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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手,别人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好惹的人

2020年5月11日 文/ 翟锦 编辑/ 槐杨

5月1日,四川绵阳涪城公安发布案情通报称,经调查,绵阳东辰国际学校副校长吴建峰因体罚、性骚扰学生,涉嫌刑事犯罪,目前已被刑事拘留。周贝蕾从新闻上得知这个消息,她说,这是她最近最开心的事情。性骚扰发生13年后,她的举报获得了回应。

文 |翟锦

编辑 |槐杨

运营 |肖睿

我太害怕了

“听说你晚上又在寝室里哭鼻子?”吴建峰拉着周贝蕾的手,问道。他经常叫她去办公室,一边捏她的手一边问:想不想家?吃不吃得惯?同学对你好不好?他经常说,“把女生当作女儿看待”。

周贝蕾的父母在她两岁时离异,8岁以前,她是“小皮球”,在各个亲戚家迁徙,她总被说,“你要乖,不乖就不要你了”;每住一段时间,就会听到某个大人说,“小皮球,你明天要去谁谁家了”。在四川绵阳,她跟着外婆生活,她们相处得并不好,因此,吴建峰的“关心”,让周贝蕾这个刚从上海转学到四川绵阳的13岁女孩,一度以为感受到父亲般的关爱。

周贝蕾不敢打疫苗,吴建峰一把扯住她胳膊,让她斜坐在他腿上,搂住她的腰,按住她的肩膀,让她打针。“当时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一点都不觉得。”这种亲密甚至让周贝蕾对他产生了亲近感。“他打其他人都很认真,打我只是轻轻拍屁股,我就觉得好像他给我开了一个特例,虽然我是班上成绩最差的,但是挨打是最轻的。”

“父爱”的形象还在延续,直到他的行为再也无法用“关心”解释。初二下学期一次晚自习,吴建峰让男生出去玩,只留了女生写作业。他走到周贝蕾背后,搂住她肩膀,弯腰看她解题,搂住肩膀的手移到她右边的胸罩带,又继续移动,摸胸罩扣。周贝蕾觉得有些别扭,但她什么都没说。“是不是无意中碰到?是不是自己想太多?如果当面呵斥是不是太难堪了?”这些疑问和怀疑冒出来,她又把它们摁下去。

直到有次补课,吴建峰把周贝蕾带到自己家。客厅没人,周贝蕾坐在小板凳上,趴在茶几上写卷子。吴建峰突然让她站起来:“你裤子怎么这么大,就喜欢穿这种垮垮的裤子?”他伸手托住她的裆部,往上抬,整个手掌贴着她的私密处。

“我当时太害怕了”,周贝蕾一下子倒向旁边,摔在沙发上,“你脸怎么这么红,你怕什么?”吴建峰盯着她:“你是不是很热?你把衣服脱掉。”

“不要。”周贝蕾说。

“那你把袜子脱掉。”吴建峰试着说服她:“你脱了我看看你的脚臭不臭。”

“不用了不用了”,周贝蕾仓皇推拒,扯住袜子,“不用,真的不用”,她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头脑中一片空白。

房间里传来冲马桶的声音、说话的声音,把周贝蕾的神智拉了回来。吴建峰停住,恢复了一本正经的神态。他的女儿走到客厅,说要上课,让吴建峰送她去学校。

周贝蕾趁机跑回家,立刻开始洗澡。那是13年前,她没有受过什么性教育,也没听过“性骚扰”这个词,但她被一种本能的恐惧包裹住,哭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洗,洗了很久。吴建峰的“父亲”形象彻底坍塌,周贝蕾意识到,他根本不是什么关爱学生的老师,而是“老色鬼”。

洗完澡,她打电话给在外地的妈妈。“老子以后再也不要去他家,这个老师就是杂种”,她不想哭,假装语气很凶。妈妈问为什么,“他摸我,我在他家里他脱我袜子”。“下次不要去老师家了”,妈妈说。

“我其实很难过,但是我没有哭,就是说有这样一件事,然后假装自己没事,假装自己不难过,因为我知道我讲了他们可能也会不开心。而且我也怕他们正面去找老师对质,虽然没有在说谎,但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害怕。”十三年后,周贝蕾尝试理解那时候的自己,“我怕尴尬,如果和老师对质,那我是不是也得去?我不想这样。”

她又把事情跟外婆说了一遍,外婆不信,打电话给周贝蕾的妈妈:“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找这个老师补课多难?这个老师这么忙,还是年级主任,你女儿就是不想读书,是骗子。”一旁的周贝蕾气急了,和外婆打起来,“疯婆子,你就是想把我往老虎嘴里送!”拉扯中,她被外婆打了两巴掌,她哭了出来,大喊:“我再也不回家了”。

