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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围岛之后

2020年7月21日 文/ 戴敏洁 编辑/ 楚明

7月12日,江洲镇发出《致江洲在外乡亲的一封信》:「江洲在外的18至60周岁之间的父老乡亲们迅速回赴江洲共抗洪魔,一同保护我们的亲人朋友。」

回乡轮渡塞满了小车、摩托车。住在九江市区的村民们骑着摩托车、三轮车就回来了,一个50多岁的拉网线的村民放弃了一天200块的工资回了江洲,主动多待几天;另一位50多岁的在建筑工地干活的村民也回了江洲,他用指甲在水泥地上划出江洲岛的形状,跟人介绍冲积岛的形成。近年岛上发展旅游业,如今沙滩、油菜花地都淹了,他热爱这里,希望洪水走了,游客还能再来。他说,他曾在书里看到,江洲岛有过一个很美的名字,叫作桑落。

文|戴敏洁

编辑|楚明

摄影|尹夕远

一些撤离,另一些回乡

轮渡靠岸,一辆辆摩托车、三轮车开了上去,有人摩托车后座上绑着半袋大米,有人脚踏板上放着一颗西瓜。装满冬瓜的三轮车开上去了,一对老夫妇肩扛装着家养鸡的铁笼子也走上了船,还有人背着一背篓刚从田里摘下的西瓜,背不走的瓜,他就坐在家门口慢慢啃完。

一辆辆小轿车也开上了轮渡,后备箱里塞满棉被、油,老人和小孩就坐在后排座上。7月12日,江洲岛发布18岁以下、65岁以上老人以及身体不适合抗洪的村民撤离的通知,往返于九江市区和江洲岛的轮渡,是唯一离开小岛的方式。

轮渡上,一个年轻的母亲盯着摩托车头发呆,腰上用牛仔外套和小儿子绑在一起,男孩顺势向后睡倒在后座姐姐的腿上,10岁左右的姐姐转头望向河水。这是小姑娘第一次见到这么高的洪水。2020年7月12日,长江九江站水位达到22.81米,距离1998年23.03米历史最高水位仅差0.22米。

水淹没了渡口前的半截娘娘庙,渡口小吃店只露出标牌和屋顶。载人的渡口完全不见,行人也只能跟着机动车、摩托车上船。江洲岛处在湖北、江西、安徽三省交界,四面被长江环绕。

渡口前被淹的娘娘庙

7月初,水位还没到警戒线,在东莞的江洲人代仁豹每一个整点就打开手机查看水位。在江洲长大的他,知道每年七八月份,江洲就要进入防汛期。

几日连续暴雨,水位超过警戒线,他截屏发老乡群里,一个小时发一次,手动更新。看着数字变红,水不断上涨,老乡让他不要发了,很恐怖。他就自己继续看。

撤离居民的8天前,靠近北坝村庄的村主任殷爱林开始上坝巡逻。江洲大坝「南高北低」,最高防洪水位约23米。他的村子负责891米的坝段,两个哨所,先上5个人,清理杂草,冒着雨用三轮车运上三色编织袋、铁锹、桌子、矿泉水。两日过后,上头规定每日增设人手,一日需16人轮岗,村里的青壮年不够用了,殷爱林在村里的微信群发消息,请外地游子回乡抗洪。

过了4天,江洲镇政府官方微信号正式发出《致江洲在外乡亲的一封信》称:「江洲在外的18至60周岁之间的父老乡亲们迅速回赴江洲共抗洪魔,一同保护我们的亲人朋友。」

轮渡回程同样也塞满了小车、摩托车。住在九江市区的村民们骑着摩托车、三轮车就回来了,一个50多岁的拉网线的村民放弃了一天200块的工资回了江洲,主动多待几天;另一位50多岁的在建筑工地干活的村民也回了江洲,他用指甲在水泥地上划出江洲岛的形状,仔细跟人介绍冲积岛的形成。近年岛上发展旅游业,如今沙滩、油菜花地都淹了,他热爱这里,希望洪水走了,游客还能再来。他说,他曾在书里看到,江洲岛有过一个很美的名字,叫作桑落。

