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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的「解忧」餐厅

2020年10月16日 文/ 石濑 编辑/ 楚明

大部分游客有个共同点,在半山腰时可能因为曲折、泥泞的山路「后悔」,甫到山顶,看到浓雾散去后的开阔风景,又会感叹不虚此行。山上网不好,但好像也很少人抱怨,光靠和动物嬉闹,和村民摆龙门阵,品尝李萍的厨艺,就能度过几日不被打扰的时光,暂时忘记烦恼。

文|石濑

编辑|楚明

图片|吕甲

「解忧」餐厅

来到「忘忧云庭」的第一天,张飞没能和我们见面。但迎接我们的尚有各种景物与动物。红嘴鸦在山头的光影里轻快飞行,鼓翼飞翔后伴随一阵滑翔;三十多只鹰在空中盘旋,离我们很近;民宿天花板夹层,矮兔踢踢踏踏地逃窜,这是一种形似老鼠的兔种;在草丛里发出动静的黄鼠狼偶尔现身,尾巴和身子等长;两只打架的黑牦牛,其中一只坠崖身亡,这也是引来老鹰的罪魁祸首。

画面中本应该还有张飞本人:举着手机直播带货的张飞,声音洪亮,皮肤黝黑,两颊被晒得发红,脸上总挂着笑,身后是妻子熏的腊肉;要么是他正热情地搬凳子、桌子招待来客,一如既往地勤快、周到;又或者是熟练地钻进他的五菱车准备往镇上去一趟——这辆车是他刚担任四川阿坝州小金县甘家沟村扶贫第一书记时,妻子凑钱送他的礼物,毕竟骑摩托上山总是有些危险。

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临走前,还会问留在山上的每户人家,「下山要不要给你带点啥?」

张飞不在,邻居王叔带我们沿着山顶的水泥路转了一圈。我们看到了长在路边的薄荷草,两山开口处的夕阳蒙上淡淡的光晕,还有远处生长松茸的山沟。到了六七月份,上百人会从山下到这里采松茸。王叔说,原本山上冷清,张飞到来后办起民宿,游客接踵而来。张飞还会介绍游客来王叔家购买农产品,比如一只土鸡、几斤松茸干片,增收不少。

张飞的「忘忧云庭」就坐落在这里。事实上,只是两间破旧的土屋。经过四十多道弯上山,海拔3200米,算上张飞一家,总共也只有4户人家。

发现这片「世外之所」,源自张飞一次下村。2018年9月,张飞还是老营乡政府的组织员。通往麻足寨的公路刚修好,汽车尚不被允许通行,张飞骑摩托带着包村干部上山。走访完一家贫困户,正好是傍晚,他往山间一看,一片偌大的火烧云在山峦间蔓延。云层中间,是浓密的金红,边缘云薄处被染成淡黄色。山坡和裸露的岩石被照得发亮。

张飞「被震撼了」,决定在这里安家。第二天,他带妻子李萍上山,租下两间民房。他们用快手直播山间生活,为村民卖农货,又逐渐发展起民宿和餐厅——起初,民宿并无实体,只是一顶顶绿色的帐篷。有一次,张飞随手拍的短视频在网络爆红,让他彻底决定留下。这个时代有趣之处在于,那些被算法选中的人、物、景,通过互联网改变了命运。

游客通过快手得知此处。仅2019年一年,300名游客慕名前来。在今年6月新民宿开张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得住帐篷,山间清凉,张飞为他们准备了厚厚的被子。有时太多人打电话预定,张飞和李萍会不好意思地婉拒,但敌不过他们想要一探究竟的勃勃兴致。李萍变着花样为远客做菜:炒腊肉,凉拌黄瓜,炖排骨,炖猪蹄,炖土鸡,炒野山菌。用的都是地道和原生态的食材,再洒上一把家乡宜宾带来的大红袍花椒,色香味俱佳。

他们记得大部分游客。一对山东夫妇,在这住了一个月,偶尔跟着村民一起上山捡松茸,他们说,这是他们在城市里不曾体验到的趣味。一名中年男游客,不断地讲价,李萍性子好,耐不住磨,只好无奈同意,悄悄让他别告诉其他游客。还有个笑嘻嘻的小伙子,一到这儿就像回了家,帮忙李萍招呼客人、收碗洗碗,两人很快成了好朋友。