周贝蕾肿着下巴去了朋友吴思家。吴思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晚上周贝蕾一直哭,“哭得特别特别凶,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得那么大声”,周贝蕾告诉吴思,吴建峰欺负她,外婆不相信她,“特别绝望”。

在这之前,周贝蕾只是不亲近外婆,她看到过外婆的账本,在那上面,外婆给她买瓶一块五的牛奶都要记上,她觉得外婆不是真对自己好,只是想变着法找她妈要钱,补贴舅舅。但在被说“骗子”后,周贝蕾恨上了外婆。她不止一次后怕,如果不跟外婆打架,不那么激烈地表达,外婆一定会再次送自己去补习。毕竟,在大多数家长看来,吴建峰是个不可多得的、能把学生送进清华北大的好老师。

学校变成一个充满痛苦的地方。吴建峰是数学老师也是班主任,除了上课,晚上他还会检查女生寝室。如何避开吴建峰,成了周贝蕾最大的苦恼。每次上数学课,她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下课被他叫去办公室,她也一直拖着不去,直到有同学可以陪着。不久后,周贝蕾被吴建峰调到垃圾筒旁边的座位,那是班里的“排挤位”,吴建峰不让其他同学跟坐排挤位的人说话。周贝蕾感到孤立。她经常带很多吃的,在寝室里分给同学,她们也会一起吃,但吃完进到教室就像不认识一样。

“好像我的自尊心就没有了一样,就一点一点地磨啊磨,磨啊磨”。

▲ 13年后的周贝蕾。图 / 微博

13年后的举报

时隔13年,周贝蕾再次回忆初二班主任吴建峰性骚扰细节时,深吸了口气,人在打颤:“这件事过了十三年原本我也不想再提及,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这次也是鼓足勇气去做这件事。”她在自己96万粉丝的微博上,录视频实名举报吴建峰,颤抖难以止住,那是混合着紧张、害怕还有终于有所行动的兴奋。

直到周贝蕾举报吴建峰性骚扰,初中同学涂振才恍然意识到吴建峰当时的不对劲。他记起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吴建峰把周贝蕾抱在腿上打针,另一件事是另一个女生跟他说起过吴老师让自己脱袜子,吴老师喜欢脚。当时十三四岁的涂振只觉得奇怪,不知道这是“性骚扰”。

周贝蕾站出来,出乎他的意料,“我觉得她很厉害,一个女孩子,把这些事情都说出来,需要很多勇气,她站出来,也让更多受过伤害的女生出来发声。”在涂振的记忆里,初中的周贝蕾是一个很内向的女生,刚从上海转学过来,平时不怎么说话,见到陌生人经常脸红,“声音很小,又嗲”,跟她说话必须叫她说大声点,不然听不清。

一并涌出来的记忆,还有周贝蕾的两次欲言又止。一天下晚自习,在楼梯上,周贝蕾跟涂振说,她不喜欢和吴老师单独待在一起。“为什么?因为打你吗?”涂振不明白。周贝蕾没再说什么,走了。还有一次是周贝蕾转学后,在QQ上,周贝蕾又提起这件事,“在一起就在一起呗,吴老师挺关心你的。”涂振说。周贝蕾又不说话了。

“现在想,当时肯定是伤害到她了,她本来应该是想跟我说点什么事的。”涂振说,但他也说,如果13年前他就知道吴建峰性骚扰女学生,他肯定会装作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又小,又弱势,自顾不暇。”

涂振曾经因为睡觉把手搁在床外,被吴建峰扯着转着圈摔到地上。因为这些日常的暴力,涂振从东辰退学,“我被他打得,回老家后,天天没事打架,打老师,打同学,身上很多刀疤,越长大越坏。”直到患癌症的爷爷临死前说唯一的愿望就是看他考大学,他才在高三开始努力学习,一年后考上大学,现在在一家船舶公司工作。他终于挣脱了少年时的阴影。这次周贝蕾站出来举报吴建峰后,涂振第一时间就加入帮忙。

在这次之前,周贝蕾尝试过两次举报吴建峰,都失败了。第一次是在2009年,她转学后,在东辰学校的贴吧骂吴建峰是“老色鬼”,不久就被删帖;第二次是在几年前,周贝蕾怀孕,看到学校夸奖吴建峰的微博,她转发,说吴建峰性骚扰,但评论中大部分人都在质疑和骂她,担心影响孕期心情,她删掉了微博。