也有从省外奔波回来的游子。一个90后年轻人坐了十几小时火车回家,他从初中毕业就离开小岛,父母也搬离这里,他每年独自一人回来看看老屋,二楼的窗户破了,旁边长出一株草。今年回家,没急着看老屋,他先去了堤坝抗洪。

江洲岛位于江西北部,6月29日以来,赣北赣中遭受连续暴雨袭击,洪涝灾害严重。卫星监测显示,7月14日鄱阳湖主体及附近水域面积达4403平方公里,为十年以来最大,受溃堤影响,鄱阳湖南侧县城里的几个乡镇要么全部被淹没,要么严重被淹。

48小时,4000多人从江洲岛撤离,将近3000人回归家乡,就为了守住最后那道防线。

不再「看天吃饭了」

7月10日,代仁豹也看到了《致江洲在外乡亲的一封信》,开始和妻子商量要回老家,妻子不愿意,觉得危险,新闻里人人往外跑,为什么你就非要回去?夫妻俩发脾气,互相不讲话。小儿子需要代仁豹每天接送上下学,十天后中考的大女儿也需要爸爸的陪伴。

代仁豹84岁的母亲独自居住在江洲地势低处的两层楼里。7月初,母亲因为高血压住了几天医院,她老给代仁豹打电话,让他问问,村里有没有把她的玉米铲掉。她的玉米种在房子后面,如果洪水来了,要清障防洪。那时候水位还未到警戒线,玉米还在。从医院出来后,母亲被儿子接到九江市区住,不到3天,匆匆忙忙要回江洲,惦记着种了半年的玉米。

水位还在不断上涨。代仁豹又在「江洲一家人」的微信群里看到,镇长请外地游子一起回乡抗洪,代仁豹下定决心,还是得回去。他让人帮忙去接送儿子,答应女儿会在中考之前回来。妻子还生着气,没有跟他告别。

除了照顾年迈的母亲,代仁豹也想回去看看能为抗洪做点什么。1998年,江洲洪水涨起来后,20岁的代仁豹去堤坝上守了两个月,每天查看渗漏、滑坡、水漫堤,进行抢险,堵渗漏,搬沙袋,晚上就睡在三色塑料布搭的棚子里,有时就直接躺在草地上,第二天起来身上被咬得到处是包。身下的草也被拔起,用来编织草袋,钉上木桩,放在护坡上抗浪。

代仁豹从小就和水打交道。家对面就是个小池塘,小时候他常和小伙伴们结伴去玩,一个个噗通噗通地往里面跳。十几岁时,他的叔叔负责抗洪,发现一个冒着锅盖大泡的洞,让代仁豹下去探探,摸摸洞头有多大,要用砂石垒起来,让水不再外冒。

1998年,还是溃堤了。57岁的吴泽民当年35岁,19岁在岛上读完高中,他跟着父亲开始下地种棉花,成家之后他建了房,洪水来了,房子倒了,羊、猪、鸡、鸭,木头的床和柜子都在水面上漂。从堤坝上回家的代仁豹,在洪水里「抢救」被冲散的木头。人们点着蜡烛,住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

那年夏天,即将收成的棉花都泡了水,枝叶果实黄了,烂了,被大水冲了,只剩棉花杆子还立在地里。江洲岛曾是棉花种植基地,家家户户种棉花,春天播种,夏天收成,村民勤奋,棉花杆还没拔掉,就开始在地里播撒下一季的甜菜种子。

水退去之后,村民们剁掉、拔掉杆子,烧成了灰,半年的收入也没了。吴泽民一年有两百天在地里,天亮就去施肥、锄草,还要开沟,打药,有时一天在地里待10个小时。他种了7亩地的棉花,一年能收入2000多块钱。这水让人心灰意冷,吴泽民想,这岛万一来年又有大水怎么办?

