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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米豆腐,穿越山海

2020年12月12日 文/ 张啸柏 编辑/

家乡之食穿越山海,仿佛一条神奇的纽带,指引着人与人产生或明或暗的交集错落。

文 | 张啸柏

「不仅是一碗米豆腐」

宋执稷的小店开在贵州铜仁江口县一条新修的步行街上,专卖米豆腐——江口的一种特色小吃。店是从婶婶原来摆在区府巷的米豆腐摊变换而来,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对于自家的招牌,宋执稷有朴素的骄傲,他说全县城最早只有八个米豆腐摊,现在也只有十三家米豆腐店,仿佛米豆腐界的十三家聚义,他家就是其中之一。

做米豆腐费时费力,宋执稷每天的生活一般从凌晨四点开始。三十斤贡米头一晚已经在大盆里泡上了,现在米粒鼓胀,像一颗颗小珍珠,捞出来打成米浆,过去是用石舂,有了机器后方便了许多。紧接着牛乳一般的米浆倒进大铁锅,在柴火灶上煮沸,再添加谷草灰制成的天然碱,此时米浆便慢慢凝结,待熟芡抱团趁热捏成团状或条状,冷却后即为米豆腐。

一个米豆腐,女孩拳头般大小,两个就是一碗,当地人多做早餐,有的人中午也吃。色泽嫩黄的米豆腐,加上油辣椒等配料,清爽鲜美,回味绵长。

江口米豆腐

饭点过后,店里冷清下来,原来都是枯坐,现在间或手机「叮当」一响,宋执稷又要起身忙碌一阵,因为刚有人在他的淘宝店里下了单。

宋执稷的网店专卖江口特色吃食,其中就有米豆腐。一开始他只是想试一试,因为不是所有地方的人都像江口人一样视米豆腐为心头爱,尤其是其中的碱味,许多人是吃不惯的。而面对米豆腐必备的「神仙拌料」——折耳根,有次一位从西北来的游客疑惑地问他:这是我们那儿用来喂猪的,你们竟也吃?

但慢慢的,宋执稷的淘宝店里也有了很多粉丝和老客,他十个米豆腐卖一份,有的人会连买三四份,这些米豆腐发往广州、深圳、北京、杭州……天南海北、大小城市。宋执稷心想,原来外地人也有这么多爱吃的?直到看见评价,才算是明白过来。

「人在南京,终于找到一家正宗的米豆腐店了。」

「这是区府巷那家!小时候的味道!」

「好吃得遭不住!」

方言都出来了,原来这些买家多是江口老乡。

在网络上,老乡也只是「见字如面」的网友。他想起一位淘宝网名叫「干脆面」的买家,在他家店连买了好些年,每次都是啥也不问直接下单,搞得他夏天的时候还主动留言劝「干脆面」别买那么多:路远,温度高,食物易坏。

来去之间,「干脆面」打开了话匣。她告诉宋执稷,自己也是江口的,离家七年了,现在杭州工作,有关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就是上学时路过区府巷,窄窄的一条巷子,两边都是米豆腐摊,她可以从巷头吃到巷尾。「干脆面」说,米豆腐的三种吃法她都熟悉,一种是出锅的时候吃热的,一种是凉拌着折耳根吃,还有一种,直接把油辣椒倒进米豆腐井字形的开口里,简单粗暴回味无穷。不光她自己爱吃,有时她还负责给老师和同学打包几份带去学校。她说不同米豆腐摊有不同的风味,有的更辣,有的更香,有的就像果冻一样,有的会更劲道……当年宋老板婶婶的摊位她肯定吃过不止一次两次,如今长大离家,她转而在网络上寻找小时候的味道。

「区府巷已经拆掉啦。」宋执稷隔着手机屏幕告诉她。他想,其实不是自己的米豆腐有多好吃,这些远行的江口人,吃的都是乡愁。

「食物是有记忆的」

宋执稷说,淘宝店里最远的一笔生意,是将菜籽油和腊肉寄去新加坡。从江口发货到深圳,再从深圳坐船入南洋,光是路上就要二十多天,他不得不在保温箱里放好几个大冰袋,即使这样,他还是有些提心吊胆,生怕路上东西就变质了,但买家告诉他不要紧,坏了也不会找他麻烦的。那是在新加坡定居了的一个江口老乡,老乡告诉宋执稷,吃了家乡的东西,就觉得自己还在家乡。