大部分游客有个共同点,在半山腰时可能因为曲折、泥泞的山路「后悔」,甫到山顶,看到浓雾散去后的开阔风景,又会感叹不虚此行。山上网不好,但好像也很少人抱怨,光靠和动物嬉闹,和村民摆龙门阵,品尝李萍的厨艺,就能度过几日不被打扰的时光,暂时忘记烦恼。

何以解忧

这家云端餐厅,解的不仅是游客的忧,还有张飞的。

刚来小金做刑警时,张飞接触的是「死亡」,跟着法医师傅,出现在各种刑事案件现场。后来,2016年,成为老营乡甘家沟村扶贫第一书记后,他接触「生」。全村27户贫困户,108人。他了解每户村民的情况,调解纠纷,也发展产业,真心实意地想帮村民脱贫。

「脱贫」不像想象的那样轻松。对于甘家沟村的村民而言,到县城卖农货,几乎是唯一的销售渠道。村人总是背着重重的农货,走上几小时山路,去县城摆地摊,清晨出门,夜晚回家。村民家囤积了大量黑猪,有的腊肉挂了3年,也没卖完。

张飞还带领村民办起养鸡场,可是没过多久就闹了鸡瘟,没办起来。后来又办养猪场,可是销售渠道有限。他干劲满满,但似乎还没找准用力的方向,愁得睡不着觉,常常感叹「这份工作不好做」。

有一年,弟弟来到四川。他带弟弟上山,山路布满积雪。弟弟建议他记录下这样的扶贫生活,快手上的用户还能充钱刷礼物。张飞将信将疑,但仍然开始了尝试,初衷朴素而真诚——他每天骑摩托车上山工作,「想靠礼物挣回点油钱」。

最初拍视频,张飞喜欢怼着脸拍,一镜到底,不剪辑,也不配乐。粉丝数量始终上不去。他开始追网红,去其他直播间做管理员,为自己账号引流,也参与快手上的课程,学着剪视频、加花字。

张飞好学,遇到困惑逢人就问。问摄影老师拍摄技巧,问网友关于商标注册的问题。他野心勃勃,总把「互联网思维」挂在嘴边。在他的叙述里,「互联网」好像可以改变一切。

2年时间,张飞在快手积累了2万粉丝。偶尔,会有人通过快手找他买农产品。他开始为村民带货,一开始卖腊肉和土鸡,后来又卖起苹果、李子、蜂蜜和花椒。逐渐,找他的不仅有散户,还出现了一些需要发放福利的公司。

照理说,2年才积累2万粉丝,一般人耐心不够,早已放弃。但张飞不同,玩快手的目的是扶贫。在这个过程中,他隐隐感受到互联网的魅力,身处深山,通过手机打开了跟外界沟通的一扇窗。

因为村民家的黑猪肉往往未经加工,太过肥腻,「城里人吃不惯」,张飞就劝妻子关掉烧烤店,专做黑猪肉的精加工,制成腊肉卖给网友,自家赚些微薄加工费,还能帮村民解决黑猪肉的销售难题。他甚至把快手账号改名为「让腊肉飞」,一心推广小金的黑猪。

最初充满挫折。腊肉熏完后是黑色的,李萍用水洗,结果肉就坏了。有时,盐放多了。有时,骨头又熏臭了。好几次,货发出去了,买家拍来坏腊肉的照片,李萍只好退款。李萍说,她大约浪费了好几百斤腊肉。一斤腊肉的成本是70元,售价98元,这中间,叠加的不仅是李萍的劳动,还有包装费,从山上开往县城的油费,运出小金的物流费。

