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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治水」背后,那些数据泡沫中的裸泳者

2020年7月27日 文/ 郭帖 编辑/ 顾鸽

作者|郭帖

编辑|顾鸽

很多玩微博的人,都遇到过一些迷惑现象:自己啥都没干,微博却莫名其妙地转发了某条内容,或给某人点了赞;几个月没有登录,竟然关注了100来个不认识的人……

如果遇到类似情况,不用困惑,说明你的微博被水军盗用了。

最近,这样的讨论帖又热闹起来,无数网友在交流分享这份「中国互联网共同体验」,无语中夹杂着对「渣浪」的追问:在庞大的水军产业面前,微博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针对这个问题,我采访了几位行业中的人,发现微博并非如大家想象的那般毫无作为——水军们不仅日常遭受算法审查,而且每年都会遇上几回大型「治水」行动。

治水,即治理水军,打击数据造假行径,虽没有官方的文件公告,水军自己能明显感受到,那时数据就不好刷。但时间长了,也都习以为常,「反正过几天就好了。」

一个重要原因是,活在虚假数据海洋里的人,都不愿看到其退潮。

每一次轰轰烈烈又无功而返的微博治水行动背后,深藏着默契配合的游戏规则、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以及各方博弈下的微妙天平。

在多种因素共同作用下,中国900万水军从业者,正无孔不入地渗透一个时代。

拉锯战

相比起「水军」,杨梅更愿意把自己称为一个「销售」:她只是将数以亿计的「转赞评」数据,售卖给艺人经纪公司。

几个月前,她刚经历过一场微博治水。当从程序员处得知「所有机刷端口都刷不上」时,早有经验的她,冷静地通知各位大客户:这两天,微博能不发就别发了。

反应因人而异。老练者早已见怪不怪,平静接受这段「麻烦」的特殊时期。而初出茅庐或是「撞上事儿」的艺人宣传,则往往急得跳脚:已经答应品牌方今天要发微博了,怎么办?

「如果实在要发,咱们真人还是可以做的。」杨梅回答。

在水军业内,数据维护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真人」和「机刷」。

顾名思义,「真人」就是通过各个微博任务群叫人去转发、点赞、评论微博,这种形式最真实、最安全,也最贵。如今,从水军销售处购买一条真人转发/评论,价格1元-2元不等。

由于文案方向统一安排,真人水军也难免出现尴尬情况

更便宜的「机刷」则是指,通过程序设定,水军手中的无数个ID同时进行某一指定动作。目前行情价,每100条转发只要2元左右,百倍廉价于真人。

但这种模式的缺陷也很明显,在微博上往往会呈现屏蔽状——只显示数字,不显示内容。

只显示数字,不显示内容,是机刷的主要特征

对于一个日常微博转赞评总量在十几万的艺人来说,最常用的模式是机刷与真人的结合:先用机刷铺十几万的量,再配一些真人(也包括自家粉丝)垫在上方。

市面上的大多数水军,都会推出「机刷+真人」套餐服务。外人看到该微博的时候,数字是十几万,仔细往下翻阅也能看到几百上千条真实留言。反正没人较真去数几万条,这个把戏就不会被拆穿。

然而,遇上微博治水,机刷就遭难了。「全上真人维护,发一条微博需十几万维护费,咱是倒贴钱给品牌方呢?」小千立刻否决了这个方案。

她一边联系粉丝后援会求发力,一边死死盯住同样参加活动的「对家」——某位同期同档次艺人。「假如他上了真人刷数据,那我们也只能咬牙上了,因为数据不能输给他。」

虚假数据battle,你买我也买,是流量时代的隐形游戏规则。

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艺人来说,数据是让圈内各方资源认识、认可自己的敲门砖。小千所带的艺人,刚入行时曾与她争执,「你干嘛给我微博买那么多粉丝?太假了吧。」被她狠批一顿。

在各种品牌、媒体合作过程中,「百万以上粉丝量级」「平均互动量要高」等指标随处可见,不断刺激着「买数据→标准上升→买更多数据」的恶性循环。不买,就意味着失去机会。

《社交网络》

一位新艺人,是否可能很快拥有几百万粉丝?常识已无人在意,当虚假数据成为常态,真实数据便无脸见人。

而对于娱乐圈的某些资深艺人来说,数据又是证明自己「没糊」的工具。新晋偶像的粉丝,总想通过数据的新高来证明爱豆的影响力,而老牌偶像的粉丝虽然疲软,但数据不能输给新人。

随着「标准数据」的水涨船高,某些流量工作室,每月水军维护费可能高达几十万元。

有时,明星会扎堆转发同条微博,数据能彰显热度排名顺序,更成了水军赚钱的好时机。「转发量当然比不过顶流,但好歹不能输给对家吧?」每到此时,小千都会花大钱以图排名靠上。

当两家艺人为数据陷入拉锯战,水军就赚得盆满钵满。

当遇上微博治水时,注定是无数圈内人的不眠夜。看到对家在行动,小千最终还是咬牙买了一些真人水军,让艺人把微博发了。

同时,她焦虑着是否会因为数据不如平常,被品牌方刁难。

裸泳者

微博治水后的第二天下午,小千收到自家水军发来的消息:「有些端口可以刷了。不过只能很慢速刷,而且要涨点价。」她迅速联系通讯录中的其他水军询价,得到了基本一致的回复。

为什么治水时期要涨价?

