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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圈注水,豆瓣崩溃

2020年11月28日 文/ 谢婵 崔西 编辑/ 金汤

不只是《记忆记忆》,豆瓣用户@燕仰 建立了《被饭圈用来养号的那些作品》豆列,把友邻翻找出来的15部作品列在其中,包括法国作家塞利纳的《死缓》、瑞典作家斯文松的《鳗鱼的旅行》,卡佛的最新再版《当我们讨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尼日利亚作家布雷斯韦特的《我的妹妹是连环杀手》,美国纽约城市大学历史学教授罗森布拉特《自由主义被遗忘的历史》等等……这些书有的上市不久,有的打分人本来不多。

这些书籍的页面,不多的短评里,总是掺杂着几条,“好看好看挺好看的好看好看挺好看的”的16字万能评论。

文 |谢婵 崔西

编辑 |金汤

运营 |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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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末,张文像往常一样打开豆瓣,找到自己要负责的书籍的主页。

她是一位图书营销编辑,负责文学书,最新上市的这本拿过奥古斯特奖,是一本经典畅销书。几分钟前,一起加班的同事在办公室里提了一嘴,“怎么突然多出来一些奇奇怪怪的评论”。张文也发现,有人在重复粘贴原有的热评,有人草草留下几个字,有些评论甚至跟书籍毫不相干。

那些评论很像一个人在购物网站里买了书之后随手留下的。起初,张文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想到不久之前,出版社曾免费送过一批书,她给每一本寄出的书里都留了小卡片,“如果喜欢书的内容,欢迎来豆瓣书页写下自己的想法。”她想,也许是自己的小卡片感动了某些不太熟悉豆瓣生态的网友,特地来豆瓣给“好评”。她也挺感动。

原本,这本书只有30多个人留下想法和书评,“都是有阅读习惯的、会读书和评书的人写的。”豆瓣打分9.3分,那是张文在书上市之后重复积累、用心维护两个多月的成果,对于这本书来说,有这些已经足够。

可那天开始到随后的几天内,“奇怪的评论”大量涌进来,一度涨到200多条,她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她看到一个豆友写下评论“挺好的挺好的”,然后打了3星,就点进这个豆友的主页,发现这是一个零动态、个位数关注的豆瓣新号,号主在好几本不同类型的书下留下了同样的话,打了同样的分数。

11月23日,张文看见《来自一个编辑的心声:王一博的粉圈,请你们离我的书远点!!!》的帖子里,《记忆记忆》一书的编辑公开控诉自己的书被“养号”的粉丝占领了评论区时,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记忆记忆》是一本版面字数31万字,有200多个注释的长篇小说,是俄罗斯诗人、作家玛利亚·斯捷潘诺娃在2017年出版的新类型复合小说。这本书的中文版双十一之后才有现货,却在一周内多了上百条“读过”。突然出现的短评有两种,发帖的图书编辑说,一种是复制粘贴高赞短评和书评,一种是发莫名其妙的句子心得。当时一条评论的开头是,昨天是冰封记忆的一本书,今天是书写人生的一页纸……而此后的文字也与书的内容无关。

这位编辑在文章里提到,事发时,有粉丝群体正在微博号召豆瓣“养号”,并给出新手教程,建议大家每天以给书籍电影打分等方式把新的豆瓣账号“养”起来,这样日后评分不会被系统判成小号。而恰好,《记忆记忆》是豆瓣手机端新书推荐的第一个,便顺理成章成为“年底养号的基地”。

不只是《记忆记忆》,豆瓣用户@燕仰 建立了《被饭圈用来养号的那些作品》豆列,把友邻翻找出来的15部作品列在其中,包括法国作家塞利纳的《死缓》、瑞典作家斯文松的《鳗鱼的旅行》,卡佛的最新再版《当我们讨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尼日利亚作家布雷斯韦特的《我的妹妹是连环杀手》,美国纽约城市大学历史学教授罗森布拉特《自由主义被遗忘的历史》等等……这些书有的上市不久,有的打分人本来不多。

这些书籍的页面,不多的短评里,总是掺杂着几条,“好看好看挺好看的好看好看挺好看的”16字万能评论。

张文在此时才确认,自己的书也成为了“养号”的池塘。在这之前,她知道粉丝打榜,但自己不追星,也不怎么关注。她第一次被人认真科普什么是“养号”,什么是粉头,什么是“腿毛”。