今年4月21日,微博网友@午夜的龙猫电台 在校友群里看到吴建峰即将去新学校担任校长,要求同学转发消息,“像当初他照顾我们一样照顾他”。@午夜的龙猫电台 忍不住愤怒,在群里,他对吴建峰说,“你帮助了我什么?是性骚扰,是拳打脚踢还是人格侮辱?初中三年几乎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三年。”很快,他被踢出群。他截图发了微博,写道:“我亲身经历过,目睹过任人宰割的轮盘,所以今天我无法只做一个沉默的大人。”

周贝蕾看到了这条微博,她转发了,并录了视频,实名举报吴建峰性骚扰。和之前两次不同,这次举报,几天内就有两百多个受害者联系了她。

“普通人没粉丝,你被性侵了,也没人会注意到你”,周贝蕾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有足够多的粉丝,她也很难有勇气做这种事情,“因为我说出来没人会信我,我只是一个很小的灰尘,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言论,没有人会注视到这个问题。”

很多人还坚持相信吴建峰是好老师,骂周贝蕾“想火”,指责她介绍自己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是“博取同情心”;介绍自己26岁,是“想吸引这个年龄层次的用户”,因为“她就是卖化妆品的美妆博主”。周贝蕾说,她一定要证明给这些人看,这不是炒作,而是事实。

▲ 周贝蕾在微博实名举报性侵。图 / 微博

不想再当小孩子

因为吴建峰,周贝蕾开始讨厌自己身上的女性特质。她会刻意避开任何男老师的谈话,变得警惕,把自己头发剪短,穿男生样式的衣服,大大的,可以把手缩在袖子里,把自己裹在衣服里,这样让她有安全感。外婆和妈妈声音都很细,周贝蕾也遗传了娃娃音,上海话腔调又软,有人因为她的声音骂她“好嗲哦,狐狸精”,后来,周贝蕾很长一段时间不喜欢说话,看见熟人,她从来不会老远喊,都是尽量走近了再说话。她还开始抽烟、喝酒,学习像“爷们儿”那样说话。她喜欢自己变得嘶哑的声音,听起来不嗲、不女生。

几乎每周,她都要跟外婆吵架,吵完就去朋友吴思家睡,吴思说,周贝蕾变了,“性格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好,特别敏感,而且脾气特别地暴躁”。她还参与打架,有时是踹人一脚,打得凶了,就是扯着头发,扭打在一起。

2008年5月,地震后,妈妈把周贝蕾接回了上海。妈妈觉得她变了,抽烟,割腕,暴躁易怒,她们相处并不愉快,每次和妈妈吵架,周贝蕾都会怨怼:“都怪你把我送到四川去,让我在那读书。”妈妈也说后悔,叱责她“学坏很快”。

回上海后,妈妈花了三万把周贝蕾送进国际学校,她又一次被孤立,上体育课换教室没人告诉她,有人把她的饭扔掉,有人上课剪她头发。“我回家哭很久,说我再也不去学校,我妈不听”。

她经常在晚上睡觉前无来由地生气,拿小刀划自己的手和大腿,血珠顺着刀冒出来,划完后,压抑在胸口的东西好像慢慢就能释放出来,她也能哭出来,哭完就可以睡着。

换新学校没几个月,周贝蕾就开始谋划自杀。她找了一个网友帮忙买安眠药,对方给了她十几片,没收钱,“你不要骗我,你吃这个只是因为上学压力大,睡眠不好?”“对”,周贝蕾说。她选择了一个傍晚,她躺在床上看着日落,吞下十几片安眠药,很快失去了意识。家教发现了她,把她送去医院,周贝蕾醒来时,正被妈妈扶着走出医院。

回家后,她坐在马桶上,抱着垃圾桶吐。那是个混沌的时刻,透过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她看到门外妈妈的影子,妈妈正蹲在门口哭,嘴里念叨着,“你爸不要我,你也不要我……”

“这个场景一直在我脑袋里,我从那以后疯狂赚钱,给我妈,这就是我所有的动力。”周贝蕾说。她看到了妈妈的辛苦,离婚后,妈妈一个人勉力支撑,把她带大,花很多钱送她去东辰,又花很多钱送她去国际学校,她闹自杀,让妈妈的钱都打了水漂。周贝蕾心疼母亲,那之后,她“一心钻到钱眼里去了”,开始挣钱养家。

17岁那一年,周贝蕾开始在QQ空间卖衣服,赚了30万,都给了妈妈;又开始做微商,三个月挣了100万。她显示出做生意的才能,开淘宝店,当网红,签公司。她自己节俭,买衣服都是几十块钱,但妈妈买了一千多万的房子,周贝蕾一点一点给她还房贷。

