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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解怎么去爱,就去读格丽克

2020年10月10日 文/ 林松果 编辑/ 槐杨

恭喜获得诺奖的电话打来,格丽克说,「我最关心的是与我所爱的人保持日常的关系。但获奖对我来说具有破坏性。(电话)一直在响,现在又响了。」

文 |林松果

编辑 |槐杨

十几年前,柳向阳常泡在一个叫「诗生活」的论坛上,和喜爱诗歌翻译的朋友们交流,应该是在那里,他第一次读到了露易丝·格丽克,很短的诗,《爱之诗》,他非常喜欢,开始到处找她的诗,接着读到了那首《幻想》:「仅仅两行,已经让我震惊——震惊于她的疼痛」。

那两行诗像锥子一样扎人——

我要告诉你些事情:每天

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个开头。

柳向阳在国外网站上买格丽克的书,得用信用卡付费,等待半年,不停发邮件确认和催促才终于收到。在2006年到2015年的十年间,白天他在杂志社上班,晚上到了家,坐在桌前翻译格丽克的诗。更多是因为兴趣,是「为爱发电」。2016年,由他翻译的露易丝·格丽克两本中文诗集《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和《月光的合金》相继出版。

整个翻译过程里,柳向阳与露易丝·格丽克保持联系,也许可以称得上是全国最了解这位新晋诺奖得主的人。我们与柳向阳聊了聊,关于露易丝·格丽克的10件事。

1

拿了诺奖,也不能妨碍早晨的咖啡

联系上格丽克很难。她现在是耶鲁大学教授,独自住在马塞诸塞州,她从不上网,连邮件也是由人代收。柳向阳与格丽克的交往,除了最初阶段有过通话,之后都是以曲折的方式:柳向阳把邮件发给她的版权代理,版权代理转给她纽约的朋友,纽约的朋友转到她手中。

两天前,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对格丽克的授奖词提到:「她精准的诗意语言所营造的朴素之美,让个体的存在具有普遍性。」消息公布后的早晨,记者的电话打过去,格丽克刚刚起床,声音还很沙哑,她说:「我现在得去喝喝咖啡,只谈两分钟吧。」对方问了几个问题后,她又问:「现在两分钟结束了吗?」谈到诺奖对自己的改变时她说:「我最关心的是与我所爱的人保持日常的关系。但获奖对我来说具有破坏性。(电话)一直在响,现在又响了。」

2003年,格丽克当选美国桂冠诗人,恭喜获奖的电话打到家中时,她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她对公共论坛没什么兴趣。她珍视平凡的生活。她不喜欢拍照。她不同于那些热衷公共活动的获奖诗人,以至于当年媒体这样评价她:「由于这种沉默,格丽克可能被证明是近些年来最不同的获奖者。」

露易丝·格丽克

2

拒绝诗选

2007年,格丽克拒绝了柳向阳出版诗选的建议:不要「诗选」,她只接受把自己的诗集一本本完整地翻译出版。

在诗歌界这是非常少见的情况。许多成就大的诗人,都会每隔五年、十年出一个诗选,同样的,向陌生的读者介绍一个没有太高知名度的诗人,出诗选是一个好操作的方法。但格丽克更希望能保持自己作品的完整性,不仅仅是在中文出版时是这样,即使在美国国内,她也没有出版过任何一本诗选。

3

一个不写序言和后记的诗人

格丽克总是希望自己隐没在诗歌背后——她的诗集几乎从来没有前言和后记,少有图片和签名,也没有标准的作者简介。她认为诗集就应该只有诗,而自己不应该出现,这会影响读者的阅读感受。

因此,要出版她的中文诗集,出版社经历了艰难的沟通——她不希望出现「作者说明」,拒绝出版社使用她曾经一个诗集合订本的作者说明。柳向阳想请她简单给中文读者写几句话,她也拒绝了。能够让她的照片和签名出现在书里,柳向阳说,过程「相当难」,「那个难是她不想,她决绝,本能拒绝。」

这种对作品的洁癖,从格丽克年少时已经开始。她出版的第一本诗集叫《头生子》,出版后她觉得这一部作品不成熟,意气过重,此后花了六年时间才完成了第二本诗集。她说:「从那时起,我才愿意签下自己的名字。」诺奖公布后,她接受采访时特地说明:「建议不要读我的第一本书,否则他们会觉得不屑。」

