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8日，女星郑爽的前伴侣张恒在微博曝出，他和郑爽代孕所生的一对婴儿目前滞留美国。一段录音中，郑爽说，“这两个孩子七个月真的打不掉，他妈的。”

这段录音颇具争议。境外代孕，这个议题复杂却数量可观的产业，因为此次新闻再次引发关注。

每日人物找到3名在美国做代孕生意的从业者。通过他们讲述，窥见那些赴美代孕求子经历的复杂故事，以及围绕这个产业而触发的一些疑问和思考。

文 |三三 鱼藻

编辑 |楚明 金匝

运营 |肖睿

洛杉矶涛哥

创造一个人，怎么会有退货和“三包”

因为做代孕中介的生意，我成了洛杉矶妇产科的常客。每一年，我都会见证至少150个新生命的诞生。

很多人以为新生命诞生的时刻是温馨的、动人的，会像电视剧一样，准父母们在病房内外喜极而泣。

事实上，我没有见过这样的画面。我不会错过分娩时刻，因为这是我的职责，但我也不会感到兴奋。

出人意料的是，很多新生儿的父母——我的客户们，也不曾流露初为人父母的喜悦。他们眉头紧锁，很紧张，笑不出来。刚开始，还有美国人问我，为什么你们孩子出生都不开心吗？

我是4个孩子的父亲，我能体会到，十月怀胎的过程中，一对夫妻开始和新生命建立起情感的联结。没有了这个过程，我发现，很多人并没做好成为父母的准备。我的很多顾客会说：孩子出生的过程就像做了一场梦。之后和孩子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这是一个真实的生命。在那之前，很多父母和孩子是没有感情的。所以，看到郑爽谈论自己孩子的方式，我甚至并不感觉意外。

很多父母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宝宝。但我接待过一对客户，孕母把孩子生下来以后，我把照片发给他们，他们却说：这个孩子好丑啊，是我们亲生的吗？那种语气，仿佛在讨论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婴儿。

疫情之后，有很多父母没有办法入境美国了。他们会委托我来找人照顾孩子。今年，我自己家里就养了5个孩子。

很多父母并不急着见到自己的孩子，甚至还要我来催他们领孩子。

新生儿的父母们在分娩时的紧张也情有可原。

分娩之后，这些父母才舒了一口气。他们要担心的事情太多了，还要和中介斗智斗勇。

生产前，他们要担心孕母会不会抽烟、喝酒，不好好对待孩子，也担心孕母会故意让新生儿早产——行业内流传一种黑话，早产就能“早点卸货”。

▲乌克兰一位26岁的女性正在进行她的第二次代孕，希望为一对中国夫妇生一对双胞胎。图 / 视觉中国

生产后，要担心中介会不会多收自己的钱。担心万一不合法，担心万一孩子不给自己了……毕竟，这也是个良莠不齐的产业，我也听说过一些客户被骗的事情。

我从2013年开始进入这个行业。那个时候还不流行代孕。更多中国客户来美国产子，做试管婴儿。来美国有很多好处，孩子一出生就能拿到美国国籍。

2015年，我明显感觉到，加州的代孕生意火了。那段时间，我们周围卖保险、卖房子的华人，都开始做代孕的生意。现在，光洛杉矶地区做代孕的诊所就将近100多家。我接触的诊所，近八成的业务都来自中国客户。

2015年成为一个高峰，主要原因是中国放开了二胎政策。一些家庭想要二胎，但是因为女性年龄偏大，高龄产妇有危险，就考虑来美国让别人来帮自己生。

在我们这里做代孕，你不需要提供结婚证明，十分自由。来代孕的夫妻，大部分是自己不在具备生育能力，或者是想生孩子——因为在加州，可以筛选性别。

会有人问，如果孩子是不健全的，可以“退货”吗？我没听说过“退货”这个说法，因为你是在造一个人，不是一台电视机，怎么会有退货，怎么会有“三包”？

这个市场，大部分的情况是客人多、孕母少，供不应求。那什么样的人会来做孕母呢？

在我们中介，孕母都是美国人，白人、黑人、拉丁裔都有，我们管孕母叫志愿者。

有一些孕母是为了赚钱。一次代孕，孕母通常可以赚五六万美金。年轻一些、漂亮一些，符合中国人喜欢的孕母，会更受欢迎，同时，收费也更高。我认识的一个孕母，甚至代孕过5次。孕母们都很清楚，这是一份有合同的工作——需要借用自己的子宫，生完孩子之后，要把孩子还给人家。所以，他们不会对孩子产生特殊的感情。我从业这么多年，从没遇到过那种因为孕母对孩子产生感情而发生所属权纠纷的情况。

