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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不起上亿老洋房,他们争抢月租三千的网红大楼

2020年11月6日 文/ 易方兴 编辑/ 金汤

每天游客最多的傍晚,武康大楼2米宽的楼内走廊也总是挤满了游客,陈思得像晚高峰进地铁一样不断地说“不好意思,借过”才能进到楼里。有一回遇上脾气不好的游客,怼他“挤什么挤,又不是你家”。

文 |易方兴

编辑 |金汤

运营 |肖睿

今年早些时候,陈思突然在微博上,看到了晾在自己家里的衣服和裤头。

他住在上海武康大楼。今年,缀满名人故居、独栋洋房的武康路成为上海网红景点,咖啡店、甜品店、花店列成一串。而这条街上,建立于1924年、颇具设计感的老洋房武康大楼成了最具盛名的打卡地,楼下“长”满了单反镜头和手机摄像头。

每一天,陈思和住在武康大楼的人,都在安静到喧嚣的更迭中度过——

安静是在于,每天清晨,从大楼七层的老式格窗向东侧眺望,能看见一街之隔的宋庆龄故居。路两旁的梧桐树经过百年生长,像是一片林子,再远处就是朝霞如火。

到了午后,同样的位置,低头向下,有拍婚纱照的,有拍旗袍名媛风的,还有人把相机朝着楼上对焦。街道被游客里三层外三层充满,还有一块一块的、由不同帽子颜色构成的人群,都是旅游团,导游举着喇叭喊: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上海的十大网红打卡地之一……

而这个打卡地,不似周边独栋老洋房,有过亿的售价,八万起的月租,近百岁的武康大楼里住着百余户人家,一大半是沿袭祖辈房产的老人,还有慕名而来的租房者,月租3000到30000的人都混居其中。

“到福开森路去”

“到福开森路去。”

电影《色戒》的最后,汤唯急匆匆地坐上了一辆黄包车,她的目的地福开森路,就是如今武康路的原名。而长得像是游轮的武康大楼当时名叫诺曼底公寓,就站在上海老城区6条路——分别是淮海路(因东西方向,有2条)、余庆路、天平路、兴国路和武康路——的中间。

这座位于武康路街口的西式七层公寓,由匈牙利建筑师邬达克设计,外形像是一艘深红色的游轮,从上世纪上海的租界时代漂泊而来,至今依然基本保持原貌。住在这栋楼里的陈思所爱的也正是这一点,“时代在变迁,唯独这座楼是静止的。”住在这里二十多年,让他有了一种旧时光的感觉。

陈思是上海人,做个体生意起家,对老上海的东西情有独钟。上个世纪90年代末,他买下武康大楼的一套房,花了不到100万。到了现在,武康大楼里一套90平米的房子市场价在1000万左右。虽然是赚了,但陈思不以为然,“那个年代,在上海任何一个地方买房都赚。”

他在意的是武康大楼的不可取代性。

“毕竟,这里是上海第一座外廊式公寓大楼。”早些年间,陈思和楼里的老住户们聊天,谁家都能说出几段名流们住在楼内的逸事来,武康大楼口述史项目成员陈保平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上世纪60年代初期,有住户在阳台养鸡生蛋,鸡飞到对面宋庆龄故居被员工送回。

也有人被武康大楼的外貌打动。

三年多前,武康大楼的租客刘雪刚来沪飘,她本科学的是土木工程,找房子的时候首先来逛的就是这一片,梧桐树的落叶、各式的老洋房,定格在她的记忆里,最后选择租在武康大楼,便是因为“颜值”。

秋日上海的武康大厦外面,梧桐叶斜影成片,大楼外部尽是法式风情,有刻着螺旋花纹的“牛腿”造型和三角形的古典山花窗楣。大楼一、二层是商铺,一层设计成老欧洲的骑楼样式,十五根3米粗的拱柱支撑着楼体,让出底楼两米宽的楼内走廊。

▲ 武康大楼的外部,充满法式风情。图 / 视觉中国

三层开始,基本为居民住房,三层有环通的阳台式长走廊,摆着住户养的花草,四至五层有宽大的转角外挑阳台。大楼内部的回旋式楼梯和两部电梯,都和这座大楼同龄。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的介绍里称,虽经过多次维修,电梯仍保留着上世纪中期采用的半圆形指针的楼层指示器。

屋内尽是南向的窗户,层高达到了3米4,走廊上的精致雕花、地板的水磨石拼花、手工雕刻的吊顶,放在现在都可以用奢华来形容。细节也很讲究,“最早的时候,武康大楼每个门后面都设计了烫衣板,就连老式的窗框都用毛毡包裹,还有实心的铁栏杆。”陈思说。