水军杨梅给出的解释是「死了一批号,要买新号。」在治水过程中,水军们往往有大量ID被封杀——包括「黑号」与「白号」。

在水军业内,「黑号」指盗用现有用户ID。当网友发现自己的微博号莫名关注、点赞、转发了一些根本没看过的微博,这种情况便是被「黑号」了。

泰剧《社交网络》

微博会不定期查封有异常行为的ID号,曾有逝世者的微博ID被水军盗用,又被微博查封,引发众怒。更有被盗用ID的网友一怒之下直接@某艺人,「你买转买到我头上了?」

「白号」则是相对安全的号。通过某些特殊平台,水军可以绕过身份证绑定环节,购买大量手机号码来注册ID。这些号不会立刻投入到「转赞评」,而是需要先「养号」一段时间。

养号是水军们面对微博政策而制定的对策。微博很早就开始打击高度疑似水军的所谓「僵尸号」——极少或者完全不发原创微博的号。为了防止被判定为「僵尸」,水军公司会编写程序,让白号每天自动发原创微博。高级点的,还会配九宫格图片。

荒诞的是,随着「水漫金山」导致的环境恶化,越来越多的真实用户已经不再多发微博了。因此,在微博判定机制里,他们比水军ID更像个「僵尸」。

在微博上发表内容的,不一定是真人

这种趋势被戏称为「僵尸真人化,真人僵尸化」,是微博治水收效甚微、还造成误伤的难点。

而微博治水对水军行业产生的一切损耗,最终还是有需求者来买单。纵然速度超慢,价格涨了很多,小千也不得不接受水军的最新报价,让其慢慢补完上条微博的应有数据量。

她决定这几天让艺人别发微博了,却发现有人比粉丝更关心艺人是否勤快营业。「弟弟好几天都没有发微博了诶,不参加一下我们的活动吗?」第五天,她收到了来自微博明星部工作人员发来的信息。

在她看来,微博有很多个部门,这个部门的人似乎完全不了解治水之事,依旧在兢兢业业地完成明星发博量KPI,并对近日明星发博量集体骤减感到困惑。

有次,她终于忍不住跟关系特别好的微博朋友说了实话:「你催我没用,让你们总部别折腾了,不然明星谁敢发微博?」

「都是社畜,都有KPI,何必互相难为?」

艺人这边,小千所担心的被品牌方刁难的尴尬境况,实际并没有发生。后来她也想明白了:品牌方花了大价钱搞活动请明星做广告,如果微博数据难看,办事的人怎么跟领导交代?

所以,客户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慢慢等到数据达标后再去汇报——哪怕明知一切都是假的。

在这片虚假数据的泡沫海洋中,大家都在裸泳,没人期望潮水退却。

平衡术

「咱们这基本恢复了。」自微博治水启动七天后,杨梅给各家艺人团队发去了通知。程序员已完成测试,一切机刷可正常运行,她感觉自己又被「放过」了。

「被放过」是杨梅的日常感受。她也曾疑惑过,每日进行的机刷转赞评,明明已经被微博识别并被屏蔽,为何不干脆连数字也不显示,甚至直接封号呢?

许多问题,注定不会得到官方答案。

有人曾这么形容过微博对于水军的暧昧态度:「如果真的把所有数据都『脱水』,那么微博的商业价值必然损失惨重。但如果数据假到毫无信服力,平台价值也会荡然无存。」

就像职场PUA,甜一时,辣一时,微博试图凭借一次次治水行动,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在这种平衡术下,水军们早已领悟了一套生存哲学,只需等待即可,少则三天,多则一星期,这种严打会自动消散。

相较而言,让水军更头疼的,是产业内部的倾轧。

由于灰色产业的属性,水军行业内没有知名大公司,都是林立的小公司、个人工作室,每日加人微信发报价表,进行低价竞争。在微博治水中上涨的行情价,很快又会回到原点。

同时,灰色产业不受法律保护,被拖欠款项也是常事。就在7月24日,某个水军公司因为在为某艺人进行刷榜后讨酬未果,愤然将交易过程向公众曝光,让网友吃了个大瓜。

至截稿日,水军方与粉丝方仍各执一词

杨梅介绍说,「曝光」是这个灰色地带的从业者讨款的常用手段——就在接受采访前,她刚刚通过暗示要曝光的方式,迫使某个拖欠半年的艺人工作室很快打了款。

今年疫情以来,她感觉生意不好做,客户拖款也越来越久,「大家的预算都少了。」比起微博治水,这似乎才是水军行业的命门——没有需求,就没有生意。

但短时间内,这个产业链还会存在。

在接到水军「恢复正常」通知后,小千立刻通知自家艺人:「可以发微博了,去营业一下吧。」说完,她突然有些感叹:没有她的允许(找水军做数据),他现在什么都不敢发。

前几天,该艺人本想为圈内好友转发一条宣传微博,却因微博治水被小千驳回,导致对朋友食言。

在小千眼里,这个刚入行时拒绝买粉的愣头青,「长大了,成熟了。」他和周边所有人一样,顺应了这个被水军渗透改造的环境。

《社交网络》

去年,《中国经济周刊》曾报道,目前中国刷量平台数量已经超过一千多家,刷量产业的人员规模累计达到900多万。其中既有像杨梅这样的职业水军,也有业余兼职的所谓「真人」。

这正是杨梅安全感的来源——即使被各种「打击数据造假产业」的公告包围,她从不相信这行会消失。浩浩汤汤的水军,已牵连太多人的饭碗,渗透了整个流量时代。

正如她所预见的,一场微博治水行动结束了。除了水军涨价,一切恢复如常。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杨梅、小千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