大部分情况下，美国孕母产下的孩子，跟着中国父母回到中国，与美国的孕母从此不再联系。这也是客户希望看到的。他们不希望更多人知道这个孩子是代孕出生的。我也会在朋友圈让顾客们放心：预产期前一个月，我们会搞定父母权判决书，宝宝出生时带着去医院接宝宝，医院就会把宝宝给客人，出生纸父母栏写客人名字，和孕母就没任何关系了。出生纸上也不会显示代孕。

▲图 / 《一个复杂的故事》

很多客户会瞒着身边的亲戚偷偷来到美国代孕，回去装作是自己生的。还有一些明星、官员和富商也会来美国代孕，看中的就是远离狗仔和公众视线，隐私问题可以被解决。

很多父母也不打算告诉孩子，他们是通过代孕生出来的。毕竟，在中国人传统观念里，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才更亲。今年，我协助代孕的第一个孩子已经5岁了，我不知道他的父母会不会把这段故事讲给他。

我遇到过这种情况：一对夫妻来找我们代孕，孕母生下孩子后，他们又闹离婚，一方不配合，导致孩子回不了中国。

代孕的孩子想要回国，需要办一个中国旅行证，相当于一个护照。办中国旅行证只需要父母一方到场即可。但问题是，办理这个证件需要一份亲子鉴定，如果父母一方不配合，整个流程就会卡住。

实际上，这是一个灰色的地带，只要双方有这个意愿，我们中介总能想办法把孩子送回国的。但是，如果父母二人有一方持美国或加拿大绿卡，中国旅行证还是办不下来。

但最终，我们还是想办法让孩子回到国内。问题在于，父母有没有这个意愿。

如果父母双方都不愿意要这个孩子，那么政府部门会收回这个孩子，给其他家庭领养。但事实上，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夫妻再怎么吵架，至少会有一方对这个孩子负责。

见过这么多新生命之后，我越发感觉到，有一个孩子只是开始，怎么教养一个孩子更难。我见过太多不合格的父母了。但客户在代孕的过程中是强势的，我们不会对客户做任何的限制，不需要做心理测试，只要有钱就行。

由于加州的代孕行业是很分散的，我们不会有什么黑名单，来圈定“不合格父母”。这些父母只要有钱，他们还继续能找到别的机构代孕，很自由，无所顾忌。

▲图 / 视觉中国

包菜

要求太多，就太商业、太冷漠了

在国内，通过任何正常渠道宣传商业代孕都是违法的，我们对外会称作生殖辅助技术，或者说生殖咨询，一些生殖医院妇产科会有这种渠道，但这完全是地下的，我们会投放一些相对隐蔽的广告，或者会买一些搜索的关键词，导过来的客户，筛选之后就是目标用户了。

我们的目标用户分为几类，第一类是年纪比较大的夫妇，比如40岁以上的失独人士，或者是觉得自己现在的孩子不成器，想再生一个的。我有一对客户是夫妻俩，有产业，唯一的儿子可能比较爱玩，跟父母关系也不太好，夫妻俩觉得他没法继承产业，就想说再生一个。

第二类是男性客户，包括同志群体，还有一部分是年轻夫妇中的男性提出了代孕，可能是某一方生育有些问题，又觉得没必要离婚的，就需要代孕。这样的家庭，通常是男性在家庭中比较强势，离婚的话可能对他的身份有影响。

最后一类是女性高管、明星，这一类占比很少。

对我个人来说，我最能理解和接受的，是同志群体和失独家庭。有些夫妻过来咨询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他们的孩子可能成年后去世了，我也很替他们觉得惋惜难受。如果他们代孕成功了，我也会非常高兴。其他情况，可能就是纯粹的生意，你有需求，我们帮你实现这个需求。从我们的客户群体来看，一半助人，一半生意。

▲电影《母语》中，男女主人公生活优渥但始终膝下无子，在好友建议下，他们决定请人代孕生子。图 / 《母语》

实际上没有几个国家的商业代孕是合法的，俄罗斯、乌克兰可以，美国的部分州是允许的，但法律规定更严格。不同国家，代孕的商业化程度也是不同的。去美国代孕，作为中介，我们的要求会比较多一点，客户要有签证，孕母要做测评考核，更规范，也更贵，价格通常在100万-150万左右。我们有7成左右的客户都在选择去美国加州代孕。如果去乌克兰代孕，当地就不会非常严格，体检合格，年龄差不多，没有问题的女性就可以做代理孕母，在这些地方，孕母大部分是缺钱的女性。

去有些国家代孕，会有一种套餐的说法，意思是你付出多少钱之后，一定能有孩子。美国是没有这种套餐的，但在其他一些国家，可能60万左右就保生。最基础的套餐，只提供一次植入胚胎的机会，不能筛选性别，40万左右就可以。就像装修一样，中介许诺你只需要40万，最后付款可能远远超过40万，所以很多人会选择套餐。

