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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素的三次选择

2020年10月14日 文/ 林松果 编辑/ 金桐

她很快发现,成为母亲、成为全职母亲、成为大山里的全职母亲,是完全不同的三件事。

在大山里做全职母亲,最难熬的是精神上的隔绝感。山里的自然环境与家庭氛围,都规定着母亲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一家人独自住在深山里,意味着要忍受极度的寂寞,不便上街,也无门可串,无法与人打交道。她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有时候嘴馋,想吃零食,想吃泡鸡爪,想吃一碗粉,这些都没有。

文|林松果

编辑|金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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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一位农村的全职妈妈,可能并不比采访哪位大明星或企业创始人更简单——她可能还要更忙。

我的采访对象素素,上午一般没空,起床之后,她要给孩子做早饭、打扫房间、喂兔子、把鸡赶出笼。到了下午,她要照顾孩子午睡,准备全家人的晚饭。吃了晚饭,她要给孩子洗澡、继续哄睡。时间还不是唯一的问题。她不能当着家人的面接受采访,怕他们介意。她也不能消失太久,可能会被批评。

今年八月,电视剧《三十而已》热播,素素有个抖音账号,被人找了出来,有人写文章介绍她:「农村的22岁全职太太,顾佳的反面」。

似乎在有参照系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原来全职妈妈并不只是一个城市里的概念。这个22岁的姑娘生活在广西梧州,是一个3岁孩子的母亲。19岁那年,素素嫁给初中同学,同年产下一女,之后就在大山深处的婆家生活,做着一份没有工资、24小时待命的工作——全职妈妈。

素素的世界很偏远,要从广西梧州市区坐两个小时班车到县里,再换一天只有两趟的班车到镇上,租个摩托车,在山路上飞驰半个小时,爬坡越岭,才能到她被群山包围的家。这是一个以家族为组织单位的村子,全村人都是同姓,大家住得分散,每家占据一个山头。想去另一户人家,要走很久。这里人都相熟,几个月见不到一个新鲜人,生活像是一个堡垒。

偶然的契机,她从堡垒探出头来,用视频记录下自己进入婚姻、成为母亲后遭遇的一切——丈夫赌博、欠债、家暴,夫妻情感破裂;经济上的困窘,以及这种生活对自尊的侵蚀;还有娘家的一地鸡毛:父亲年迈,母亲痴呆,哥哥因为精神分裂住进了医院。

但更多的时候,你看到视频里的素素,有一种天真的快乐。她用简单的舞蹈,一种毫无心机的展示,来把自己和繁重的日常隔离开来。

素素用舞蹈将自己和繁重的日常隔离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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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镇上与素素度过的一个上午,聊天是破碎的。她必须带着孩子出门,一边说着话,一边留心她。三岁的孩子静不下来,不断提出上厕所、吃奶茶、吃零食、吃米粉、脱鞋、上街逛逛、坐摇摇车等各种要求。几个小时下来,年轻的母亲已经精疲力尽。这是她生活的常态。

成为妻子,成为母亲,是素素突然到来的命运。

初三那年,她爱上同班的男孩子,之后两人一起到惠州打工。本来只是谈恋爱,结不结婚再说。但自由的日子没过多久,19岁的冬天,她意外怀了孕。瞒了父母两三个月才说。父亲强烈反对,觉得她还太年轻,让她把孩子打掉。

第一次到丈夫家里,在深山里,比娘家更偏远。但跟娘家不同——因为母亲的盲眼和痴呆、哥哥的精神分裂,以及赤贫的家境,她从小被人看不起。到了婆家,她觉得这里的人热情好客,他们给她钱买衣服、买菜。公公婆婆做了好吃的,走的时候又给她塞了一堆米饼。「那种被尊重、被珍惜、被器重的感觉太好了」。

2018年春节,她草草结了婚。婚纱、伴娘服、高跟鞋是一千块钱租的,新娘妆是花了200块让村里的人帮忙化的,整张脸是没有血色的白,口红也不是她满意的颜色。但她还是怀着满足的心情,嫁给了这个自己从少女时代就喜欢的人,心里憧憬着这个小生命,「我就要升级成母亲了」。

那时她对未来怀着白日梦般的希望。就像遥远的加拿大作家爱丽丝·门罗谈到自己年轻时的婚姻时一样:「也许因为我从小家里很穷,所以难得会考虑钱。听起来挺古怪是吧?本来穷人家的姑娘应该更实际点的,有可能我因此知道人一穷二白,也是可以活下来的……女人惯常是需要情感生活的,哪怕是糟糕的情感生活。」

真生下孩子来了,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孩子一会儿生病,一会儿发烧,你会怕她冷了、饿了、热了、哭了……天天都小心翼翼,在教训中成长。孩子几个月大,她就得了腱鞘炎,手腕上鼓了一个好大的包,她没心思涂药,搬东西就痛,洗个衣服扭一下,也痛得不行。

孩子一天天长大,一个问题摆在全家人面前:这孩子,谁来带?