更大的问题在于,张飞当时粉丝数量有限,几千人的粉丝撑不起带货的可持续性。

真正的转机出现在2019年1月。他一直不见起色的快手账号,因为一段悬崖边用餐的视频,吸引无数关注。视频里,张飞一家在高山的悬崖边,支起一张方桌,妻子带着可爱的女儿吃饭,远处是青绿色的山,山顶的积雪被阳光照得透亮。镜头一切,又变成屋前挂着的香肠和腊肉。很多网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用餐景致,视频点击量短短几天就达到900万。粉丝也从寥寥两万,变成了数十万。

影响力大了,「带货」不再是个难题。光2019年一年,李萍就卖出了1万来斤熏腊肉。熏腊肉时,往往2斤变1斤,就这样,村民的2万多斤黑猪肉有了销路。

完美的平衡

很少人知道,还有份更难以言说的忧愁,一直埋在张飞的心底——如何给家庭一个交代。

2010年,张飞从警校毕业,分配到小金县当刑警。高原气候干燥,鼻子里总有血块,没过几天,他就被晒到脱皮。如今,他的两颊出现了居住在高原上的人才有的红晕。那时,他感觉无法适应当地的环境,打电话给父亲说「不想干了」。父亲好几晚没睡着——全家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公职人员,轻易离开总是有点让人难接受。看到父亲这样,张飞不再提这回事。

2012年,还是「准妻子」的李萍第一次来小金。那时,从成都到小金的路上,隧道没打通,人们得沿着河边的低地驾驶,偶尔还会在卧龙一带看见熊猫。路也是真不好走,车子开上路必定沾满泥灰。李萍一路上问「怎么还不到呀?怎么还不到呀?」。

张飞夫妇打算先结婚,暂时在小金安下家,再往外调。

从刑警,到旅游局科员,后来还成为一名扶贫干部,看着张飞在这里越扎越深,李萍偶尔会有些小情绪,「在这边好无聊,人生地不熟」,「把我晒得黢黑,我本来皮肤很好很白的」。除了没有熟悉的社会关系,她最担心这里没有更好的教育资源。

为此,张飞也曾寻求过调动机会,有时眼看就快成了,甚至连日用品都开始买小袋装——小袋的米,小袋的油,心想着再过半个月就能走,但每回都没走成。

直到2019年1月,拍摄了数千条视频后,张飞成了被互联网流量拥抱的人。在互联网经济的语境中,流量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希望」。

不仅是个体生活的希望。张飞接触到更多朋友——他以前不敢想象,商人,教师,旅行家,各行各业。即便在山里,眼界也变得开阔。这似乎也间接解决了他们最关心的教育问题,张飞在快手上认识了一位英语老师,那位老师每周在视频上辅导他女儿。

更是当地的希望。一些数据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点:2019年,通过「快手短视频+直播」的扶贫方式,张飞帮助村民卖出了11000斤苹果,增收55000多元,销售松茸300多斤,增收6万多元。互联网让偏远村落有了生长的新生力量。

终于,在这所云端餐厅,张飞的家庭和事业,达成了一种近乎完美的平衡。

那年3月,也就是在他拍出热门视频2个月后,他终于等来外调机会。放在眼前的,一种是按部就班的公务员生活,另一种是互联网经济为逼仄生活带来的无限可能。他和李萍商量,说自己想留下来,在「云端」干番事业。这一次,李萍只有一句清脆的回答:「好。」

那时,「解忧」餐厅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几个月后,小金入夏,雨季也跟着来临,云雾隔三差五地在山间团聚。一天下班回家,张飞搬出椅子,坐在悬崖边的小路看云朵变幻,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忘忧云庭」这个名字在那个瞬间砸中了他。

解忧共同体

在山顶经营「忘忧云庭」,就像栽种一个在「云端」的梦。互联网的神奇之处在于,它凝聚起力量,让一个人的梦,可以变成一群人的梦。

在快手上,张飞几次表达招募志同道合者一起发展「忘忧云庭」的愿望。表达意向以及实地来考察的人不少,但徐哥是最快做出决定的。两人一见如故,2个月后,一栋9间房的民宿就建成了。