刘雪喜欢搬个椅子坐在朝南的窗边,看看外面的街道。以往的电影《喜欢你》里,周冬雨和金城武就是坐在这栋楼的七层,直对夕阳。而翻看近百年前的武康大楼设计图纸,可以看到家家有厨卫,户户有阳台,生活方便、设备齐全。有几次,她的同学来上海找她玩,她说她住里面同学还不信,最后等她打开门,都一脸羡慕。

她的同学跟她开玩笑,“我要是也能住这里,肯定要给自己买身旗袍。”

▲ 内部的房间还保留着很多旧时精致的设计。图 / 新浪微博 @老上海新里洋房

“网红”的风

只是今年,原本居住在武康大楼的惬意变成了拥挤。

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风沙雪雨,再加上十几年来的两次修缮,《上海堡垒》等影视剧中的C位出场,武康大楼在今年成为了炙手可热的网红,名列上海十大网红打卡地之一,有人称其为“上海颜王”。无数人排队打卡,站在路边拍照,交警需要时时驻扎,当地媒体也发出通知,警告大家站在马路中间拍照是危险的事。

每天游客最多的傍晚,武康大楼2米宽的楼内走廊也总是挤满了游客,陈思得像晚高峰进地铁一样不断地说“不好意思,借过”才能进到楼里。有一回遇上脾气不好的游客,怼他“挤什么挤,又不是你家”。

还有一次,他早上起来想去楼下便利店买点吃的,一出楼门,四五台手机就对准了他,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穿着睡衣拖鞋。

▲ 武康大楼附近,永远挤满了慕名前来打卡的游客。图 / 新浪微博 @解放日报

刘雪也感觉不太自在。最近,她一出现在窗边,总能看到楼下有对着她拍照的手机。另一个不方便,就是附近的共享单车都被人骑走了,去地铁站常常得走路去。

就连住在附近弄堂里的人也有感觉。几年前,68岁的张青山喜欢吃完饭后来这里遛弯。

位于六条马路交汇处的武康大楼,一到夏天,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大楼对面有个台阶,张青山就爱坐在那台阶上摇扇子,上海话叫“乘风凉”。这股四面八方的风,想必曾买下这栋楼的孔祥熙二小姐孔令伟感受过,当年电影圈的王人美、吴茵、王文娟也感受过。但今年,张青山以前坐的台阶常常站满了游客,所以乘风凉只能作罢,风也不再属于他了。

甚至,武康大楼的底商生态也在发生变化。

老住户都记得很清楚,六七年前,武康大楼的底商们,跟其他的小区没什么不同,“正门旁边还是个卖床上四件套的店,打折促销的时候我还买过一套。”武康大楼的一名老住户说,由于当时游客不多,这些商店偏生活化,除了卖床上用品的店,大楼另一侧是一家美甲店。

如今,武康大楼的一切都朝着文化和格调的路线在发展,大楼一层墙壁上彩绘着画家张安朴的“老洋房系列”画作。底商已经进行了迭代,以符合武康大楼“文化地标”的身份。

之前的美甲店,被“老麦咖啡馆”替代。店主老麦,有段颇为传奇的经历,2009年辞去了银行高管的职位,跑遍了40多个国家,最后才开了这样一家精品咖啡店。而当初床上用品店的位置,换成了一家在上海颇有口碑的“元龙音乐书店”,以卖专业的进口钢琴曲谱为主。在曾经的报道中,写道“上海也需要给这样小而精的店铺足够的生存空间”。

▲ 老麦咖啡馆门口排队的人。图 / 视觉中国

“元龙音乐书店”的店主汤女士说,之所以把分店开到这里,也是因为当地政府的邀请和政策补贴。“不然我们是负担不起这样每年上百万的租金的。”

住户对底商的需求逐渐拉远,但游客和住户的距离正在拉近。住户的入口在西侧,一楼大厅常年只有一个保安。他在过去几年最苦恼的事就是要反复劝说游客不能上楼,游客通常会说“不是免费的景点吗,凭什么不让进去参观?”保安就得一遍又一遍解释,“这不是景点,这是住宅楼,楼上住了人。”后来实在不堪其扰,只能把一个黄铜牌子立在跟前,写着“私人住宅,谢绝参观”。

也有人慕名而入。

网友Jaclin就曾经短暂入住。当时,她通过民宿网站预订,小心翼翼地跟在屋主的后面进了武康大楼。“行李我来帮忙拖。”屋主告诉她,如果是保安问起,就说是好朋友。

武康大楼一名老住户说,“最近这两年,我就看到有人把大楼中的一间屋子买下来,装修之后,自己不住,改成日租房对外出租。”

后来,楼里的其他老业主也发现了问题。因为这家人基本是今天换两个住户,明天又换两个,“就算是朋友来玩,也不可能有这么多朋友。”那段时间,他们一起向物业反应,物业又向居委会、派出所反应。

