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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不想离开大凉山的年轻人

2020年9月12日 文/ 苏东 编辑/ 楚明

都市的人们,常常为上班时拥挤的地铁而焦躁不安。但对阿月来说,上班之路是从村子到县城的17公里山路骑行。

文|苏东

编辑|楚明

改变

对一个生活在大凉山的男人来说,改变可以来得很快,也可以很慢。

阿月的改变发生在今年有了第二胎之后。他是1997年生人,3年前大宝出生,今年二胎又来了,他才刚23岁。在许多男生还在上大四的年纪,他已经在社会上闯荡7年,还有了两个娃。

阿月家乡阿月村的田野上,几年前修了风力发电机

改变对他来说,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年初疫情时,他在家坐不住。要在几年前,十八九岁的年纪,不用上班可太爽了。

疫情袭来,他在凉山州德昌县菜鸟裹裹的工作暂停了1个月,每天就在家吃饭睡觉看电视,或者陪娃出去走走。他没有悠哉享受生活的心情,像是关在蜂箱里没法出去采蜜的蜜蜂,每天都过得很焦虑。

「我得工作,得赚钱养家养娃啊。」体重还不到110斤的他,觉得肩上的责任很重。4月份,疫情刚一缓解,他立马就骑上了去县城的电瓶车。

大凉山位于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内,许多人听说大凉山之名,多是因为贫穷和落后,但实际上,哪怕是在距离北京2300公里远的德昌县城,在移动互联网和电商的渗透下,当地年轻人的生活和喜好,和城市人也没有什么太大不同。

阿月的妻子阿星,正在追最新韩剧《梨泰院》。这部剧讲的是一群边缘群体的成功逆袭之路;夫妻俩选衣服、买东西也大都是网购,挑的也都是今年的新款。互联网和电商正迅速填平空间带来的沟壑。唯一的区别,可能是快递先要到达西昌,再由西昌送到县城,需要多等2天。

改变不光发生在个人身上,也发生在县城里。自2018年以来,电商的下沉,催生了大凉山地区的另一种需求——寄快递,尤其是上门取件的寄快递服务。阿月所工作的菜鸟裹裹正是应此需求而生。

大凉山是一个跳跃式发展的地区。一方面,当地一些地方依旧落后,脱贫攻坚仍然是当地最主要的工作任务之一。现在,当地仍有17.8万贫困人口,300个贫困村,7个贫困县。「凉山有着延续千百年的深度贫困」,这样的句子甚至被写进凉山州的政府工作报告。但另一方面,最先进的生产方式也开始在当地萌芽。比如现代城市发展重要推力的现代服务业,也开始影响着当地人的生活。

在这样的变革中,当地人得到了就业机会,其中一些不用再去遥远的大城市打工。《2020年凉山州政府工作报告》显示,要利用「快递+农村电商」的发展模式,力争让电商交易额达70亿元。

从细节里就能看到德昌县的改变。德昌县一共两条主街,50个小区,任何地方打来电话,阿月两小时内就能赶到。每跑一单都能赚2-3块钱提成,一般每天都有五六十单,多的时候能上百,赚多赚少全看勤奋。

阿月正好就是个勤奋的人。

父亲

都市的人们,常常为上班时拥挤的地铁而焦躁不安。但对阿月来说,他得去县城的快递站上班,上班之路是从村子到县城的17公里山路骑行。

常常天没亮,阿月就骑上了去县城上班的电马儿。

这条路并不安全。凉山州的母亲河安宁河由北向南自此而过,孕育了土壤肥沃的凉山州河谷地区。在这条河的东岸,有京昆高速、108国道,但在河的西岸,去往德昌县没有什么像样的大路,只有这唯一一条连名字都没有的山路,大货车来来往往,「每过几天都能看见车祸」。凉山地区气候变化突然,并且多暴雨,山路这时候会很滑。凉山州每年都有因为暴雨而遇难的人。

但这些都挡不住他。

9月1号早上6点,披上雨衣,阿月就骑着电动车出发了。在这条村子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上,同行者有不少,毕竟暴雨再大,也挡不住生活。电动车的电量能骑50公里,正好够一个来回。

他是个清瘦帅气的年轻人。身高170,体重只有53公斤,刘海垂下来,半遮住眉毛,像韩剧里韩国明星的发型。他之所以这么瘦,很可能跟他这些年做了太多体力劳动有关。在加入菜鸟裹裹之前,他做过伐木工、卖过鱼、送过外卖、当过保安、在美发店给人洗过头……7年时间他打过7份工,全部是用力气换钱。

