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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和她不可能更自由的生活

2020年11月25日 文/ 亦欢 编辑/ 金石

在女儿看来,陈薪伊的全部生活除了戏剧也就是两度失败的婚姻留下的一双儿女了,她的人生是残缺的,唯一完整的部分就是事业。但陈薪伊觉得,残缺是美的,她很喜欢残缺。别人觉得,好像没有丈夫就是残缺,「我觉得我自由」。

文|亦欢

编辑|金石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身着蓝色连衣裙的陈薪伊从舞台一侧走了出来。她站在舞台中央,与演员们拥抱后,接过话筒面向观众。她自编自导的话剧《龙亭侯蔡伦》结束了在上海人民大舞台为期四天的首演。

谢幕之后,老朋友和观众们来到舞台上和她合照,等人都散去了,她猛地一站起来,「收官啦!」82岁的她去年年底刚做了一次体检,CT显示一切正常,她的身体还好得很,称自己是「八零后」。

陈薪伊生于1938年,是著名戏剧家、编剧,国家一级导演。从事戏剧创作69年,导演作品140余部。国务院授予她「国家有特殊贡献话剧艺术家」的称号。去年,她成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艺术中心,不仅拥有好几个剧场,还是一个「创作基地」,制定了每年制作一台原创大戏的「五年计划」。

82岁这一年,陈薪伊保持着充沛的精力和高强度的工作。她排了《洋麻将》和全女班《奥赛罗》,编排了《龙亭侯蔡伦》,结束上海的首演之后,隔天她启程南京巡演。紧接着,还要去沈阳、北京排戏。每天早上六点多,徒弟、同样也是助理的刘昱杨就会收到她的微信,安排一天的工作或者要一份合同里的文件。

《龙亭侯蔡伦》准备了三年,她不靠概念创作,发生地秦岭去了三次。排练三个月,演员们形容她:像火一样,会把你也燃烧起来。四天的首演,陈薪伊都坐在台下,边看边提意见,坐在旁边的场记随时记下。中场休息时,她跟剧院的工作人员对话,请他们把关好进出的人,进门时候不要漏光……

演出结束的那天晚上,她把谢幕的照片发到朋友圈,写下: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这种生活是直接利落的,有时也让人感到压力。例如,我刚一坐下,她便说,此刻你应该问第三个问题了。

「但也想玩」,她补充说,「现在我就等着去吃饭。」一起采访的还有扮演蔡伦的著名京剧演员关栋天,他说私下的陈薪伊,哪儿有好玩儿的哪儿玩儿,哪儿有好吃的哪儿吃,怎么躺着最舒服,追剧,多开心啊。

当人们问起她如今的生活时,她会说,创作,以及,跟大家吃饭。她是个美食专家,得知关栋天的夫人预定到了她爱吃的上海菜饭店,她的脸上出现了笑意,开心坏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结束了这劳累的工作之后,她要赶紧去吃好吃的了。

有树、有石头、有一江水

在陈薪伊的早期生活中,几乎只有戏。

从小她就是一个戏迷,父亲桌上老有的电影票、戏票都进了她的书包里。那时候她非常喜欢电影《天字第一号》,为主演欧阳莎菲的神秘气质所着迷。也因为看了戏晚回家,遭到了二妈的责打。

那是1949年,陈薪伊11岁,她的父亲是国民党军官,在南京解放前夕逃走。养母回了老家,留她一人跟二妈生活。一天晚上,她去了南京太平商场后头的剧场看戏,二妈的责打让她气愤,她可没被人这样对待过。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陈薪伊踏出了南京的家门,打算去西安找养母,永远不回来。

在口述自己的人生时,她总是从这里说起。没带任何行李、身无分文的11岁的小女孩,先去求助同学,同学让她在玄武湖边上等着,给了她一把钱,作为路费。拿着钱,她先到了芜湖,找父亲的生意朋友,一个认了她做干女儿的人,再一步步地走和等待,才终于到了西安。

《龙亭侯蔡伦》里,蔡伦的父亲是个铁匠,他年少离家进宫,是为了看见最好的东西。陈薪伊的离家,只是小女孩的一次愤怒。但那成为她人生最初的选择。

那时候她还叫陈毓萍,那是养母给她取的名字,说她是个没根的娃。亲母生下她后无力抚养,把她交给父亲和父亲的妻子。在西安和养母生活一年后,养母的三姨妈骂她是个私生的妮子,她再次出走,到西北戏剧研究院学唱秦腔。她决定改名为陈坪,她说自己有根,大地是她的根。