她后来翻到一条微博,11月23日,一个账号发帖,号召粉丝不要给“小众文学”评分,“那些不太出名的编辑都会盯着自己的书,一条一条看评论”,他建议,去评分,找四大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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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不太出名的编辑”这几个字,张文觉得又好笑又扎心,“这个行业谁看你出名不出名啊,大家都看这个编辑是不是专业。”

不过,那位粉丝说得没错的是:图书编辑确实在意每一个读者的想法。一本书上市前后,张文会点进第一个标记想看的豆友的主页,大多数时候,对方可能是一个关注量不会过百的小豆友。她会私信把书寄过去,希望对方看完之后能留下一些真实的感受。

在外版书主页,张文也常常见到读者主动找到原板书籍,读完译版和原版之后仔细写下其中的差别和感想,再分享给其他的读者。她会收集起来。

张文在意这些“花钱买不到的东西”:基于图书内容的深度交流沟通,和人与人的真实的连接。作为一本书的营销编辑,她的工作内容之一是去探索什么样的人会对这本书感兴趣,要去找到那些不知道散落在世界哪个角落的读者。看见有读者说被书里的某些内容感动,下一次,她就会在给别人介绍这本书的时候提到这些,并在推广方式上做出调整。

而在公共讨论空间逐渐萎缩的当下,豆瓣已经是她和读者们仅剩不多的自留地。

在豆瓣留下过10836条动态的@paradiso说,每每有人的短评踩着他的痛脚,他就很想认识这个人,有些人是可以做朋友的。另一位豆瓣用户陈丰说,她关注的两百多位的豆瓣好友,都是从书评区里一个一个积累起来的同好,“其实我不在乎评论写得好不好,我是看这些人如何看待这本书,无论批评还是赞美,都有自己的气质。”

所以,当大量的评论涌进自己图书主页的时候,张文联系过豆瓣客服,希望豆瓣可以帮忙调查一下。她担心与书本内容毫无关系的短评会被读者以为是自己买的水军,混乱的观感会让人本能地不信任这本书。

有些粉丝解释,“我们没有打一星破坏评分,我们打的都是五星。”张文很想说,“不是这样的,图书编辑会更较真一些,你打四星也没关系的,关键是你为什么打四星,我们想看到真实的评价。”

▲粉丝豆瓣账号评论区,“养号”交流和互相鼓励。图 / 豆瓣

原本,豆瓣是为了满足不同用户的不同需求,为被割裂的“小众”而生,就像创始人阿北曾经的社会学实验品阿尔法城一样,豆瓣像是聚集了各类信息茧房的共存地,每个人用自己的爱好吸引“邻居”,形成一个个有自我特征的“结界”,这种边界实际上很难打破。

就像一座城市,左岸是文艺人群,关注的是文艺书籍与电影的进展,或者是知识与社会的进步;也有人活跃在右岸,在各个更有生活气息,有自嘲有段子也有就生活来分享的小组,得到来自“鹅组”的八卦新知、“小镇做题家”的自嘲和“社死”“哈组”与“凡学”的轻松一笑,两边也时有交叉。

只是这一次,饭圈粉丝突然破壁而入,进入了左岸纯粹文学读者的“小众”领地。一位豆瓣用户本来觉得彼岸的“养号”和自己无关,但听到也许有一天会侵占到她最常读的作家领地,她马上要了一点酒精,表示想“清洁一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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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记忆》的编辑日记很快成了热点。在这场围绕着豆瓣用户、爱豆粉丝和图书编辑掀起的飓风中,拥有10万粉丝的王一博大粉“猫头”正在劝自家粉丝删掉已经引起豆瓣用户不适的评分。

她发出一条又一条的长长的私信,恨铁不成钢地劝短评区中的粉丝。

猫头是最初号召粉丝进行“跨平台养号”的大粉之一。可在得知豆瓣“养号”事情发酵的那一天,她看着短评区里几个一点都不真情实感的好评,觉得很恼火:“特别上头,怎么会有人真的傻到去复制粘贴之前别人的书评?”