4

看似在写希腊神话,

实际是个现代诗人

二十多岁时,格丽克经历了七年的心理治疗。在诗歌史上,有一批类似的作家,被称为「自白派」,对身体的强烈感受和书写,是他们的共同特征。格丽克没有仔细描写过自己的厌食症与心理治疗的过程,那一批诗人的经历都类似:患上心理疾病、采用心理疗法、写作。格丽克的前辈「自白派」的几位重要诗人,如西尔维娅·普拉斯,安妮·塞克斯顿,最后都自杀了,而格丽克初入诗坛时被归入「后自白派」,她克服了疾病,转而将心理治疗的经验转化为诗歌写作的方法。从诗歌史的意义上来看,她超越了那种宿命。

格丽克的许多诗歌都提到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还使用了许多《圣经》的素材,但柳向阳认为,这些只是她的面具,她根本上写的还是「生、死、爱、性」,「写男人的负心、不想回家,写女人的怨恨、百无聊赖……这些诗作经常加入现代社会元素,或是将人物变形为现代社会的普通男女。」本质上来说,她是一位现代诗人。

柳向阳提到:他的好友、同样翻译过格丽克作品的译者周琰说过一句话,他特别喜欢,觉得是理解格丽克的一个很有意思的角度:「普拉斯之后,女性如何去爱?——我会说,读格丽克!我真建议男性女性都应该人手一本,要了解怎么去爱,就去读格丽克。」

露易丝·格丽克的作品集展出

5

移民家庭的早慧女儿

1943年,格丽克出生在纽约一个移民家庭,犹太裔的父母都敬慕智力上的成就,在女人通常得不到较好教育的时代,她母亲竭力争取进入大学,而她父亲喜欢写打油诗。他们给了两个女儿很好的教育。

不到三岁时,格丽克已经熟悉希腊神话。四五岁时,她读到祖母的一本诗歌选集,读到一首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她不知道这首诗的历史背景,但儿童的心已经很敏感,「能听到从心里传到耳朵里的哭声」。她说:「我想,这就是我与之交谈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的日常生活是如此灾难。」

青春期,她性格孤僻,患上厌食症,并从高中退学。因为害羞、敏感,她自我总结为「极端的生硬的行为」,使得许多年来各种形式的社会交往都显得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诗歌对她打开了大门。她比较了自己喜欢的画画和写作,最终放弃了画画,选择了文学,并且野心勃勃。「从十多岁开始,我就希望成为一个诗人。」

几十年后,1989年,格丽克做过一次演讲,主题为《诗人之教育》,她总结半生经历,认为写作已经报答了自己所有种类的需要。「英语是我的语言。我的继承。我的财富。甚至在它们被经历之前,一个儿童就能意识到那伟大的人类主题:时间,它哺育了失落、欲望、世界的美。」

6

典型的女性主义诗人

格丽克结过两次婚,但都以失败告终。23岁那年,她第一次结婚,这段婚姻只维持了短短几年。30岁时,她与第二任丈夫、作家约翰·德拉诺生下了儿子诺亚(诺亚长大后成了一名调酒师,他在格丽克的诗歌里出现了许多次)。几年后,第二段婚姻再次结束。37岁那年,她出了一本饱受好评的诗集,同年,她的住所被大火烧毁,失去所有财产。

开始翻译时,柳向阳查遍了格丽克的所有资料。关于她的生平,她的评论,还关于她的家庭、她的婚姻。他认为,格丽克是一个典型的女性诗人,创作之初,家庭就是她主要的题材。后期她的内容更宽阔,写青春、情爱、婚恋、友谊。但总的来说,少有幸福的爱情,更多是爱的犹疑和泯灭。

在一首名为《通道》的诗里她写道:

他已发现另外某个人——准确说不是另一个人

而是一个鄙视亲密关系的自我,似乎婚姻的隐私

是一扇门,把两人关在一起,

没有一个能单独出去,妻子不能,丈夫也不能,

所以闷热攻陷那里,直到他们窒息,

仿佛他们活在一个电话亭里

他总结格丽克的作品:「生、死、爱、性。」格丽克本质上是在写自己,但又不是完全私人的,而是女性整体的、普遍的生命体验。这也是她备受烦扰的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把她的诗当成自传来读。

年轻时的露易丝·格丽克

7

她的写作:折磨、挣扎和平静

1989年的那次演讲中,格丽克还谈到自己对写作的理解。开头,她就讲出了一个残酷现实:「作家的根本体验是无助……大多数作家则将许多时间消耗于种种折磨之中:想写,却不能写;想写得不同,却无法写得不同。终其一生,都在等待被一个念头召唤,而岁月消耗殆尽。唯一真实的意志练习也是否定的:我们对于自己所写的东西只有否定的权力。

我认为,这是一种因为充满向往而变得高贵的生活,而不是一种因为成就感而变得宁静的生活。在实际劳作中,则是一种训练,一种服役。」

在一次获奖后的采访中,她说,写作是一个折磨人的事情。你会经历挣扎、平静和焦虑。这种情绪组成一个轮回,一次次卷土重来。

对方问: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写?