宋执稷尊重且珍视买家的浓浓思乡情,也十分感谢老乡对自己的信任。他自己做米豆腐、豆腐干,妻子在家炕腊肉,遇到想买折耳根、冬笋的买家,他就回到村里拜托李大婶、张嬢嬢上山去挖来。对于老家食材,他高兴还有惦念之人,他说江口的豆腐干和米豆腐同是一绝,外地制作豆腐干都要往豆腐里添油,但江口豆腐干不用,并且晒干之后还会自动冒油,他也是奇哉怪哉。

饮食人类学家曾经研究过人对故乡之食的依恋,这是一种「食物的记忆」。食物里不仅有独一无二的味道,还有独一无二的故乡、童年、亲朋之辈,乃至一起起或细微或深邃的生命事件。不仅有食香,还有声音、画面,乃至悲喜。乡愁是人类情感的母题之一,有时候人们只是忽略了,那里面总是有食物的味道。就像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流年》里写,因为尝到了小玛德莱娜点心的味道,于是勾起了对于贡布雷大街小巷的回忆。

这样的记忆,宋执稷也有。他记得五六岁的时候,自己还没有灶台高,奶奶在蒸饭,他帮着丢柴火,那是他去山林里捡的。火焰蒸腾,盛米的簸箕上笼一层白纱布,慢慢就有一股奇特的米香氤氲而出。他还记得小时候,病弱的妈妈会做蕨菜粑粑,里面裹上白糖,用树叶包起来蒸,蒸好了舍不得吃,放在柜子里就生了虫,但还是舍不得扔,因为即便放坏了,吃的时候还是有甜甜的味道。

还有米豆腐、油辣椒、酸菜、豆腐干,自家用橘子皮炕的腊肉、扣肉……后来这些都成了乡愁,缠绕着宋执稷十五年的离乡岁月。所以如今他说,他能理解他淘宝店里那些依恋家乡味的老乡们,他回到了故乡,而他们还没有,同样的心绪他感同身受过。

宋执稷17岁就离家远行,去温州打工。那时候从贵州江口到浙江要坐二三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他个子不高,背的行李垂到了膝盖窝。妈妈特意给他灌了几瓶江口酸菜,用大叶子青菜和辣椒、山里挖的野藠头一起腌制而成的,满满几罐子,用绳子一捆装进背包,他从贵州背去浙江。因为路程太远,咸菜在途中发了酵膨胀,汁液从罐子里溢了出来,等他到了工厂,打开行李,所有衣服都被染绿了。

「宋执稷」这个名字是爷爷取的。爷爷是民国时候四川大学的高材生,但到了宋执稷这一辈,他说自己已经是「农二代」了,守着两亩田地过日子。所谓「执稷」,虽然文绉绉的,却也恰如其分。

1998年,中考成绩优异的宋执稷因为家贫放弃学业,跟着同乡远行外出打工,这也是一代中国人的命运的缩影。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温州一家鞋厂当小工,学习给鞋底上胶,滚烫的胶底从烤箱拿出来,迅速贴合鞋底,他每天要重复这个动作成百上千次,很快就十指起泡,痛不欲生。唯一的抚慰就是吃上一口从家里带来的酸菜,炒熟后在白米饭上铺一层,他能连吃两大碗。工厂食堂的菜他吃不惯,江浙嗜甜,他爱吃辣,这是宋执稷头一次感受到由味蕾迸发而生的乡愁。

「特别特别想家,想我妈做的腊肉。」如今宋执稷说起,依然给人舌底生津之感,「下锅后,放上辣椒,还有臭豆豉,一烩,特别香。」

但现实需要年轻的宋执稷留在他乡,先是在温州,后来又去了深圳进了一家电子厂,人海漂泊身不由己,他偶尔回家,总是离开,在外地成婚,又将孩子留在老家……时光倏尔而逝,青年转眼已经而立,他还是在异地找不到家的感觉。