豆瓣从来不是一个欢迎复制的平台,创始人阿北做产品也只相信原创,这是逻辑,张文常年混迹豆瓣的经验告诉她,豆瓣是一个给真实以及内容价值赋予权重的地方,因此虚假、不走心的评论会很明显被觉察,因为在这里它们才是弱势的一方,数量不再是唯一重要的数据标准。

猫头说,这次号召在豆瓣“养号”的出发点不是别的,而是王一博粉丝们的“自保”。在一份博粉丝整理的时间线中,事情的导火索是“王一博过去的影视音乐作品突然在19号、20号遭到了大量恶意一星的评价”。

对于王一博的粉丝来说,豆瓣是一个“恐怖”的地方,数不胜数的娱乐类小组中充满了对明星毫不留情的评价,他们觉得有一些是谣言。在猫头眼里,自己的偶像处于“被辱骂得比较惨”的重灾区。粉丝团也有常驻在豆瓣的小队,负责观察舆情,守护自己偶像作品的评分。

▲明星在机场被粉丝包围。图 / 视觉中国

“这些作品都已经播完很久了,最近的也快一年了,但突然间它们的评分都一直在掉、一直在掉。”猫头说,越来越多的粉丝开始焦虑、开始害怕更多的一星出现,大家的情绪互相影响,看着越来越低的评分着急。“我们从来没想着要光靠着粉丝的力量给他的下一部作品打高分、让他被别人认可,这是不可能的,也不是我们的目标。”猫头说,但要大家面对大量的恶意一星坐以待毙,很难接受。

她们深知豆瓣评分在各类宣发稿中和路人眼里的含金量。于是,带着由评分下滑引起的焦虑,和给偶像“反黑”的使命感,“没有经验、对豆瓣生态一无所知,但没有恶意的粉丝们”向着豆瓣出发了。在大粉的号召下,参考着到处总结来的经验,初来乍到的粉丝们开始了在豆瓣的“养号”。

饭圈“养号”由来已久,指的是粉丝们通过各种办法增加账号的活跃度和真实性,从而在讨论中获得更多话语权,以维护偶像形象或者宣传偶像作品的行为。

在追星女孩们的“快乐老家”微博上,“养号”的方式包括且远远不限于:养成固定的发文频率,多发原创不转发,在微博的“森林驿站”种竹子、养熊猫,在“每日一善”超话里发帖,时不时@一些奢侈品牌来提升自己的“消费指数”评级等等。而“分享养号技巧”本身,也是养号技巧的一部分:在微博上,没有“养号”,只有“养耗”,为的就是绕过微博算法对“养号”关键词的屏蔽。

为了评论的时候能抢到前排,给路人塑造自己偶像的正面形象,更是为了自己的微博不被限流,能作为个体被看见,粉丝们不亦乐乎地在这些花里胡哨的规则中穿梭。

跨平台的操作也早就存在。2018年底,陈丰在豆瓣上看《帮查女孩》时,发现一些几个字的三星评论,第一反应是奇怪,她和几位书友吐槽“怎么会有这种机器人呀”,并一起向平台举报。一年之后,她在《弗兰德镜子》的书评区发现了同样的情况,去微博上搜索,发现某位女星的粉丝帖子,最前面标记着“x月x日种豆养豆,今日打卡目标105人”,而《弗兰德镜子》就在帖子推荐的影视书籍单里。她还发布了以“现在的粉丝都开始公然召集豆瓣养号了???”开头的吐槽帖。

一年以来,陈丰常常在豆瓣偶遇这些来打卡养号的粉丝,她甚至觉察出对方的进步——从原来只是随便复制几个字,到现在是复制一段完成的话,“他们也害怕自己被评为无效的评分,害怕自己被机器筛选掉。”

▲“养号”教程,手把手教粉丝成为各个平台的真实用户。图 / 微博

有时候猫头也会觉得有点魔幻,“好像已经变成了为了评论而评论。”最近王一博和周迅合作了一个短片,片子有九分钟,但刚发出一分钟之后,评论区就已经挤满了粉丝们的吹捧。精心但没有灵魂的措辞加上华丽的表情,“路人看了会头疼,理智粉看了会流泪吧。”猫头和其他大粉号召粉丝停止不走心的长篇累牍,同时也依然坚持在超话签到、控评,完成每日的标准追星流程。

追星体验的一大部分正是来自于这些“流程”。混迹饭圈多年的资深人士小橙认为这是一种身份政治,“人们靠身份产生认同感,所以为了获取饭圈这个身份,就必须要做一些大家都会做的事情。”她觉得,害怕偶像受到伤害而产生的焦虑是浅层的,而真正深层的焦虑,还是来自于对饭圈身份的维系。

为了维系这种身份和认同感,一个个真实的粉丝从四面八方汇聚,一起遵守着一些规则,一同在互联网迷宫里行进。冷冰冰的平台算法决定了饭圈追星的规则,粉丝制造出流量,而之后便似乎不再记得偶像繁荣的来路,而受困于种种更高的流量压力和焦虑。