溃堤之后,代仁豹骑着车给来岛上支援的部队带路。第二年,他入伍没入上,家里人让他离开江洲,留在这里没有什么活路了,「水把人心都搞寒了」。

江洲人开始将眼光投向岛外。年纪尚轻的代仁豹跟着堂妹去了东莞当工人,成了家的中年人们则更多选择去离江洲更近的九江市区,种了半辈子棉花的他们开始当建筑工、拉网线的工人,收入不高。57岁的吴泽民在九江市区打零工,「干一天有一天」,至少不用再「看天吃饭」。

1998年后,低洼地里的砖房多数被洪水冲毁,得了教训的江洲人,渐渐将家安在堤坝高处,或在屋下打上十几米的水泥柱,将房子撑起。代仁豹老屋附近的红砖楼还留有当年被洪水泡过的黑迹,重建屋子时,他们测量了高度,将二楼安置在最高水位的上方,如果洪水不高于98年,那么至少二楼是安全的。江洲镇坐落15个村(场),房屋排排分布,岛上高高低低,高处居住,低处种田。

田里的人越来越少,家家户户把土地承包出去。村长殷爱林承包了200多亩地,种大豆和水稻。水位超过22米,排内涝的机器停下,殷爱林跑到堤坝上一看,他的地一半泡在水里,「哦,没救了。」

5年前他刚承包地,也碰上2016年的高水位,亏了20多万元,之后几年收成,补了亏损。今年又亏了。

7月12日,在火车站等候晚上7:55分从东莞开往九江的火车的代仁豹,低头刷着手机里的撤离通知,耳边闪过刷票进站的播报声,他抬头一看,身边皆没人动,他继续滑看撤离的抖音视频、政府新闻,心情急切。

此前他的哥哥姐姐从九江回家收拾东西,母亲没有跟他们撤离到市区。代仁豹给村干部打电话,一定要把母亲搬到堤坝上儿子的家,他知道母亲固执,如果不愿意搬走,让村干部抬也得抬走。

手机上时间变成了8点,他回过神,站起身来,才知道候车室里的人等的是下一班车,而他的火车,已经开走了。错过车的他重新买了第二天晚上的票,白天他还是去厂里上班,一天的工资正好挣回这张回乡的100多块的火车票。在东莞20年,他一直在同一个工厂上班,生活并不富裕。

代仁豹

一筐玉米

抵达江洲后,早上8点,代仁豹套上巡逻的肩章,套上雨靴,开始了24小时的巡逻值班,每半小时一次。

母亲搬到了堤坝上的儿子家。轮到代仁豹休息,他从防汛哨所走几步路回哥哥家,看到母亲坐在门后的小板凳上,在那儿剥玉米粒。

这是7月代仁豹还在东莞时候,母亲一个人收成的玉米。代仁豹在母亲的家里装了摄像头,母亲收玉米的那天,他看到,母亲8点就出门去,2个小时、3个小时、4个小时过去了,母亲还没回来。到了下午3点半,母亲才进了屋,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个瓜啃。她说饿坏了。代仁豹也气坏了,这些玉米不过值两三百块钱,至于吗?

现在,说自己有些头晕的母亲,还低着头在剥玉米,代仁豹让她回屋躺着,老人不听,他生气,一脚踢翻了装着玉米的筐,老人才回屋躺下。他拿着血压计来测,他常年在外,少给母亲测过血压,数据总显示异常。邻居的老人拿着自己的机器来帮忙测,代仁豹去屋前,边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玉米,边叹息:这个老顽固啊。

他到厨房盛饭吃,吃不到几口,量完血压的老人家悄悄坐回了板凳,两手又开始剥起了玉米,说自己已经不晕了。代仁豹听到了,说:这样的老人,家里没个人能行?老顽固。

老人家低声说道:(我)没病,手里动作不停。

代仁豹有两个哥哥,98年之后,一个去了浙江,一个去了九江。三个姐姐都嫁了江洲的人,两三年前也把地承包出去,离开江洲。她们的小孩长大要上学了,村里的小学只剩两个学生,四个老师,有时课间能有一小时。镇上的高中也关了,初中和小学合并,名称变成「学校」。

代仁豹家里穷,他也不爱读书,初一时候,学校要收十几块钱买英语磁带,代仁豹觉得这钱「很严重」,家里付不起,他就搬着教室里自己买的桌椅回家了,跟着堂哥去当建筑工。三个姐姐没有念书的机会,最小的姐姐为了照顾两个弟弟,也没有上过学。

如今,为了自己的孩子有更好的上学机会,她们「必须要跟着孩子走啊」。

代仁豹的父亲去世快10年了,家里只有母亲一人留守在江洲。他让母亲去东莞跟他住,母亲不干,「她怕死在外面回不来。」

母亲不愿意离开江洲,也不愿意离开自个在低处的家。她又跟代仁豹提了提建议:看这洪水也不会来,能不能明天就把我送回低处的家?