装修时,徐哥不想让民宿千篇一律,便在二楼的每间房顶,安上一扇方形玻璃窗。他在山上过夜,透过那扇窗看到暗夜里的星星格外明亮。他时常看到出神。在此之前,他本打算在成都发展美容培训,钱投进去了,却因疫情打了水漂,也想过在这里的投资会不会也亏掉,但看到那些闪烁的星星时会难得地释怀:「就是投入了40万装修费,大不了把这当成一个度假解忧的地方嘛。」

随着不同身份的人在此处汇集,「解忧」餐厅有了新的解忧任务。

民宿第1个月营业额还算可观,达到近3万元。但意料之外的困难接踵而至。今年雨水格外丰沛,上麻足寨的路,二十年来头一次塌方。一名游客订好了第二天的回程机票,张飞只好带着徐哥,拿了铁锹去路上铲土和碎石,从早铲到晚,游客才顺利返回。整个8月变得格外漫长,他们如果想去镇上买东西,得背着东西徒步上山。坚持要来的游客也有,但数量锐减。再加上网络不畅,一些更年轻的客人无法久待,往往过两三天就会离开。

徐哥偶尔流露担忧:「怎么还没游客来?」张飞安慰他,等路修好、网通了就好了。过几年,还会有成都开来的观光小火车,「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张飞四处奔走,找政府修路。县里拨了1万多块钱,国庆长假到来前,通往山顶的道路已经畅通。假期里,徐哥的民宿几乎天天爆满。下一步,就是尽快在山顶引入网络。

这些天,张飞日益感觉到,快手官方倾斜的流量,来访的媒体,前来度假的游客,意欲投资的合作伙伴,以及配套设施的升级与完善——铸造这个云端的梦,任何一个环节的努力不可或缺。

生长的机会

在这里,民宿和餐厅不是唯一的可能。

2019年,张飞独自去了一趟成都,找工程师设计了一份规划:未来的麻足寨,有悬崖泳池,有山地越野摩托车的场地,轻钢别墅、星空玻璃房会次第建起,壮阔的梯田还会复垦。

麻足寨的后山是一个草原牧场。草原中有一个湖泊,湖水碧绿。如今,张飞建议王叔养些白马,以后王叔的儿子可以牵着马,带着前来游玩的客人爬山过草,坐在马背上拍照。

2020年5月,在快手扶贫的推动下,久久丫董事长梁新科和张飞以及小金县副县长吴品俊在线连麦,为小金县带来了一份500万元的花椒采购订单。1个小时的直播里,企业老板、网红村官、偏远地区政府官员,达成了一场可能惠及成百上千人的合作。

张飞的梦,不止他一个人做着。从2019年6月到2020年6月,中国有2570万人从快手平台获得了收入,其中664万人来自贫困地区,在这些贫困地区,每4人中就有1位活跃快手用户。张飞和他身边的那些村民,就是这660多万人中,勤恳又普通的一个。

他还是快手评选的「幸福乡村带头人」——这个项目已覆盖全国20个省(自治区)51个县(市区),培育出36家乡村企业和合作社,发掘和培养了68位乡村创业者,提供超过200个在地就业岗位,累计带动超过3000户贫困户增收。带头人在地产业全年总产值达2000万元,产业发展影响覆盖数百万人。

张飞一直在努力挖掘这片土地的不同可能。走访农户时,无意中发现桌上放着一颗猕猴桃,他问,这是哪里买的?农户告诉他,自家种的。他欣喜万分:原来除了李子、苹果、葡萄,小金县还能种猕猴桃。

2019年,张飞通过快手结识了一名从事生态农业的企业家,计划带领村民发展农业基地。今年春天,对方寄来纸皮桔橙的一年苗,这种橙子皮薄如纸,水分充足,张飞寄希望于此,想要打造网红爆款。

春天时,张飞拿着1000株李子和桔橙的幼苗,分发给居住在不同地方的村民试种。这些村民住在小金县的20多处地方,分布在不同海拔、不同地形。他和村民一起,把幼苗种在果林里,种在房前屋后的地里。

那些是看上去极为普通的幼苗——一根细窄的根茎,连缀着几片嫩绿的叶子,根茎的底部被泥土包裹。这也如同张飞在云端栽种的梦,任何高远、超越的「梦」,首先要越过脚下的生活,等待一个「生长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