最先离开的是丈夫,成为父亲时他不过19岁,毫无影响,照旧出门打工。40岁出头的婆婆倒是可以帮她带孩子,但她还有一儿一女在读书,负担很重,她靠着做泥瓦工,一天能挣两百块。

素素渴望外面的世界,在惠州一个手机壳厂工作的几年,是素素最快乐的时间之一。她在厂里做质检,部门氛围好,领导人也好,工作像上课一样,「边学边玩儿」。她踏实肯干,流水线两班倒,正常八点下班,她天天熬到十点半,一个月能挣四五千。更重要的是,她挣了钱,每月不仅能攒下来两千,还能再寄一千块贴补娘家。

她曾经有希望被提升为主管,但后来她脖子开始痛,痛得不行,去医院一查,说是低头时间太长,太用功,颈椎已经脱位,曲度变直。赚的钱都用来治这个病了。医生还说,她以后不能再做要长时间低头的工作了。她辞了职。

有了孩子,她更难去重新找一份工作。就像她说的,也许收银员或者其他不需要长期低头的工作。这一切都结束了。公婆用最朴素的道理劝她,「你不会算数,你留在家里看小孩,婆婆出去做工,一个月可以赚几千块,小叔子小姑子都能上学」。日子久了,她这样安慰自己:「要为了大局着想,牺牲我一个人没事儿,只是我没钱而已,我还年轻,对吧?」

那是素素第一次意识到,如果必须要有一个人牺牲,那这个人只能是母亲。成为母亲,就意味着谁都可以逃,但她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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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快发现,成为母亲、成为全职母亲、成为大山里的全职母亲,是完全不同的三件事。

在大山里做全职母亲,最难熬的是精神上的隔绝感。山里的自然环境与家庭氛围,都规定着母亲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一家人独自住在深山里,意味着要忍受极度的寂寞,不便上街,也无门可串,无法与人打交道。她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有时候嘴馋,想吃零食,想吃泡鸡爪,想吃一碗粉,这些都没有。

孩子在山里成长,处处都是危险。不能去水缸边,不能去楼顶天台,也不能上山,不能去河边,这意味着必须时刻盯着孩子。有时候素素实在累了,想躺一躺,也不能躺太久,要知道,许多双眼睛盯着。

她不是个性格敏感的人,野草般长大,又在大家庭里求生存,总是能忍则忍。但也有最痛恨的一句话:「去找你妈妈」——几乎每天,只要女儿出了什么问题,家里人都会跟孩子这么说。素素一度对这句话很愤怒:「全家人都这样说,找你妈妈,找你妈妈,找你妈妈。」她谨小慎微,表达克制,这时却说了整个采访里唯一一句重话:「有时候我感觉他们都不是人。」

家人们都默认,既然她是全职照顾孩子,那么就不应该出一点错。有天我约好中午12点和她通话,但直到下午2点她才拨过来,那天上午,孩子在屋前的平地上玩玩具车,突然向后翻倒,嘴磕破了,流了好多血,哭了两个小时才停。电话那头她情绪很低落,而且那一整天,她都没顾得上吃饭。

每当出现这种事情,她面对的是双重的难过——有自责,也有外部的误解,家人们都默认,她全职照顾孩子,那孩子就不该出一点错。万一出了错,谁都有权利来说上几句。有时是在给孩子喂饭,有人提意见,「怎么给她吃这么少的饭?」或者是给孩子洗澡的时候,有人来念叨,「怎么天天给孩子洗头?」

就是这些微小的时刻,让24小时工作的她经历内心的崩溃:「我已经这么辛苦了,你为什么不了解情况,还要过来指导我?」

今年的4月13号,素素在一条抖音里写:「一个人带孩子久了,孩子认为你是个脾气暴躁的妈妈,老公认为你就是神经病,更好笑的是,旁人都觉得你在享福。」

做了全职母亲,还意味着交出了经济权,依附于人。丈夫是指不上的——最近两个月,丈夫只给了她200块钱,后来还要回去76块。她依靠在外做工的公婆资助,日子过得很俭省,穿十几块一件的上衣、小姑不要的裤子,拖鞋是在拼多多上六块钱买的。