「都说入乡随俗,但我好像入不了乡随不了俗。」宋执稷说,看着大城市的车水马龙,他有了回家的念头,加上父母年迈多病,孩子留守老家,将来教育也要成问题。

2013年,宋执稷回到老家,一边种地一边卖米豆腐,淘宝店也是在这一年摸索着开起来的,他在上面卖米豆腐,也卖油辣椒、豆腐干、面面肉、渣面扣肉、盘子粉、折耳根、油粑粑、蒿菜粑…光是粑就有四种,好像将整个江口特有的美食都搬到了他的网店上。

江口县梵净山

「穿越山海的家乡味」

在过去,地道风味只有身处家乡才能享用。在宋执稷小的时候,每到赶场的日子,十里八乡的汉民、苗民、侗民、土家,就从蚂蟥山、雾云山、岩鹰窝这样有着古怪名字的山坳云集而至,凑在婶婶的摊前,在赶集之余或站或坐,捧一碗鲜香麻辣的米豆腐,吃到肚圆胃饱,陌生人紧绷的面容也会变得松弛和善,互相露出微笑,热情交谈。那是一种物理意义上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因「共食」而减少,乃至变得亲近。

如今,家乡的食物可以轻松运至千里之外,即使从未谋面相隔万里,虚拟的「共食」也能成就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开了淘宝店之后,慢慢的,宋执稷认识了许多身处外地的江口老乡,有在外地读书的大学生,也有和数年前的他一样在外工作的人,有的是自己的家乡胃馋了,也有的是买给家中移居别地的长辈。一来二去,宋执稷就和许多老顾客熟了起来,他会通报给他们江口的变化,听他们讲述外面的故事,交流对于家乡记忆的重合之处。

既是熟客又是老乡还成了朋友,买卖成就了难得的情义。食物居然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宋执稷说,这种感觉很奇妙,不过其中也有诀窍——善良一点,以心换心。顾客们下单时,他通常会赠送一些当季的食材,像花生、红薯、洋芋,宋执稷说,这些也不值多少钱,都是自己家种来吃的,权当是来自老家人的一点心意。

他了解身在异乡的不易,除去寄去地道的家乡风味,有时就想做得更多。一个身在新疆塔城当公务员的江口老乡在宋执稷的淘宝店下单时,闲聊时与他说起,新疆天宽地阔,时常有孤寂之感,在这里乡音难觅,特别想家。宋执稷想起淘宝店里也有一个在塔城那边的买家,四个月前宋执稷刚给他寄去过几斤酸菜,这个买家也是江口的。宋执稷便在聊天框里问:要不然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出门在外,老乡之间也好有个照应。就这样,两位在新疆的江口人取得了联系,已经约好了时间一起喝顿大酒。

家乡之食穿越山海,仿佛一条神奇的纽带,指引着人与人产生或明或暗的交集错落。这样的事也发生在宋执稷自己身上。有一年,他的淘宝店里多了一位顾客,下过好几次单,买的是米豆腐、酸菜这类的地道江口吃食,宋执稷看收货地址是广州,买家姓名却十分熟悉,是脑海里一位初中同学,自中学毕业后他便与这位同学断了联系,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他想这会是那位同学吗?可如果不是她,同名同姓还会买江口吃食的,又能是谁?他犹豫再三还是致电对方唐突相问。当电话接通,对面传来流利的粤语,他想,坏了,搞错了,但当他报上姓名时,对方就换上了磕磕绊绊的江口话。原来真是他的同学!在宋执稷的记忆里,对方还是个会在下雨天穿上桶桶鞋跑去学校的少女,但现在,久未谋面的同窗说,自己嫁去广州好多年了,孩子都十五岁啦。时光飞逝让人唏嘘,只有多年前的记忆和家乡食物的味道新鲜如故。