《龙亭侯蔡伦》讲的是宦官、科学家的蔡伦的后半生的故事,新帝登基,将其封侯后发配到秦岭,不带走任何东西,让他去造出一百车的纸。面对这样的刁难,蔡伦看到山上有树、有石头、有一江水,都可以用来造纸。「这个戏是我写的,实际上是我看到有树可以做杵,有石头可以做臼,有一江水,就能造纸了。」这也是陈薪伊一生面对困难的写照。

到了西安之后,她经历了「文革」、因为身份报考失败、「文革」结束、戏被停排、出走西安到北京、再从北京来到上海。在人生的每一次绝境中,她都能寻找到办法,朝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前行。13岁她学腰鼓、登台演出,一口重庆、南京口音的她演不来秦腔,她为大剧作家马健翎当速记员,也想演话剧。19岁她开始当话剧演员。当了20多年话剧演员,她想当导演。

结束之后,40岁那年,她终于考入曾因「查三代」拒绝她的中央戏剧学院,「人生苦旅中的一片绿洲」。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她回到陕西人艺做导演,每次演出都要去租剧场,曾因为看到一个漂亮的舞台,她就忍不住哭了。在这样的条件下,她排演了《女人的一生》,大获成功。

但之后,她心心念念的《奥赛罗》停排,承包队解散,1984年4月23日,原定是《奥赛罗》的首演日的那一天,她用塑料布包着《奥赛罗》导演计划的设计图,蹬着自行车闯入文化厅,将导演计划和设计图摊在办公室地上,向他们申诉,最终递上辞呈。舞台没了,她出走西安,去北京,毫不犹豫地去铁路文工团工作,因为有人告诉她,那儿有个剧场,有个舞台。

爱尤其需要自由

19岁,陈薪伊第一次读到了莎士比亚的《奥赛罗》,那一年,她刚考入陕西省话剧团学做话剧演员,她在单人床的帐子上贴着丝德蒙娜的海报,一心想演这位高贵美丽的女人。莎士比亚也塑造了她对爱的理解,「爱情很美」。

她曾经形容女人一生中有两个糊涂期,生孩子之后糊涂,爱一个人的时候也糊涂。她经历过两次婚姻,她说自己也糊涂过,但是,「时间不长就清醒了」。

那些年,为了《奥赛罗》奔波于北京和西安的陈薪伊,收到了读初中女儿的一封信,那时女儿基本上都是与父亲单独生活,很少能见到母亲,信里她措辞严厉,说传统的家庭幸福被打破,周围人的闲言碎语,父亲没有一丝的快乐……母女关系一度紧张。

直到几年后,陈薪伊第二次结束婚姻。一年之后,前夫再婚,而她,女儿形容,「妈妈永远地与戏剧为伴了,48岁仿佛才走入上帝本来就为她安排好的人生轨迹」。50岁之后,她迎来了事业的高峰期,将目光聚焦在「巨人」上,创作了《张骞》《夏王悲歌》《商鞅》《贞观盛事》等经典之作。能让她持续保持热情的,是戏里的人。

让她盛名的、如今仍是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保留剧目之一的《商鞅》,剧本修改了7年之久。她在生活的每个缝隙里去思量,如何把它呈现在舞台上。1996年的6月6日,陈薪伊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她正在北京市第六医院的产房外等着女儿生产,忽然听到里头传来「哇」一声的婴儿哭声,声音十分清亮。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商鞅》就要从一声脱胎而出的哭声开场。从第一声哭开始,到他生命的结束,这个人给自己带来了什么?给历史带来了什么?给时代带来了什么?

随后的一个月,陈薪伊一边寻找问题的答案,一边陪伴着女儿坐月子,照顾外孙,喂奶、换尿布……每天和一个新生命在一起,让她产生了很多想象。于是,她决定《商鞅》不仅要讲述一个关于改革变法的故事,更要讲述生命。

她如此地投入了与角色们的「恋爱」里,去生活里寻找他们。即使远在加拿大旅游,她看到那无穷的落日景象,也是在理解曹禺《原野》里「黄金铺地的地方」。女儿说,戏剧完全控制了她的生命,成为她人生当中唯一不可替代的精神中心,她永远围绕着这个中心展开自己的生活。

做着案头工作的陈薪伊,容不得家里有其他人住,她也曾因为这个原因得罪了前夫和在家借住的朋友。她无时无刻不在与戏剧里的人物生活在一起,「神交、神聊、神游」,早晨六点多从床上爬起来,第一件事是跑到电脑前记下脑子里的想法。

在女儿看来,陈薪伊的全部生活除了戏剧也就是两度失败的婚姻留下的一双儿女了,她的人生是残缺的,唯一完整的部分就是事业。但陈薪伊觉得,残缺是美的,她很喜欢残缺。别人觉得,好像没有丈夫就是残缺,「我觉得我自由」。