每一次新的尝试都不容易。有一回,2018年的时候,凉山州要搞风力发电,风力发电机架设在大凉山山区,需要先把山上的树砍了。工钱100多块钱一天,这在当地算高的。他一点砍树的经验也没有,也加入了,结果头一天就出了事。当时,拿着电锯正在锯树的工友没看到他,30公分粗的树倒下来,砸在了他头上。树干撞上了安全帽,又滑下来砸中了他的肩膀,直接把他砸倒在地,「当时整个人就是晕的」。

几个工友大惊失色跑过来,问他有没有事,还把他送医院拍了片子。结果第二天,他又出现在了伐木场上。

他性格里有坚忍和倔强的成分。就是被树砸中了头,他也不愿告诉家里的妻子,一直瞒着。「告诉她干啥,让她在家里面担心吗?」但这事经过工友口口相传,最后妻子阿星还是知道了,吓坏了,天天催他回来。但这工作能赚钱,他不舍得就这么放弃,最后还是干满了3个月。

但柔软的时候也有。伐木的山里没有信号,要想给家里打个电话,还得跑到山顶的最高处。这件事,哪怕是每天工作再累,他也不会忘,爬到山上给阿星打视频,要看宝宝,他像是一个复读机,每天都要问,「宝宝今天乖不乖啊?」

每天宝宝都很乖。这也是这个父亲一天里最高兴的时候,那年他21岁。

生活

比起之前的危险,如今阿月的工作安全了许多。

在菜鸟裹裹,阿月的工作主要是揽件。与派件相反,揽件是把客户的东西取过来,然后发出去。如今八成以上的单子都是退换货。这工作不光要出力,还得动脑筋。他把时间规划好,一天分为4个时间段,每个时间段取十几件货,一看地址,脑海里自然就有了最佳路线图。

阿月在德昌县城取快递的路上

他做这个有天赋。16岁的时候,他只身一人跑到成都去当保安。有一回坐公交到离宿舍十几公里外的网吧上网,结果回来的时候太晚公交车已经没了。他这个人生性内向,又不好意思问路,「就凭着感觉走」。在陌生的成都街头,十几公里的路,最后还真的走回来了,而且没有绕远路。这个认路能力,简直像是鸽子。

他对于场景和环境的记忆力很强。到了陌生的地方,他看一遍路,就能记住,从来不用手机导航,他自己就是人肉导航仪。在德昌县城,闭上眼睛,脑海里自然就有了一张地图,50个小区的位置,楼层,甚至连寄件人叫什么也都能记住。

哪怕在中国西南部这个偏远山区的小县城里,电商的理念也已经深入人心。阿月的客户里,既有60岁以上的老人,也有十五六岁的初中生。买得最多的是衣服,退货退得最多的也是衣服,除此之外,老人们还会买一些家庭用品,年轻的女孩子则更喜欢买化妆品。每年的双十一和618,都是这个县城电商最忙碌的时候,那些时候他既疲劳又快乐,一天能跑一百单。

不光是德昌县,在被人们称为「中国最贫穷地区」的大凉山,电商正在深切改变当地人的生活方式。德昌县东南边的宁南县,另一名菜鸟裹裹的揽件员罗梦君说,当地最时髦、用电商最多的甚至是一名60多岁的阿姨。

「这阿姨人很好,我上门揽件,她常常给我水果吃。」衣服、假发、榨汁机……阿姨什么都买,有一回罗梦君还撞见阿姨在家里做瑜伽,这是也她从网上学的。在物流业的加持下,无论是大城市还是小县城,尝试新鲜事物的成本正越来越低。那么为何不多试试?反正不喜欢还可以退掉。

路通了,货到了,带来的不仅是就业机会,更是生活的亮色。阿月做过7种工作,体会过在成都当保安的孤独、美发店学不到东西的苦闷、卖鱼卖到一半时租的房子被收回去的困窘。如今,菜鸟裹裹是他觉得最满意的工作,多劳多得,还能收获尊重,他常常能听到对方的「谢谢」。更何况,干了半年,平均每个月都有4000块钱左右,这在当地县城里已经算是高工资了。