她有了钱,这给她安全感,“你再不听话我就要把你送走”,这句常常出现在亲戚和妈妈口中的话,也不再能威胁到她。

▲ 周贝蕾和两个孩子在一起。图 / 微博

不好欺负的

那些令她感到不舒服的时刻,依然时有发生。

一次,她坐学校小卖部老板的货车逃课,坐在副驾驶上,正在开车的老板拉拉扯扯,一只手伸到她胸前。周贝蕾打开车门往下跳,二三十码的车速,她的鞋子磨烂了,腿也摔了。后来,她把这件事写了一封信,递给了他老婆。小卖部老板和他老婆如常生活着,但周贝蕾觉得,“我最起码是做了事情的”。

她曾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事情”。有次她晚上打出租车,坐在副驾驶,“冷不冷?”司机的手伸过来,放在她大腿上,“穿几条裤子?”周贝蕾怕激怒对方,只敢喊停车。下车时,她还给了司机20块车费。还有一次,她去医院,医生听诊时,捏了她的胸部。是不小心碰到吗?周贝蕾想,但她越想越不对劲。“如果我当时不怀疑自己,我就应该立刻给他一耳光”。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做。

她为这“什么都没有做”后悔过很多次,她会想象,如果当时自己打上去就好了。“我也想过为什么会这样子,是因为我看起来就是很乖、不爱说话,让人觉得软柿子好捏?我也一直想象下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会怎样,我想我会把他打一顿,但不知道到时候又会不会变成很懦弱的自己。”

19岁时,周贝蕾怀孕了,她和朋友联系不多,开始用直播来打发时间。直播间成了她倾吐心事的地方,聊如何避免意外怀孕,也聊自己“小皮球”的童年,被性骚扰的经历。最初只有13个人,后来每场至少三万人,一次能聊四五个小时。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她就随机抽几个粉丝,直播和粉丝打电话,回答情感问题、婆媳问题、跟人相处的问题。像鼓励自己那样,她鼓励其他女孩勇敢,遇到性骚扰,“要打回去,不要忍,要报警”。因为真实和言辞直接,她也收获了一批忠实粉丝。

周贝蕾还在小号上跟粉丝讨论性生活,举报吴建峰后,有粉丝建议她清空小号,怕别人以此为理由攻击她。周贝蕾拒绝了。

“我以前看过一段文字,不要把无知当纯洁,把愚昧当德行,把生育当成目的,把偏见当成原则。有些人闭口不谈性,觉得我们谈性很肮脏,但他自己不就在做这些‘肮脏‘的事情吗?”

王月月15岁时,在网上认识了比自己大一岁周贝蕾。那时候周贝蕾喜欢逛贴吧,有时候把自己照片发在贴吧上,会收到一些很难听、带有性意味攻击性的评价。周贝蕾哭着给王月月打电话,王月月气不过,去回复那些恶评,“你们不要再这样,你们根本不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但王月月也跟着被骂了。周贝蕾报警了,但想到他们多数还在上学,就放弃追究责任了,只让他们删除留言,“她心地是很善良的,别人被伤害早就想着去制裁了,才不管是不是未成年,但她会考虑这个”。王月月说。

赵玉关注周贝蕾六七年了,她喜欢周贝蕾的真实、勇敢,她觉得自己慢慢向她靠近、被她影响。初中时,赵玉也遭遇过老师的性骚扰,犹豫了两周她才敢告诉爸妈。她说自己当时的心情,“敏感,很害怕,当时成绩又差,怕他们戴有色眼镜,不相信自己”。

但是她很多次听到周贝蕾说,“一定不要做缩头乌龟,不爽就说,就骂,就打,一定不要做个憋屈的人,你还手了一次,别人就知道你以后再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人。”17岁那年,赵玉在公交车被摸了,她大声喊出来,指着那个人:“你有病啊,摸我屁股。”那个男人脸色仓惶,很快跑下了车。

▲ 周贝蕾实名举报性侵后收到的微博私信。图 / 微博

力量

实名举报视频发出后,周贝蕾收到了几百条私信,说自己也曾遭遇过这种事情,但不敢说出来,“好希望活得跟你一样”。还有超过两百人联系她,表示自己也曾受到吴建峰的骚扰。她陡然忙碌起来。原本,她每天考虑的只是怎么拍视频、带货,而后,她成了这次举报性骚扰事件的领头人,每天从早到晚接受采访、回复私信,整理两百多个受害者的证据,只能睡三个小时,上火到嘴巴一讲话就疼。接受采访回忆起13年前的细节时,她感到害怕,但在接受几十次采访后,她觉得,可以去面对当年的自己了,讲述像是一种疗愈,让她逐渐打开。

妈妈很快知道了消息。“你为什么要露脸?为什么不打马赛克?为什么要实名举报?你不要搞这些事情,你把你小孩管好。”在电话里,妈妈质问她,试图让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急不择言的时候,妈妈会说,“你干嘛要闹这么大?这是老师对你们的关心,哪有老师会这么负责?”