劝说老人离开是件难事。村主任殷爱林挨家挨户敲了两天的门。这些老人见过1954年和的1998年的破坝,「见得多了」。他们一生从未离开江洲,这是他们的家,耕种是他们的劳作方式。撤离通知发布后的早晨,一位老人像往常一样,扛着锄头就要下地,身边跟着的村干部赶紧上前阻止,一点点地劝说他离开江洲。

暗涌

7月14日,该撤离的人都走了。离开之前,他们把床拆了,空调拆了,都搬上二楼,几袋水泥也要记得扛上去。一楼的大门敞开,用石头固定住,准备让洪水直接冲进,减少阻力。弃置的沙发和冰箱搬到房子外边,就让洪水冲走,放在屋里头浮起来会撞坏墙——这是多年跟洪水打交道后总结出的经验。村里收垃圾的老人都离开了,满满当当的废弃品在垃圾桶里静静待着。

这一天,江洲岛上雨停了,日光毒辣,玉米根浸在水里,秆叶在阳光下暴晒,有些已经倒下。没有任何声响,偶尔几声蝉鸣、鸟叫。几只狗在路上转来转去,跟着行人的车跑。被淹掉的玉米地旁的高地上,一个村民没有表情地靠着铁锹站着,眼睛盯着土地。

村主任殷爱林的手里握着铁锹上的把,上面刻着「心意手柄」,这是他巡堤时候的重要工具。冒泡的地方、渗水的地方,殷爱林用手柄拨开草仔细查看,晚上巡堤,还能用来打蛇。

7月15日,天又阴了下来,风也变冷了,一场暴雨似乎要来临。内涝形成小湖,风吹过,水面的波光流过枯黄的玉米地。

寂静之下,又有暗涌。

巡堤的殷爱林发现了地里排水沟里的几个泡泉变大了,不断往外涌着沙水。沙被涌出,下面就会有窟窿。殷爱林扛来装着小碎石的蛇皮袋,用小碎石一点点往泡泉里塞,等到不再冒出沙来。

殷爱林在检查泡泉

这些天里,殷爱林和村民们负责的两个哨所附近出现渗漏,如果渗漏太大,斜坡下滑,堤坝就不再安全了。村民们需要在堤坝角挖一条一尺宽、二三十公分的倒渗沟,把水排出,再用小碎石埋上,如果顺利,一天就可以处理好。

3日没有下雨了。天气预报说了今日有雨,雨最终没有落下。水位已经退去40多公分,夜里10点多,殷爱林打开手机里的天气预报,依然显示未来即日会有暴雨。

殷爱林戴着草帽,套着雨靴,握着把子,每日走来走去,处理每一个冒出的泡泉和渗漏,这些微小的工作构成了抗洪的日常。他已经五六日没有回家,他预计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一个月。

殷爱林记得过去4年的洪水季节,2016年,最高水位超过了警戒水位近3米;2017年,2米多;2018年,没有到警戒水位,没有防汛;2019年又是2米多,防了汛。今年的防汛比往年艰难,日子也拖得更长。

但洪水总会退去。

等到北坝上的哨所们安静下来,江边钓鱼的人会重新出现,那些撤离的老人也可以回到自己的家里,殷爱林的村庄里会重新充满老人们搓麻将的欢笑声。

当了10年村干部的殷爱林本该去年就退休了,又被留任两年,他想着,从村主任位置上退了,就留在岛上安安心心地种地。当村主任前,他在农机站工作十几年,教人种地,帮农民出主意。

提起地,他笑着说,「哪(能)总是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