他珍惜这样的机会。在农村,土地就是最大的生产资源。小的时候,阿月父母全部的收入只有家里的水稻,在2003年时,家里因为穷,他一天只有1块钱的伙食费。如今,结婚后,他们盖起了2层小楼,住进了新村,就连赶礼的费用都从200元涨到了800元。

好的生活带给了他希望。他现在每天花不了什么钱,钱都用在家里的两个孩子身上。9月1日这一天,他没吃早饭,送了一上午快递,到了中午,抽空吃了碗羊肉粉。这粉12块钱一碗,还是朋友请他吃的。至于晚饭,家里妻子也会准备。而揽件骑的电动车是快递站里的,也不用他花钱。所以算下来,他这一天都没有支出。

他自己有时候也纳闷,自己怎么变了?几年前,他还是一个赚了钱就想着哪里去吃吃烧烤、唱唱KTV的小伙子。几年后的现在,他的一些同龄人依然过着这样的生活,但他已经觉得这样没啥意思,「这些我都玩腻了」。

23岁的他,说出一句老气横秋的话:「我现在就是希望两个孩子尽快长大,自己看着他们读书什么的也比较放心了。」

陪伴

没有在贫困山区生活过的人可能不知道,父母如果不外出打工,在家陪伴孩子,要付出怎样的牺牲。

这样的牺牲,是每个月少赚几千块钱为前提。大凉山的农民们种一年的玉米也不过几千块钱。夫妻如果都去深圳这样的地方打工,每个月两个人加起来可以赚六七千块钱,每个月都相当于种两年的玉米。如果不想种地,去县城打工也不是不可以,但工资低。比如普通的县城送水工这样的工作,一个月只能赚1500块钱。

阿月和妻子、儿子

为了赚钱,远离孩子出去工作,阿月试过,阿星也试过。阿月去过成都当保安,阿星去过昆明做温泉酒店的前台。但在同对孩子思念的抗争中,两人都败下阵来,坚持不了多久都回来了。妻子阿星记得打工回来的那天,女儿刚1岁多,喊她「阿姨」,她的心像柠檬一样酸得不行,说「我是妈妈啊」,心想着「我再也不出去了」。

遇到美好的感情,两人会互相促进。两人都是1997年出生的,在一起那年都才18岁。当时阿月是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小伙儿,正在美发店打工,靠着体贴细心打动了阿星。时不时的,他会把阿星叫到店里来免费给她洗头。有时候遇到下雨,会把车叫好,再喊阿星出去。不过,至于婚姻,他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结婚的那天,他还在想「结就结了,反正不合适还能再离」。

「那现在呢?」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家了,我们过得还是挺开心的,我是肯定要好好过下去的。」

「留守儿童」在当地是个敏感词。「但凡是个父母,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个留守儿童。」阿星说。更多时候,是因为当地人没得选。如今,丈夫在菜鸟裹裹收入不错,让她有了选择,她自然要选择陪伴在孩子身边。

两个孩子都被寄予了这个家庭全部的爱,从名字里就能看出来。3岁的大女儿名字里有一个「稼」字,因为她是鸡年出生,夫妻俩希望她以后不愁吃的。今年1岁的老二是个男孩,名字里有个「锦」,寓意前程似锦。现在,3岁的大女儿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喂家里的猪和鸡,猪一天要喂两顿,都是大女儿喂。每天,阿星都会教她背唐诗、三字经。她继承了阿星活泼、开朗的性格,见到谁都话多,爱笑。这样的笑容,在村子里那些留守儿童的身上是不多见的。

每隔一段时间,阿月会带着一家四口在县城逛逛夜市

前几天,县城幼儿园开学了,大女儿也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9月1日是开学第一天,阿月不敢去送,「我怕她看到我哭,也怕我自己哭」。他更挂念大女儿多一些,前几天还在跟阿星说,「现在天天盼着见到她的小脑袋,『爸爸』、『爸爸』地叫着。」

给当地带来改变的,是电商。而能改变每个人的,则是爱。

爱不一定要轰轰烈烈。9月1日晚上11点,这一天包裹有些多,阿月还没到家。阿星照例热好了晚饭,虽说是剩菜,但也准备了足足四盘:回锅肉、芋头、黄焖鸡、炒猪心——还有二锅头。这时候手机响起来,阿月说马上就到。3岁的大宝这会儿还在床上等着,非要看到爸爸回来了才睡,阿星则起身去盛米饭,这么多菜,他怎么也要吃两大碗吧。

片刻后,有电动车在屋外停下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回来了。」

「回来啦。」阿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