她的观念是,「最廉价的物质给自己,最珍贵的给孩子。」但前段时间,这点也做不到了。婆婆停掉了女儿从小喝到大的奶粉。奶粉368一罐,一罐可以喝一个月。但因为家里欠下外债,婆婆提出来,孩子喝了奶也还那么瘦,不如不喝了。孩子从喝奶粉,变成喝旺仔牛奶,再降级成伊利,后来干脆,什么都没有了。失落感笼罩了作为母亲的素素。

素素和孩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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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作家蕾切尔·卡斯克在《成为母亲》一书开头写到:「研究母性的社会生物学家赫迪告诉我们,做母亲会碰上的一切,都和取舍与选择有关。」这句话不管是在伦敦,还是在中国广西的乡村,都同样适用。作为母亲的素素,同样在成为全职妈妈之后,面临着许多的丧失。

素素是母亲,也是女儿。但成为母亲之后,履行女儿的义务,就成了一件艰难的事。

在娘家,素素是长女,是家里的主心骨。她的母亲只有几岁小孩的智力,眼睛也看不见。父亲72岁,年纪太大。全家四个孩子,哥哥精神分裂,妹妹在东莞打工,弟弟刚上初中,智力发育也迟缓。从小素素就是家里最靠谱的孩子,她隔着桌子展示她的一双手,黑而粗糙,几处都有硬硬的茧子,那是从小跟着父亲在地里干农活留下的痕迹。

素素的哥哥只比她大两岁,因为精神分裂长期在梧州住院。素素心里牵挂他,总盼望能去看看哥哥。但做了全职母亲,回一趟娘家太难。不敢主动开口要求婆婆带孩子,她只能等婆婆休息的时间。

九月下旬,终于等到婆婆有空,她可以把孩子放在家里,回一趟娘家了——她要带着母亲去审核低保资质。母亲就像个孩子,出了门,她要一刻不停地牵着、哄着,慢慢走。

出门时婆婆问,要不要钱,她不敢拿。就是这样谨小慎微,拿了钱现在没事,万一哪天吵架了,她怕这是个隐患,公婆会指摘她,拿婆家的钱贴补娘家。

为人母与为人女的矛盾,在生活里持续撕扯着。在今年5月的一段视频里,素素情绪低沉地吃着饭,并在底下写到:「哥哥糖尿病引起的甲亢,又一次住进了医院。拿不出钱的我,哥哥怪我有车有房的不嫁,妹妹埋怨我嫁太早。我,言不由衷。」

同样被母亲素素藏起来的,还有作为年轻女孩的那个自我。

她终究是个22岁、喜欢漂亮衣服的女孩。她有一条白色波点长裙,是去年买回来的,但始终不敢穿出去,觉得农村「人多口杂」。丈夫也不愿意她在家里穿得太漂亮。这是一种隐形的压力。

拍视频是她的一个出口。长辈们不在家的时候,她会打开手机拍一些。也只有在这时候,她可以穿上那些平时不敢穿的衣服——露肩膀的吊带裙、露腰的短上衣,黑色的皮短裙。她还会绑上双马尾,或者小小的麻花辫,再抹上口红,打开美颜,打开瘦脸,在镜头前跳舞。

她身体灵活,学得也快,进入镜头的时候,总是大笑着的,那些视频都明亮快乐。视频里,三岁的女儿坐着,或者躺在一边,或在镜头里走来走去。

等到家人们收了工,要回家了,素素又要脱掉那些性感的衣服,放下双马尾,换回15块一件、看不出颜色和身材的宽大T恤。走出房门,她又成了寡言的儿媳,去收拾家里的兔子和鸡。

她在视频里写:「不敢相信,我已经22岁了,还是个虎妈妈,还是个一受委屈就哭鼻子的人,我还没有准备长大,但成长无法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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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素素关于母亲的话题里,她的丈夫几乎是隐身的。

22岁的丈夫离家打工,不常打视频电话回来,就算打回来了,也很少问到孩子。每次都是素素主动发些视频给他。这对年少夫妻结婚三年,逐渐感受到了成人生活的苦涩。

今年年初,22岁的丈夫小胡迷上了赌博,在赌博软件上输钱,一发不可收,欠了八九万的债。这些钱都是他从信用卡、京东白条、支付宝花呗以及各种贷款平台贷的。他的工资三四千,每月发了钱就拆东墙补西墙。到最后,他买了POS机套现,还瞒着素素,用她的京东白条贷了7000块。素素不同意,和他吵,他就摔烂了手机。