代孕要不要商品化？我个人可能是一个比较中立的态度。

我还记得我的第一对客户是来自成都的同志，是HIV携带者，他们是把孩子当生命延续来看的，很珍惜，选择去美国代孕，也是觉得要给孩子最好的东西，美国的医疗技术最先进的，法律法规最完善，孩子在那儿出生最安全。一开始我们会把孩子是美国籍当作卖点，后来发现他们也不是非常看中。还有一对夫妻，对孩子非常关心，每个月要托我们转交一封信给孕母，那种诚恳，其实感染了我。

但另外的一些代孕要求，能看出许多人性的灰暗。有人想要三胎，每胎必须都是男孩。还有一对同志，希望孕母生两个孩子，分别是他们两个人的精子，帐是这么算的，一次代孕生一胎，可能得花60万，但要双胞胎，只需要多花10万。面对这些要求，我们通常都会拒绝，因为增加了孕母的风险，这种风险是不可控的。

还有一些客户，不太关心这个孩子的成长过程，只在意结果。小孩生出来皮肤白不白？个子高不高？有没有遗传病？智商高不高？有客户会要求我们在合同里标注，孩子出生之后不能有什么病，有病的话就不接受。

这样的要求多了以后，我也会觉得太商业了，太冷漠了，没意思。后来，为了平衡，我又找了一份别的工作，只把代孕中介当作一份兼职，这样自己心里可能好受一点。

▲泰国一位21岁的代孕母亲在2013年以1.1万欧元的报酬为一对澳大利亚夫妻生下一对龙凤胎。但是，这对夫妻却只带走了健康的女婴，将患有唐氏综合症和严重心脏病的盖米丢给了她。图 / 视觉中国

庄黎明

孩子因疫情滞留，从带客户变成带孩子

疫情让我们这一行有很多变数，也凸显出代孕这一行的困境。

有位客户去年做了一次检查，也取了卵，国外那边也做好胎盘，但是还没有移植，疫情来了。这么长时间也没去移植，最后她就自己怀孕了。

客户要求把10万元订金全都退了。我说肯定不行，医疗成本是要收的，代妈也选了，（促排卵）针也打了。然后客户说，你们这个在国内是禁止的，要把我们告上法庭。

国内是禁止的，必须是在国外一些地方才行。问我怕打官司吗？还是不怕的。

疫情确实阻断了很多事。现在很多2020年生的小孩都回不来，生下来好几个月了，很多宝宝都会坐、会爬了，但还是回不来，我们也很无奈。

在那边的工作人员原来是带客户，现在变成带孩子。

之前客户去了，他们做地接、翻译，跟医院对接，跑法务，去公证处，现在变成保姆一样。三天两头拍拍视频，连线客户。同事有时会抱怨，这都不是他们的工作。但是没办法，好荒诞，不是吗？

孩子大部分时间在医院里。医院规模与我们国内的没得比，三四层的小楼。医院也很苦，小孩没有任何问题，又不能出院，后来专门空出一个产房，住着这些滞留的小孩。几个护士专门照顾，一个月给6000块钱左右。

▲由于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实施的边境封锁，2020年5月已有100多名代孕母亲生下的婴儿被困在乌克兰，只能由护士在威尼斯酒店照顾这些新生儿。图 / 视觉中国

孩子在哺乳期没有妈妈，就吃奶粉。工作人员还担心，小孩会说话了，到时候可能说的是人家的语言，一口乌克兰语，当然也是开玩笑。

那边的父母也很牵肠挂肚，他们看视频，觉得稍微有点不对劲了，就会不停让我们去问医生是怎么回事，有时也并没什么事。这些父母都是千方百计想早点过去。

我们作为一个机构，压力也很大，人家一个生命在我们这里。我们的原则是孩子只能在医院里面待着。一年半载时间太长，万一哪个小孩出问题了，不是说钱的问题，主要是交代不了。

最近关于郑爽事件讨论的是，不是自己怀孕生的小孩，父母会不会珍惜。我观察，主要跟小孩在他们人生里的排序有关，和付出的代价有关。

我们有些客户是失独家庭，原本小孩已经二十来岁了，瞬间没了，父母可能都已经四五十岁。他们很多在三四线城市，都是卖房子、借钱去生。还有很多情况是，胚胎一次不行，二次、三次才做成，他们格外珍惜。

父母跟小孩产生感情连接的过程，除了母亲生育，还有养育的过程。如果这两个条件都没有，他们对小孩情感倾注跟其他人可能是不一样的。

代孕过程中会出现很多情况。比如，有人刚交了钱，过了一个月就反悔了，或者是父母在胚胎移植前就离婚了，就把冻在医院的胚胎弃掉了。

来得越简单的东西，越容易放弃，俩人要是历经生死、同甘共苦过，会更稳定。至于哪些人群可能会放弃，成为风险客户群，前期真的无法判断。这一行教给我不变的道理是，人是非常复杂的。

▲乌克兰基辅，护士们在威尼斯酒店抱着代孕母亲生下的婴儿。图 / 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