所以当焦虑的王一博粉丝们带着微博上摸爬滚打来的一身尘土,来到豆瓣,试图套用同样的饭圈逻辑时,矛盾就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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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丝习惯了在每一个能发声的平台抢夺话语权,但这不是为豆瓣这个平台所容纳的。”小橙觉得,这是必然会爆发的矛盾,“豆瓣的算法维持着生态的运行,不欢迎粉丝的存在……但正是这种客观性,违背了粉丝们的感情。”

可在猫头看来,这件事暴露了粉丝对书籍内容产出的不尊重,同时也暴露了豆瓣评分系统的弱点。“这个机制无法遏制粉黑的战争,因为永远都有不看作品就打低分的人,包括专门做数据的外部公司,还有豆瓣经常性的锁分。”猫头说,“最终人就都还是被裹挟,没有办法。”

矛盾确实在继续,当《记忆记忆》编辑日记发出之后,这本书的评论区又急转直下,一星评价开始赶来屠榜,几天里,这本书的豆瓣评分从9.1分降至8.7分。

为此,王一博工作室@YIBO-OFFICIAL在11月25日发微博表示,强烈反对“养号刷分”、“评论注水”等扰乱平台社区生态和秩序的行为,并呼吁“尊重每一部作品,尊重每一位创作者,尊重平台社区规则”。

豆瓣读书也发布公告,表示将严厉打击任何“养号”及组织行为,并推进豆瓣反水军机制。

▲豆瓣读书公告,对异常用户进行处理。图 / 豆瓣

面对图书编辑的控诉和豆瓣用户的愤怒,猫头想着,一定要在被放大上升成双方的完全对立之前,尽快弥补错误,表达歉意。“追星女孩说深情也深情,但说薄情也薄情。粉丝可以随时离开,但‘破坏小圈层生态’这笔账,永远会算在他本人头上。”她害怕。

在王一博工作室发布声明的前一天,24号傍晚,她在微博上发出了致歉:“希望一切都不会太迟,感谢指正。”

张文在《编辑的心声》帖子下面留言之后,有一些粉丝主动联系了她,私信想要表达歉意,她跟粉丝解释,每一本小小的图书从选题到面世得经历六七十个关卡,不算版权交涉的时间,也需要小到半年长则几年,是每一个编辑的劳动成果,也是自己的孩子。

张文在乎的也是“每一个个体都能被看见”的权力。她告诉这些粉丝,不要养豆瓣号了,“打一星还是五星,是每一个豆友的权利,但如果这些都被组织、教育、号召所替代,所有个体的意义将不复存在……时代下个体所拥有的那么一丁点力量也会被剥夺。”

公共讨论空间的缺失让豆瓣成为了不多的自我表达处。@paradiso 意识到养号现象的存在之后说,“我根本不在乎我打的星是不是被计入权重,但只要我写了公开显示短评,不管有没有打星,我都会被看见。”

这是豆瓣用户与饭圈粉丝的共性,他们都想要被看见,却选择了不同的方式。

与张文联系的其中一位粉丝在下班之后,找来了自己的小伙伴,带着张文的想法,一个一个私信粉丝,劝删除评论。过了一天之后,这位粉丝告诉她自己已经把能劝删的都劝删了,张文数了短评数量,真的变少了。

虽然这场戏剧化的交集以奇怪的方式开始,但最终也收获了一些友善的沟通,张文想给这位粉丝寄过去一本书,只是粉丝形容自己“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书到自己手里也很可惜,张文的书最终没能送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这位粉丝来跟张文告别,在事情发酵的几天里,她们道歉、补救,又遭遇了一场无差别的嘲讽,在豆瓣上,又总忍不住去看有关于自己偶像的帖子,日常的工作很难不受免情绪波动的影响。她决定卸载豆瓣。

如今,在几本看作重灾区的书籍下,评论有的已经消失或被平台删除,除此之外,还点缀着几个“该用户已注销”的字样留在用户栏上。

张文看着粉丝的告别,突然间,有了一种江湖再见的感觉。同样说再见的还有陈丰的帖子。11月27日,陈丰登录自己的豆瓣账号,收到一条通知,去年那条以“现在的粉丝都开始公然召集豆瓣养号了???”开头的吐槽帖被系统删除。她无法得知是豆瓣官方删帖,还是因遭粉丝举报而被机器删帖,官方通知留下的原因是:含有滥用产品功能,破坏产品生态以及气氛的内容。

如今事件的热度已经降温,评分一个个涨了回来。但一窝蜂的闯入和一窝蜂的离散,还是给豆瓣留下了满地狼藉。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