夏天的时候,因为钱,丈夫还对她动了手——素素没有收入,种地为生的老父亲给了她两百块钱,叮嘱她有空去看看在梧州住院的哥哥,那是车费。这钱她放在家里的抽屉里,跟丈夫说了好多次,不能动,这是父亲的血汗钱,也是她的底线。「那种心酸别人不会明白,我爸七十多岁了,我还要他给我两百块钱。」

但隔了几天去看,丈夫已经把钱拿走输掉了。她生气,心碎,说了狠话,俩人吵着吵着,丈夫动了手,把她摁在地上捶,胳膊上都是淤青,「用尽全力地捶,撕心裂肺的痛」。家里的男人们来劝架,主要是劝她:不就是钱吗?她愤怒地回嘴:他用钱可以,但是不要拿去赌。男人们就沉默了。

这不是丈夫第一次动手,以前也有过,聊着聊着他就忍不住,经常碰的是她的手臂和腿。但这一次最狠,第二天她就去了堂姐家。公公婆婆劝她回来,她又心软,心想,「要不给他机会,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丈夫去堂姐家接她,给她买了银手镯,据说用的是他本打算看病的钱。他得到了原谅,她也觉得如释重负,双方都有了台阶下。

她把自己受伤的视频发上网,两人和好之后又把视频设为仅自己可见。粉丝们不理解,问她为什么不离婚,告诉她,在婚姻里家暴这种行为是一票否决的,有一次就有一万次。还有人一直问她:你为什么不跑?

在素素生存的环境里,这种来自城市的观念过于遥远,根本行不通——素素甚至从来没有告诉过父亲自己被家暴,因为这是一件羞耻的事情,「脸上没光」,就算是无辜被家暴的一方,娘家同样会蒙羞,离婚也是一样,更是可耻的、不光荣的。

更何况,丈夫在她心里占的比重依然很大。她记得十几岁时第一次牵手的那种心动。也记得自己有段时间睡眠不好,整个夏天丈夫都不吹风,「我舍不得,放不下,我怕后悔。我还怕我爸爸脸上没光」。

更重要的是,成为母亲之后,她常常回望自己成长的经历,想弄明白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几天前,她刚刚带母亲去见了一些娘家亲戚。刚上初中那会儿,她有个姨妈在柳州城里,姨妈对她好,给她钱,帮她张罗去哪个学校读书,甚至想过送她去柳州城里上学——因为她成绩好,乖巧能干,全家四个孩子,她是最有希望的那个。那时候每到放假,她去姨妈家里,两人躺在床上,有说不完的话。姨妈总叮嘱她,要走出大山,嫁到城里去,不要扛锄头,不要一辈子呆在农村。

后来她承受不住这种期望,「太重了」,生了病,偷偷退了学,没敢告诉姨妈。再后来,她迷迷糊糊怀了孩子,结了婚,更不敢说了,全瞒着她,怕她失望。亲戚们不理解她的选择,看轻了她。

在她22岁的人生里,可以说有过三次选择,16岁那年要不要从高中退学;18岁那年要不要生下意外怀上的孩子并结婚;20岁那年要不要离开工厂回到大山。最后她的选择是,退学、结婚、回村。很多时候看起来是她在做选择题,但实际上,她只是被动接受某个结局。

我问过她,觉得自己最美的是什么时候?她的回答是精神性的,是「被理解的时候」。但见完娘家的亲戚,在回去的路上,她写下了一条朋友圈:「不再像以前那样渴望被理解和懂得。」

22岁的她也常常会回顾自己的人生。她会想到爱的缺失:「你们体会不到一个72岁的老爸,失明加痴的妈妈,是怎么把四个小孩抚养大,以至于,(我)在刚出社会不久就踏入了婚姻。」如今她有了女儿,决定不再让女儿重复自己的命运,不能再让她在不完整的家庭里长大。

生活和情感就是如此,没有那么多干脆、说一不二和一票否决。那些问她「你怎么不跑?」的评论,她无法回复,也无法逃离现在的生活。

但她做了些微小的抵抗——她有一个小自己一岁的妹妹,清秀内向,现在还在东莞的手机厂里打工,未婚。身为长姐,她从不要求妹妹为娘家付出什么,只是一次又一次叮嘱她:不要那么早结婚,多看点世界,多存些钱。在大山女孩宿命般的生活里,为自己挣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