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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桥夹缝里的家,被围观的都市传说

2020年8月19日 文/ 图拉 张可 编辑/ 钟十五 楚明

这间30平米左右的自建砖瓦房坐落在广州海珠涌大桥正下方。从空中鸟瞰,大桥绕开段的空隙形状酷似眼睛,被外界形容为“海珠之眼”。隐秘的宁静在8月3日被打破。海珠涌大桥通车后,每日数以万计的行人涌到桥上,绕到桥下梁萍的家门口。他们情绪饱满地参观这栋房屋,带着对一夜暴富的都市传说的各种想象。

文 |图拉 张可

图 |张可

编辑 |钟十五 楚明

运营 |肖睿

从去年起,梁萍不再工作,如今更是闭门不出。年近五十的她知道,自己成了“网红”。她不常上网,每天早晚都要念经打坐。

每天从清晨开始,游客就像家门口的珠江潮水一样涌过来。梁萍一家五口居住的是30平方米左右的自建砖瓦平房。

窗户用旧报纸与窗帘封住,也阻止不了人群对“最牛钉子户”的目光。他们伸长脖子,把头往梁家的一个个缝隙里探去。

房子坐落在8月3日刚通车的广州海珠涌大桥正下方。从空中鸟瞰,大桥绕开段的空隙形状酷似眼睛,被外界形容为“海珠之眼”。

“外面的车声都没有群众的骚扰声那么厉害!”偶尔她打开家门,会有大量游客与媒体迎上前来。“如果不是因为信佛,我现在可能已经疯了”。

▲ 梁萍家门口每天都会有游客“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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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通车海珠涌大桥建在珠江的支流海珠涌的入江口上,连通了海珠涌的南北岸。大桥全长400米,西侧望向珠江,东侧则是曲折狭窄的海珠涌。

在大桥正下方是梁萍的家。大桥的四个并行车道在路过梁家时一分为二,梁萍的家也变成了“桥中房”。这是一栋上世纪50年代建起来的砖瓦民房,屋顶铺了铁制雨棚,门口扎了一个凉棚。

隐秘的宁静在8月3日被打破。海珠涌大桥通车后,每日数以万计的行人涌到桥上,绕到桥下梁萍的家门口。他们情绪饱满地参观这栋房屋,带着对一夜暴富的都市传说的各种想象。

行人走上崭新的四车道桥面,在粉色花盆簇拥着的分岔口往下窥视。不满足远窥的行人,也会绕到桥底下梁萍的家门口近距离参观。

踏着一路草草铺就的塑料膜纸,沿着渣土路向里走上约20米,道路尽头是个分岔口。穿过左侧的桥下通道,就是梁萍居住在此50多年的家。

▲ 行人从花坛边往空隙里看的样子。 门口的晾衣绳上挂着湿衣服,空地上是绿植盆栽与回收来的废弃塑料瓶,铁门前立着一个牌匾供奉土地神灵。大门紧闭,前屋的窗户都贴满了旧报纸。屋后的地面因先前的拆迁早已被挖烂,参观者小心翼翼地绕过碎石与金属废材,屋后的窗户同样被旧报纸封住。

在紧闭的大门前,扫兴的行人们互相攀谈。有些是附近来凑热闹的居民,还有人花上2小时车程远道而来。有的是来附近看房,被房地产中介推荐过来看看这个新晋“景点”。围观的人群多为老年人,操着一口标准的广式粤语。偶有孩子从房前跑过,在土堆上遗留下一个画满笑脸的紫色风筝。

一名自来水公司职员也不甘落后。她因未能进屋查看水表而愤愤不平,“要我说,她肯定起码有两套房,才死守着这个破屋!”更多的人在猜测,梁萍一家拒绝的补偿金是“400万”、“800万”,还是“三套房”?