“负责到都能摸到身上来?摸那么多女生,你三观是不是有问题?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周贝蕾气得说不下去,和妈妈的电话总是很快就挂断了。

还有令她感到生气的,是一些受害者表现出来的犹疑、顾虑和反复。两百多人中,表示愿意配合警方做笔录的只有40人。“那我也不想弄了”,周贝蕾觉得气馁:“当时我觉得她们胆子很小,很气,又没有说假话怕什么?”

“你要退出了,这群就没了,这事就做不成了”,很多人私信她,希望她可以留下来。平静下来,周贝蕾尝试去理解她们,她想毕竟她们很多是绵阳本地人,担心被东辰报复很正常,而自己在上海,顾虑少一些。

4月25日,绵阳市公安局涪城区分局的几位警察连夜赶到上海,找周贝蕾做笔录。问询时,一位女性警察特地在场,会跟她确认问询中是不是有令她感觉不舒服的地方。笔录做了快10个小时,警方向她问起其他受害者的信息,周贝蕾在受害者群里要资料,但三个小时过去了,之前和她约好配合警方调查的十几个人,都没有回复。

周贝蕾戴着帽子哭,直到擦鼻涕才被发觉,“同志,你镇定点,冷静点”,一位警察给她递了根烟,“你不要急啊,你不能站在道德制高点,觉得别人都应该像你一样站出来”,周贝蕾接过烟,“我没有,她们自己刚开始说的要站出来,现在又不站出来,跟我统计的数字都对不上,让我觉得很心寒。”

“如果大家继续这样不说话,我也想放弃。”她在群里说。几个同学主动提出帮忙,一个个打电话劝说。过了很久,又有十几个人愿意站出来,最后,还是四十个人愿意向警方举证。

▲ 举证材料。图 / 微博

这可能是性骚扰受害者在举报时面对的真实困境。怕被报复,怕遭到家人反对,怕站出来有其他影响......周贝蕾的勇敢,也跟她独立的经济来源、相对自主的社会关系有关。对那些有顾虑的人,周贝蕾有些生气,渐渐又觉得能理解。

最后,周贝蕾做了14页、上万字的笔录,她签字,盖手印,“这个事情终于让我把13年来的事情了结了,交给你们了,我终于可以睡个好觉。”那天晚上,周贝蕾的确倒头就睡着了。

警察还找到了在寺庙做义工的外婆,问她还记不记得吴建峰的事情。“我当然记得了”,外婆的笃定,让警察有些怀疑。“你这么大年纪,事情过去这么久怎么还记得?”“我这辈子都会记得,因为周贝蕾每次跟我吵架都会提到这件事,说她有多恨我。”

4月27日晚上,外婆给周贝蕾打电话道歉,周贝蕾第一次觉得,好像可以学着原谅外婆了。因为当年外婆不相信她,十几年来,她很少搭理外婆,外婆到她家,她也很少打招呼。现在,她觉得“心中一个结,其实是没打开的,但是好过很多,也觉得跟外婆的感情变得好很多。”

5月1日,四川绵阳涪城公安发布案情通报,经调查,绵阳东辰国际学校副校长吴建峰因体罚、性骚扰学生,涉嫌刑事犯罪,目前已被刑事拘留。周贝蕾从新闻上知道这个消息,她说,这是她最近最开心的事情。在这次举报后不久,有网友发微博“福州市光明小学老师陆某二十多年前存在体罚猥亵学生行为”,又有超过20名男学生发信举报四川某中学男教师梁某性侵,周贝蕾觉得,自己的这次行动,给很多人鼓励和勇气站出来。

几年前,周贝蕾还会梦到吴建峰。梦境一团模糊,她已经记不清,但她记得,每一次都会有恐惧深深扼住她,直到梦醒。13年后,周贝蕾终于给当时的自己一个交代,她为自己能站出来感到欣慰,“我越活越勇敢,越做自己”,如果还有遗憾的话,大概是后悔没有更早去做这件事,这样就能减少受害者了。

(除周贝蕾外,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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