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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想过,会渴望一把青菜,一个鸡蛋和一条鱼

2020年4月26日 文/ 杨宙 编辑/ 糖槭

3月初的武汉,路上还是静悄悄的。小区楼下的花开了,阿勇用手机拍下了几张发在了管理群里。“春天来了,”他说。那时候,大家都还没敢踏出家门,一个女孩突然写了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你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阿勇回复她。

文 |杨宙

编辑 |糖槭

摄影 |尹夕远(除特殊标注外)

运营 |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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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手指比划1,就是红菜薹,上海青,广东菜心,蒜黄,有机花菜,一共11斤,50元。这是套餐A。

比划2,则是红菜薹,莴苣,包菜,小白菜,大蒜,共14斤,60元。这是套餐B。

比划3,套餐C=套餐A+套餐B。

这是2月4日,正月十一,武汉封城后第12天的中御公馆小区。在发布蔬菜团购的接龙前,群主Neo已经颇为周全地考虑到了取菜时飞沫传播的风险,所以特意将交接的手势流程写在了买菜接龙的注意事项里。对于这个小区的大部分业主来说,这会是他们自封城以来,买到的第一份菜。

位于硚口区解放大道576号的中御公馆的地理位置特殊,附近是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附属同济医院、武汉市肺科医院等多家当时的新冠肺炎治疗定点医院。武汉封城后的最初几天,尽管小区还没有封闭,但因为未知的感染风险,以及不断上升的确诊人数,笼罩在恐惧之下的居民尽量避免下楼,日常的买菜也成了困难事。

群主Neo是中御公馆5栋的一名业主,名叫李磊。封城时,他原本在黄冈老家,他的妻子是同济医院超声影像科的一名医生,后来妻子收到通知,年后到一线参与救援。于是大年初五,他们开车经过一道道关卡,回到了武汉家中。

▲ 买菜群的群主Neo。

小区最早的买菜群就是在那会儿建的。封城之初,超市仍对外营业,但超市营业时间以及各家出门采购的人数及时段,不同社区有不同规定。2月11日起武汉所有住宅小区实行封闭管理;2月18日,武汉各区超市不再面向个人销售,只接受社区组团购物。买菜这件事开始变得更加困难起来。

这是身在武汉以外的人难以体会的时空。对于出门这件事,Neo很早就开始警惕了。住在2栋的曹娜对封城前后最真切的记忆都是那些慌张的片段:得知疫情严重性之后,21号最后一天在公司上班,她记得自己拼命地干完年前所有的工作,汗湿了一背;封城那天,她穿好了一身的防护,冲到楼下的小超市给自己和女儿买好一周多的食物,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她顾不上菜的价格和质量,迅速往篮子里放土豆,青椒,胡萝卜,白萝卜,豌豆,洋葱,一切方便囤的菜。她觉得自己最智慧的,是结账前随手再捎了两袋盐,谁都没想到封锁不只是7天,也不只是14天,后来到4月8日,是整整76天。

每个小区有各自不同的状况。中御公馆先后出现过几个买菜群,但团购总是开展不起来,Neo记得在其他群,也没人负责组织,总是悄无声息地没了。不同业主家里边囤粮情况不同,一部分因为过年囤了许多冷冻肉和菜,是“富裕人家”,一部分人没啥肉了,至少还有点青菜,那就是一般人家。

而Neo家属于最贫困的“底层”,因为本打算在黄冈过年,家里一点冻肉都没有了,蔬菜也只剩一点大白菜、小白菜、莴苣、萝卜,天天来回翻炒。他已经快10天没吃到肉了,家里连根香肠都没有。但因为位居最底层,他愿望很朴素,也没想过一步吃到“食物链”最顶层的新鲜肉,“能吃点西红柿、荷兰豆、豆角等‘高级一点的菜’,就不错了。”有位邻居也告诉他,直到他们后来第一次团购了周黑鸭,家里才算第一次吃上“荤菜”。

于是,Neo决定自己改变自己的命运,建一个群自个儿组织团购。2月4日那天即将到来的ABC三款套餐,是他自己组建的群第一次进行大型团菜,群里聚集了新加入了的业主们,总共50来人。菜则是在一位业主的帮忙下,找认识的菜农进购的。菜送到小区前,Neo还画好了地形图,把蔬菜们即将登场的位置标记好了,发进群里提醒大伙儿。细心的他还考虑过,是不是最好得叫号取菜,一次叫个5人下去。但因为群里当时信息还比较混乱,没法让每个人都听从安排,他只好作罢,安心等着菜运到小区来。如果一切顺利,这些蔬菜包裹将在几个小时后来到小区,随后被业主领回家中。

然而,第一次的行动显然比较失败。Neo的妻子去取菜,并在现场发现,丈夫提前设计的手势大家完全顾不上了。50个人,就算隔着远远地轮流去拿,也几乎能占据整个过道,在那时的环境下,人数还是显得多得吓人。为了取到那一包菜,有的业主甚至穿上了防护服,戴好了护目镜。

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第二天,心里压着这件事的Neo来回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周全的办法——可以找一名骑手,将整个小区的配送承包下来。

但在此时的武汉,各种外卖软件上的骑手都不好找。在小区的群里,有人加价到80元也喊不来一个骑手,有人掷150多元才让骑手从药店里买来了一盒药。Neo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买两瓶可乐,加个20多元下单试试。结果,订单被接了。