「独身,一个人,在一个空间,是最完满的」。

陈薪伊想,11岁时候的离家出走,也是因为不愿受管束,想要自由。后来在排安徒生的戏时,发现安徒生也11岁离家出走,只不过他去了哥本哈根,她则是去了西安。此后的一生,她都在追寻自由。

这次《龙亭侯蔡伦》演出期间,陈薪伊的女儿,如今也是一位导演,从广州来到上海排戏,正巧场记住在陈薪伊家里,女儿就说,没关系,她可以住酒店。这对许久未见的母女只是在家里短暂团聚了一会儿。

生活自由自在,创作也自由自在,但陈薪伊说,「爱尤其需要自由」。

愉悦的生活

夜里十一点,刘昱杨收到了陈薪伊的微信,提醒他,每周一次的播客忘记录了。刘昱杨急急忙忙赶到陈薪伊家里,打开门,她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粉红色盘子里装着当日现切的火腿,配着一杯红酒,她招呼刘昱杨坐下,也尝尝。

身边亲近的人称呼陈薪伊「奶奶」,奶奶是美食专家,家里的食物,大的到切片火腿,哈马奶酪,小的到花生米,杏仁,都有。这天晚上,师徒二人吃着粉粉嫩嫩的火腿,录完了播客。

如今,陈薪伊独居在上海的艺术公寓里。当年让她心醉的北京的剧场被改成了一个饭庄,她就辞职了。她放弃了一些别人眼里很重要的东西,陕西人艺的院长、铁路文工团的院长,甚至更高的职位。她只愿意和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60岁时她作为文化人才被引进了上海,在上海生活了22年,继续制作剧目。

生活中的陈薪伊,爱吃,爱购物。那是一种休息。「在购物时,你不会去想巴金、想曹禺、想商鞅、想张骞,不可能的。这时是我的『物欲横流期』,很开心。」几年前,她还会到家乐福去逛上几个小时,只为了填满冰箱。

70岁那年,陈薪伊神秘兮兮地给儿女们打电话,说自己拥有了一个情人。后来才知道,那是一辆车。再不买就不能买了,陈薪伊65岁拿的驾照,趁限期之前赶紧买了一辆车。

先熟悉了三天车,她就睡不着了,熬到12点,「我说我得出去,我必须把它开到马路上」。一开到弄堂口就发现,自己住的衡山路,12点车最多了。哗哗哗,「我吓死了就倒,一倒,屁股撞花坛了。才三天屁股撞破了。」

但很快,她就适应了开车,特别是把车开上高架后,流畅极了,人也就踏实了。她也爱上了开车,她游刃有余而且还爱玩帅,特别喜欢「唰」一个手倒车入库,这是快乐的瞬间,假如旁边要是有人看着,她就更兴奋了。

「生活中就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会疯狂打三天牌,会追剧到凌晨三点。刘昱杨去年拜师之后,坐进了陈薪伊的车里,发现她不止是有着对戏剧的审美追求,生活中也是。刘昱杨买了一把切火腿的刀,发现切不动,但奶奶也说了,一把好看的刀放在那儿也是一种享受。一次,路边经过一辆好看的车,陈薪伊注意到了,学汽车出身的刘昱杨告诉她,那叫「蔚来」,是电动汽车。

蔚来,未来,陈薪伊记住了这个名字。她想起,当年离家出走,学习秦腔,想做戏剧家,想成为导演,再到自编自导,那都是关于未来的幻想。未来,蔚来,「是向往和浪漫的一种谐音」。

行动力满满的陈薪伊去试驾了一辆蔚来汽车,并爱上了它的舒适感和现代感。提车当天,蔚来的人送了她一张1938年英国人测绘的上海地图,上面用五角星标出了她曾经演出过的人民大舞台、长江剧场、云峰剧场等等,一个个的五角星,是陈薪伊导演独一无二的戏剧人生。

今年她的驾照过期了,现在她只能坐在副驾驶上,车里的机器人被她改名为「小乖乖」,她偶尔会跟小乖乖探讨正经话题,然后她自个儿活灵活现地模仿「小乖乖」的语气,「这个问题我还无法回答,换个话题好吗?」说完之后,她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作为蔚来最年长的车主之一,陈薪伊还期待能够在驾驶空间内创造更愉悦的生活方式——再一次坐上主驾驶位。有好消息传来,12项公安交管新举措将于11月20日起施行,其中的一项则是——考驾驶证将不再设年龄上限——得知新政后,陈薪伊高兴极了,「特别想驾驶,特别想驾驶,从沈阳出差回来就考新驾照!」距离她坐上主驾驶位与「小乖乖」对话的日子,似乎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