行人络绎不绝地涌到梁萍家门口,久久不愿散去。有时梁萍弟媳带着口罩走出巷口买菜。路过邻居家,也不敢彼此打招呼,只好低头快速通过。

但难免有意外发生。有人撞倒院子里盆栽,有人乱动晾在门口的衣物,还有人的伞不小心碰到门前的土地神。梁萍来回着急,“阿姨啊你们在干嘛啦,有人摔倒怎么办?”“不要碰到这里!这是土地爷爷,我怕他晚上找你啊!”

不堪其扰的她,在海珠涌大桥通车的第三天打开了铁门。这也是梁萍唯一的一次走出来,面对涌过来的人潮。

参观者们在门前站成几堆。有人振臂高呼,用粤语说着“支持你”,有蹦跳的孩子大喊“牛逼”,也有人劈头盖脸地谩骂“贪婪”、“活该”、“肯定悔不当初”。

梁萍身材消瘦,戴一副窄窄的细框眼镜,头发草草扎在脑后。衣服领口有些松垮,胸前挂着一块佛像玉坠。她时而激动,痛骂这些说法“都是谣言”,时而又突然平和。眼睛微眯,精瘦黝黑的脸庞上挂起微笑,打起了偈语,“我已经无所谓了,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位于海傍外街巷尾的温伯一家生活也被打扰。曾有行人路过他家时,推开了虚掩的厨房侧门进入到室内。如今的巷口已被锁死,行人无法入内,但温伯夫妇仍将门窗一一关好。

▲ 无名巷子走到头就是温伯家和海珠涌大桥,8月8日,巷子已经被龙凤街道办事处用铁门锁起来了。 温家与北朝江水,南接海傍外街巷尾的梁萍家毗邻而居。温伯今年七十多了,比梁萍大一辈,与梁萍妈妈差不多大。

温伯去梁家做客多次。他描述梁家屋内的结构,内部用挡板隔出卧室、客厅、厨房、浴室等功能区。其中梁萍和七十多岁的母亲住在一楼,梁萍弟弟一家三口则住在阁楼上。

梁萍家“走红”后,为了不影响还在读书的侄子,梁萍弟弟一家三口在一周内搬了出去。目前房屋只剩下她和母亲两人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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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萍出生时就和父母住在海珠涌。就像巷名海傍外街提示的那样,那时珠江的两侧还没未被填平造楼,江面一览无余。像梁萍、温伯的老一辈广州人,还习惯称他们家门口的江水为“海”。

在未拆迁前,海傍外街的十二户居民大多是疍家人,世代住在珠江边的渔船上,以捕鱼为生,或者在江边的码头揽体力活。温伯回忆,小时候自己常和邻居光脚在渔船之间跳跃、玩耍,下江潜水捞鱼。梁萍一家不是渔民,母亲一支也是疍家人,居住在海傍外街。

上世纪50年代末起,渔民陆续上岸。梁家父母在离江岸十几米的地方建起了如今的砖瓦民房。房屋对着海珠涌,出了房门向前走十几米就是通向珠江水的台阶。他们还在面向海珠涌的空地栽了一棵大叶榕树。

附近的居民对那棵茂密的大树印象很深刻。温伯常带学生在江边踢球,累了就在树底乘凉。不过这棵树,在2019年4月的一次拆迁中,没能保留下来。

梁家靠一条窄巷海傍外街出入。温伯父母则在60年代初,在梁家稍后的巷尾建起砖瓦民房。墙身采用“十八砖”的砌法,适用狭窄的巷子。如今,海傍外街墙身逐渐剥落,露出里面的青砖。

▲ 海傍外街的墙身已经有些斑驳。

1960年代末,海珠涌沿岸陆续建成几十户私房和多个储运仓库。其中,广州钢铁厂的储运仓库建得最为气派,三层楼高,临江而立,里面摆着大型机械。周围的小孩都喜欢去储运仓库玩耍。

