晚上十一二点,还得朱莉在一旁盯着他。不盯着,小溢就不写,可是她盯着,小溢又要跟她说话,又要撒娇,妈妈,亲一下,抱一下,不亲不抱我就不写了。朱莉又好气又好笑,有时她也急,催小溢赶紧写,小溢就会耍赖,哭,躺地上打滚,或者施展他的「铁头功」,用脑袋撞朱莉。除了这些,每个老师都告诉朱莉,小溢很努力,在进步。他已经从教室的最后一排挪到了三四排。他还知道了,妈妈不会再婚,不会再生孩子,他是唯一的。

根据协议,小溢放寒假后,要立即被送到奶奶家,到2月13日大年初二回来。朱莉不担心小溢的父亲再藏匿孩子,她担心小溢的奶奶。小溢也有点担心。朱莉说,你记得打电话给妈妈;小溢说,没地方打电话怎么办?手机被奶奶收起来怎么办?最后,小溢问,把我藏到深山老林里怎么办?

朱莉也不知道怎么办。

小溢又想起了他感兴趣的法律。如果奶奶把他藏起来,会有什么罪名?这些天,他总是在想这件事。

但在这些担心之外,朱莉现在知道了,在小溢心里,妈妈是最重要的。前一天,小溢在背单词,背到beautiful,突然跑出来说,妈妈,你是我心目中最漂亮的妈妈,你是世界上最能干的妈妈,最聪明的妈妈。

小溢在购物中心的游乐场玩摄影:戴敏洁

(文中刘荣华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