以冷峻著称的格丽克女士,少见地给出了温暖的答案:「是的。为什么?当我在做的时候,我觉得我是活着的。我写作是为了发现意义……写作也是一种对环境的报复:厄运、损失、痛苦。如果你从中得到了一些东西,那么你就不会再被这些事情打败。」

8

绵长的创造力

年轻时,格丽克经历过中断。她把它称之为「沉默」——「沉默,我用这个词是指一个时期,有时长达两年,这段时间里我什么也不写。不是写得差,而是什么也不写。也并不感觉这样的时期是孕育果实的休眠。」但到了晚年,她却达到了创作力的高峰。

格丽克两本中文诗集的策划编辑管鲲鹏,在接受采访时评价她是「大器晚成」。他认为,就早期的几部诗集来看,在中文写作领域也有能和格丽克媲美的人。但越往后,格丽克越坚实,她综合了美国传统里几个重要的女诗人,完全变成了她自己。这种持续的创作力是惊人的。这与中国作家的情况不太一样。

柳向阳按照时间顺序翻译格丽克的作品,往后,他明显感觉到那种持续的创造力。他在译序里评价:她的作品锐锋如初,「又聚焦于生、死、爱、性、存在等既具体又抽象的方面,保证了其诗作接近伟大诗歌的可能。」

他熟悉美国诗歌史,认为格丽克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美国的一大群诗人——他们的职业生涯很长,到了六七十岁,还在不停创作。他们不停地写,越写越好,「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9

阅读索引

如果你从未读过格丽克,该从哪本书读起?

柳向阳给出了精确的答案——从诗集《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的251页之后开始读。251页之后,是格丽克早期的诗,最早可以追溯到1968年。

总的来说,格丽克一生的创作,内容变化不大,但诗歌的创作水平始终在提高。在早期,她的诗情感浓度更高、更强烈,更好理解,注释也更详细。读者会很快进入她的诗。再读到她后期的作品,会越来越顺畅。你会看到一个作家步入晚年,那种尖刻的东西是怎么一点点变少的,她如何写得越来越开阔。

露易丝·格丽克

10

或许你可以从这个私人推荐读起

柳向阳的妻子喜欢《宁静夜》,一首优美的抒情诗,在《月光的合金》第134页。更多的读者喜欢格丽克后期的作品《野鸢尾》。但柳向阳喜欢《月光的合金》中的一首,《卡斯提尔》。

他说:「无论读起来也好,诗本来的效果也好。开头两句:橙子花在卡斯提尔上空随风起舞,孩子们在乞讨硬币。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棵橙子树把它们连了起来。这首诗非常有意思,非常梦幻,又有玄学的味道,整体诗也非常美。」

卡斯提尔

露易丝·格丽克

译 柳向阳

橙子花在卡斯提尔上空随风起舞

孩子们在乞讨硬币

我曾经遇到我爱的人,在橙子树下

难道那是金合欢树

难道他不是我爱的人?

我曾经读着这些,也曾经梦见这些:

现在醒着,就能唤回曾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吗?

圣米格尔岛的钟声

在远方回响

他的头发在暗影中金黄略白

我曾经梦见这些,

就意味着它不曾发生过吗?

必须在这世界上发生过,才成为真实吗?

我曾经梦见一切,这个故事

就成了我的故事:

那时他躺在我身边,

我的手轻抚他肩膀的肌肤

中午,然后是傍晚:

远方,火车的声音

但这些并非就是这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上,一件事最终地、绝对地发生,

心灵也不能将它扭转。

卡斯提尔:修女们两个两个地走过黑暗的花园。

在圣天使教堂的围墙外

孩子们在乞讨硬币

如果我醒来,还在哭泣,

难道这就没有真实?

我曾经遇到我爱的人,在橙子树下:

我已忘记的

只是这些事实,而不是那个推论——

在某个地方,有孩子们在叫喊,在乞讨硬币

我曾梦见一切,我曾恣意沉迷

完全地,永远地

而那列火车把我们带回

先到马德里

再到巴斯克乡村

注:部分资料来自格丽克文章《诗人之教育》、柳向阳译序《露易丝•格丽克的疼痛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