私房多是两层阁楼的砖瓦结构,随着子女长大,有时一座私房里住着两三户人。2010年拆迁之前,海傍外街有12户人家居住。当时的邻里关系很好。温伯家门口种有6棵香蕉树。每年丰收,他会割下上百斤香蕉送给邻居。梁家人出入海傍外街都会经过温家门口,两家人近在咫尺,更是天天打照面。

附近的居民回忆,海珠涌沿岸的居民大部分进入附近的纺织厂、橡胶厂工,一部分仍留在码头打零工。

据温伯说,梁萍家也是靠打零工为生,与梁萍一同生活的弟弟、弟媳也是。梁萍之前是卖衣服。她自称在拆迁之后,就不再工作。七十多岁的母亲拿着退休金,与梁萍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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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广州举办亚运会,海珠区政府要对海珠涌沿岸二十几户房屋进行市容改造,并提出拆迁要求,温伯和梁萍的房屋也在拆迁的范围。

一篇当年10月《广州日报》公开报道称,梁萍家有14平方米左右的面积被认定成违建,但违建部分和房屋主体相连,且房屋结构老旧,因此需要将这44.73平方米的整屋拆除。

海傍外街所在的龙凤街道办事处负责对接拆迁居民的安置房。梁萍回忆,当年他们参观了凤安花园的一间在九层的安置房后,不愿搬迁。安置房是“三尖八角”(注:房源房型奇怪)不说,梁萍的父亲患有心脏病,不适合住高层楼房。而当时的凤安花园楼房尚未加装电梯。

一位在凤安花园的住户回忆,2010年起,海珠涌附近陆续有3家住户因为拆迁搬了进来。

温伯也认为安置房的户型不好,没有搬出去。他去看的两套安置房,都是房龄三十几年的老房,普遍光线昏暗,其中有一户比他靠着海傍外街巷口的家光线更加昏暗。

2010年9月28日,海珠区城管局向梁萍等住户们下达了执法告知书,限定屋主要在两日内开始自拆,否则城管将发出强拆通知书,再过一周期限后将予以强拆。

但强拆并没有如期发生。改造市容的拆迁完成后,只剩下梁萍、温伯两户,以及一户住在公屋的人家。

梁萍猜测,街道办放弃游说拆迁或是原居民态度坚决,也有可能因为父亲突发心脏病住进医院。街道办怕继续协商拆迁,担心老人出现意外。而在温伯眼中,梁萍谨慎怕事。街道办提着礼物上门,总被梁萍拒收。有一次礼物留在门口,梁萍发现后退还到街道办事处。

温伯回忆,当年选择搬走的居民大部分选择安置房,置换了面积约80平方米的二手楼梯房,是原来房屋面积的两倍。少数人选择现金补偿,金额约为每平方米8千元,略低于同年海珠区的二手楼梯房房价。

但这些安置房位置分布分散,从海珠区的梅园西路,到河对岸的荔湾区,再到番禺区的金沙湾。温伯的两位老邻居搬入了附近社区的楼梯房。但安置房位于高层,几年后他们由于腿脚不便只能请人抬他们上下楼。温伯不喜欢那样的生活,觉得“就是等死了”。

平日上午,温伯都会去后乐园街小学免费教学生踢足球。学生大多来自附近,他也教过梁萍的弟弟。今年新冠疫情期间,球场没有开放,他就在家门口的青砖巷子里继续带学生训练。温伯不愿搬迁离他教足球课的学校太远的地方。如果自己搬走了,“孩子们就没地方免费学球了。”

2016年,拆迁再次来临。这一次是修建海珠涌桥,而拆迁范围也将重新划定。据南方日报公开报道,广州市海珠区住建局透露拆迁涉及私人房屋47户及相关单位,但温伯家不在其中。