“我们楼里大部分都是老人,要是每天进来的人太多,我们确实没有什么防范能力。”最后,双方只能协调,但也不了了之。

这是大楼内发生的,少有的租户与老业主之间的矛盾。

但实际上,在武康大楼,租客如今已经占了一小半。

有中介告诉每日人物,武康大楼的房租比周边要高,100平米的两室两卫月租金25000块,不同的是,会附送一个30平米的大阳台。

不仅有大房子,武康大楼的奇特之处是户型从一室到四室都有,3000多元的合租人,和30000块整租者都住在此处。但几年以来,这里的单间都十分紧俏,“撒手就没”, 一位中介称,在租房平台上看到的2000出头的房子全是“假的”。

刘雪因为经常来这里逛,才偶然在武康路上的中介处看到了房源。武康大楼的户型比较大,而且作为保护建筑,结构不能变动,因此,她的单间居住空间大,月租金3500,但即便按照每平米单价来算,也比同地段高出不少。

▲ 武康大楼的许多房间都附送很大的阳台,电影中,周冬雨和金城武就是坐在这样的阳台上看夕阳。图 / 电影《喜欢你》

炙手可热的背后

尽管有这么多历史、文化与格调加成,不过与一般人的想象不同,武康大楼房子并不那么好卖。

武康大楼斜对面有一家房地产中介,店老板老王做老洋房生意已经20年,有一套武康大楼的房源,钥匙放在他这里,卖了一年,到现在还没卖出去。

老王觉得这一切的原因还是在于武康大楼年龄太老了,税太高了,“最早一批的产权业主去世后,房子留给自己的子女,子女再卖的话,要交20%的税。”11万每平米的价格在这一片区也不能算贵,但算上税的话,就没有多少升值空间了。

街道做过统计,武康大楼如今有百余户人家,其中一大半都是老人,整个楼居民的平均年龄约有6、70岁。对于这些老住户来说,住在武康大楼里,“也没什么神秘的”,生活也都是一样,无非是柴米油盐。

一位周姓老人已经80多岁了,头发和胡子全白,遇见他的时候他正拄着拐杖下楼去买菜,最近的一个菜市场离这里也有一里地。电梯里,他和另一个送孙女去学乐器的老人互相打招呼,他们都是退休的音乐学院教职工。

一些人永远地离开了,比如那些曾经住在楼内、新中国成立之后红极一时的名流艺人们。还有一些建国后分到这里的老职工,大部分也已经不在人世,住在这里的是他们的子女,现如今,他们的子女也已经老了。作为租界时代收归国有的老式公寓,又经历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样的岁月,整个大楼里产权众多,房东房客、短租长租住在一起,整栋大楼人员构成比较复杂。

作为一款96岁高龄的老楼,武康大楼实际上问题多多,它的内部远不如修缮后的外部看起来那么精致。

早些年间,一楼一百多平米的大厅里堆放的全是各种各样的自行车和电动车,陈思走路都得避着走。原本,邬达克设计大楼的时候,考虑到位于街角停车不便,专门在楼房后面设计了一个汽车楼,后来汽车楼也住满了人,使得整个大楼的住户没地方停车。

▲ 大楼内部远没有外面的精致,走廊里放着住户的自行车、绿植,还有没丢的垃圾。图 / 易方兴 摄

日常生活也有许多不便的地方,下水道隔三差五就堵,陈思不得不常备管道疏通剂。这个问题直到世博会后才得到解决。由于管道老化,有一回冬天停水,物业挖开一楼的地面,发现水管都爆了。上个世纪的建筑师们会在水管外铺一层毛毡,如今为了修水管,不得已得把毛毡铲了,“铲了之后再也恢复不了原来的样子了”,陈思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武康大楼似乎没有那些依托在老洋房上的奢靡或是神秘的想象空间。中介老王也感慨,另一个不好卖的原因就是围观的人太多了。“住在这里感觉没什么隐私,每天都一堆人围着看。”聊着聊着,老王谈起上海的老洋房市场,“陈坤、陈思诚都找我来带他们看过老洋房,这些人买主要还是出于投资的考虑,看的也都是上亿的房产,不会去看武康大楼。”

“网红”并没给武康大楼和居住在里面的人们实打实的效益,就像每个城市的网红街那样,留下的只是每日围在住户门前的困扰和疑虑。唯一有变化的是,老王称,今年武康大楼成了打卡地之后,对老洋房关注的人变多了,他的生意也好做了,“托武康大楼火了的福,今年老洋房成交量是去年的三倍。”

武康大楼真正回归寂静的时刻,在每一天的零点后。

10月15日凌晨0点15分,一个拍婚纱照的女孩,提着裙子,在武康路上反复跑了第八遍,摄影师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是今天最后一个来这里拍照的人,在这之后,车流和人流都渐渐消失,六岔路口,只剩下风,和不再被人层层围住的、安静的武康大楼。

▲ 凌晨仍在拍婚纱照的女孩。图 / 易方兴 摄

(文中涉及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