江口米豆腐

不过有时候,家乡之食带来的不是抚慰,而是怅然。宋执稷收到过几条特别的消息,来自一位远嫁去了成都的江口女人,几天前她在自己的淘宝店里买了米豆腐。

「老板,你家米豆腐这碱味……」对方在消息对话框里说。

「味道不对吗?」宋执稷问。

「味道很正宗。」女人说,「但我已经吃不惯了。」

「是我离开江口太久了。」 她随后补充道。

宋执稷看不出对方打出这些字时的心情,他想,她或许会有些失落吧。

不是因为没有吃到合口的美食而失落,而是原本想借着家乡食物缓解思乡情切,却突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口味都已经变了。就像那些远离故土、以异乡为家乡的人,想回而不得,是一样的。

一位石家庄老太太曾让儿子在宋执稷的淘宝店里买了好几回腊肉,老人家离开江口县已近四十年,自从二十多年前父母相继过世后就再没回来过,现在自己也已年老、没了回来的心力,就干脆把故乡藏在梦里,把对它的思念寄托在这一口来自家乡的食物上。

「味蕾深处,是故乡」

他们的故事,快乐或唏嘘,对于宋执稷来说都是日常生活里的抚慰,也让他找到了一种特别的「存在感」。当年他作出回到老家的决定,主要是因为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母亲常年患有癫痫从年轻时就干不了农活,父亲年纪一大,地也就下不了了。身为独子的宋执稷回到老家,首先接过的是父亲手里的锄头,但贵州的土壤多存不住水,适合耕种的地少,粮食也卖不出价钱,每日种地仅够全家人的口粮。于是他就在县城和婶婶一起卖米豆腐,开起了淘宝店,都是为了补贴家用。现在儿女渐渐大了,母亲身体越发不好、常年卧病,为了让家境更宽裕些,今年他又找了一份送货司机的活儿,拉着家附近工厂生产的竹筷和松木砧板送去各个市场,虽然是几天才有一次的零活,但聊胜于无。

回到家乡,宋执稷说虽然自己挣得不多,但却很安心,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围桌而食,发呆闲坐,都是平凡又浪漫的事。不过,家乡也不是桃花源,39岁的宋执稷兼着三份工作,压力大到有时让他喘不过来气。他说有一段时间自己意志消沉,他没有告诉妻子,因为怕她担心,自然也不会告诉淘宝店里的老客们,在他们眼中,宋执稷一直是那个热心周到、愿意倾听的「宋老板」。

宋执稷说,「没关系,笑一笑,生活再苦再累,自己扛一扛,过去了就好了。」在一次次打包发货中,在一个个故事里,宋执稷总能快速找回快乐。

那是一种他所做的事还有意义的自豪,他为身在异地的老乡们寄去故乡的食物,收货的买家开心,他也觉得美好。而且,可能更重要的是,每一个身处异地的故事,既是漂泊也是奋斗,都是每一个为了更好的生活在努力的存在,这与宋执稷而言,也是一种特别的鼓励。

人们因乡情而留恋故土,又为了闯荡新的天地而离开,宋执稷曾经是这样,他的许多位买家也是这样。在宋执稷的老顾客里,「干脆面」大学毕业刚刚三年,从大学开始她就在宋执稷的淘宝店网购家乡美食,她是如此酷爱家乡的米豆腐、豆腐干、腊肉、辣子鸡,上一年回家时直接吃胖了十二斤。返回杭州后,依然意犹未尽,偶尔还会天马行空飞回去吃一碗家乡的卷粉。

「干脆面」每个月都会下单买一次米豆腐

「干脆面」说,她很珍视家乡的味道,她经常会想起小时候,奶奶下厨做饭,一个劲儿地给她做好吃的,「所谓家乡之食,是在家里,有人愿意把自己的时间精力变成美味的食物拿给你。」

不过,如今的背井离乡是「干脆面」自己认真决定的。大学毕业前,她也曾纠结是回家乡还是留在杭州,她学的是影视编导专业,毕业前的一晚,她和同学相约去看文艺电影,回来的路上他们热烈讨论、激情满怀,那是在老家不会有的氛围,于是一个想法突然闪现:「我大概不会回老家了。」即使再留恋,她也要在异地,开始自己的冒险。

就是这样,有人选择回来,不断有人离开,好在,向往星辰大海的途中,我们始终能感受到藏在味蕾深处,家乡的深深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