▲ 海珠涌大桥下的废墟。 梁萍称,街道办带她看过两套安置房,其中一套位于海珠区的宝岗大道,她回忆当初看房时,“房子一望下去就是太平间”,就被她否了。每日人物查阅地图推测,宝岗大道面向的太平间应位于红十字会医院昌岗分院。另一套房位于海珠区沿江路段的海诚花苑。梁萍说,自己当时愿意搬进去,也口头答应了,但街道办一直没给钥匙,最后也不了了之。

2019年4月,梁萍接到通知,海珠涌大桥将改道,不需再拆迁她的房屋。2019年9月,除梁萍一家外,其他业主均已签订拆迁协议,而六年前拆迁遗留下来的另一公屋的住户,也同意搬入位于梅园西路的安置房。

对于未完成拆迁的原因,官方的解释是,相关部门和街道提供了货币补偿、置换房源等多种补偿方式供业主参考,但双方没能达成共识。

梁萍给出另一种说辞。“自己没有不愿意搬,有合适的房源可以考虑”。她认为,出现的僵局“其实就是沟通和协商的问题”。梁萍说。

而对于货币补偿的方案,梁萍不愿透露过多,只是强调自己与政府都未曾开出过网上流传的高昂价格,“如果像他们说的有那么多钱,那我不走是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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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梁萍家所在的海珠涌大桥南段开始修建。梁萍回忆,自己一家的生活虽有不便,但“已经完全习惯了”。无论屋顶上方在建造什么,她每天早晚都会花一个小时打坐念经。

在被围观前,梁萍会前往不远处的沙园菜市场买菜,而哥哥一家照常工作、上学。停水停电的事情也鲜有发生,只有在施工队铺设管道时,梁家会停水几小时。

梁家最大的烦恼是夜间的噪音。梁萍常在半夜听到嘈杂的施工声,偶尔她会因此失眠。她70岁的母亲也会在夜间惊醒。

由于施工引起的明显的共振,今年梁萍的砖房严重受损,自费2万元购买金属材料,重新支撑砖瓦结构房屋。而在夜晚,修建海珠涌大桥时,吊机有时会悬挂着钢筋等重物经过梁屋顶。

梁萍未能料到,等到8月初海珠涌大桥顺利通车后,她们一家依然未能获得宁静。

晚上11点,海珠涌桥仍在施工,铺设水泥人行道。现场的建筑工人表示,按照目前的施工方案,还会加建两个人行楼梯,供行人在桥身中部上下海珠涌桥。其中一个楼梯如果顺利安置,将距梁萍家不到20米。

▲ 海珠涌大桥的桥中花坛围了一个空隙,底下就是梁女士一家。

“海珠之眼”并非孤例。在不远处的洪德路,还有一座“桥中楼”2007年海珠区政府与主人未能达成拆征协议,最终原定为绿化带的“立交圈”只能绕孤楼而行。

8月7日晚,龙凤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将通往梁家的两条路全部封禁,只有住户与相关工作人员可以打开小巷尽头的铁门。海傍外街的巷口仍有街道办或派出所人员把守着。

一位不愿意姓名的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透露,封路是梁萍主动提出的,她希望街道办能阻止游客与媒体造访。周围的居民亦提到,他们在深夜仍能听见海珠涌桥上有人对着梁家吼叫。甚至有车主经过“海珠之眼”时朝梁萍家丢掷酒瓶,梁萍只好报警求助。

梁萍说自己现在最大的诉求,就是希望外人不要来打扰他们。而商议搬迁事宜,仍在交涉。

15天过去了,梁萍在电话中透露,仍与街道办在协商,但未有任何进展。

入夜时分,人潮散去,桥下梁萍家门窗依然紧闭。神色疲惫的街道人员坐守在门前的桥洞内。从梁萍家向东而行至海珠涌沿岸,零星几个垂钓者隐在夜色之中。路面坑洼积水,没有路灯,只有诱鱼灯在波光粼粼的江面泛着绿光。

▲ 海珠涌大桥桥头,左侧是海珠涌大桥,右侧是可以去梁家的路,8月8日已经被封。

(文中梁萍、温伯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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