▲ 接受Neo订单的那位骑手。

2

接单的骑手叫阿勇,大名汪文勇,来自宜昌,在武汉送了两年外卖。他原本打算在大年三十那天回家。结果封城了,他滞留在了武汉,靠着宿舍里仅剩的几包方便面过活。

农历新年的那几天是武汉疫情最严重的日子,发热门诊排满了长队,到处是求床位而不得的患者。阿勇原本也应该像同事们那样,躲在出租屋里,挨过那段日子。刚刚封城的那几天,极少有骑手上路接单。阿勇在十几平米大的屋子里过了三天,在手机上看《2012》,看《流感》,他感到自己习惯的仍是过去从早到晚骑着电瓶车驰骋在大街上的日子,实在坐不住了。于是,大年初四那天,戴着他抢到的为数不多的口罩和塑料手套,他战战兢兢地出街了。

大街上空落落的,一点也没有过年的痕迹,除了那些商店在过年之前早已贴好的春联,还有拉闸门上用醒目的大字与顾客们约定好的开店日期:大年初八,准时开张。为了能送上外卖,阿勇首先要通过公司办一张通行证,一旦上路之后,早晚要到防疫站测体温。过程不算复杂,体温枪嘀一下,只要温度低于37度,阿勇就可以自由地行走在路上。1月26号,除了经许可的特种车辆外,武汉中心城区禁止机动车通行,从这个意义上讲,阿勇所在的骑手群体,可以算得上是当时最自由的群体。

但看着这空空的城市,偶尔才能遇到的几个擦肩而过的蒙着口罩的骑手,阿勇说,那时候真的挺难过的。

来自中御公馆的订单是在阿勇上街后第二天出现的。订单内容还挺特别,不像其他订单里都是买菜肉等生活必需品,这个来自硚口区用户的订单,只需要买两听可乐,加起来也就不到10元,却加了20块钱的红包费。尽管困惑,阿勇还是顺手接了单。

几秒后,那头的电话打了过来。这是Neo与阿勇的第一次联系。对话内容挺简单。Neo问,小区有一批菜需要骑手帮忙送,一份订单10元运费,你愿不愿意接?阿勇答应了,心里想着,在小区里送,会比满大街跑更安全一些;再者,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也比较靠谱。尽管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与Neo其实只在线上联系,从来没有见过面。

于是,阿勇开始与中御公馆建立起了联系。

▲ 阿勇在卡口展示通行证,接受体温检查。

尽管中御公馆是一个不算大的小区,几栋住宅楼就包围在一个小花园旁,但第一次配送,100多份菜还是让阿勇整整忙活了一个下午。起初他没有推车,只能在小区里骑着电动车,几袋几袋地运。接龙小程序里导出来的表格信息里,楼层和房间号也是乱的,阿勇只能戴着手套笨拙地在手机上一行一行地摸索。

但一切体力上的劳累都比不上心理上的恐惧。那个时候,所有人对病毒都所知甚少,阿勇最怕的是乘电梯,没有防护服,他只好穿上一次性的雨衣,也算多一层保障。

过去原本热闹的小区,此刻极其安静。只有门口的一两个物业保安,以及阿勇的电动车驶过时,一点点的发动机声。每一次送菜也是无声的,无接触的,放在房门口,然后敲门通知。

这一天,经过4个小时的努力,他把一袋袋装着3斤红菜薹,3斤莴苣,3斤包菜,2斤大蒜的包裹送到了70户人家门口。

采购和配送能力是相辅相成的。因为有了阿勇的帮忙,Neo开始放心联系起了更多类型的食物。不知不觉,他成为了团购群里真正的组织者,开始了每天超过12小时的团购工作。

在2月初的武汉小区里,荤菜是很难买到的。中御公馆的团购群里,第一样出现的荤菜是鸡蛋,Neo与菜商协商了几天,才让对方想办法,弄来了一批鸡蛋的资源。是一批土鸡蛋,1元1个,30元一板。

整个团购群都沸腾了。Neo在群里发完群接龙链接之后,群里的信息Neo几乎看不过来,说得最多的是“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蛋了!”“终于可以吃上鸡蛋了!”订单量很快达到了100以上,突破了以往的团购人数。在那半个小时里,Neo第一次感受到了当一个团购群群主的满足感。

阿勇也在那一天感受不同。那天晚上,为了将一板板鸡蛋按照订单数量分开,再用小推车一一推到各栋楼里,阿勇从傍晚开始配送,那是武汉冬天最冷的几天,雪在前几天刚刚来临,阿勇只在中午吃了几根士力架,等待他的,是抬头可见的,一户一户亮着灯的人家。

那天配送完所有鸡蛋已经是凌晨一点了,阿勇点开微信群,发现群里正在给他下“红包雨”,红包们都有自己的名字:“骑手辛苦了!”“骑手专属”,“真心感谢骑手”……大家纷纷艾特阿勇,像一个个家长叮嘱他,“要多休息,你明天一定不能再干了,一定要好好待在家里休息一天了!”

“心疼了。骑手也是父母的孩子啊。因为封城没有回成老家,孤身一人留在了武汉。”一位业主说。

这是阿勇两年的骑手生涯里从没经历过的时刻。他说从那一天开始,到小区里送菜这件事有了不同的意义。“怎么说,被大家鼓励和需要的感觉挺好的。”

▲ 阿勇在小区门口确认配送门牌号。

3

从2月4号开始,Neo几乎每天早上8点开始,就坐在家里的台式电脑前,“为小区工作”。团购听起来是一件挺简单的事,发链接,接龙,收款,然后坐等收货——在Neo最早建的10来个人的小群里也确实如此。但是随着团购系统不断壮大——500人的大群满了,另开的二群也有100多人,每一单团购都变得不那么简单。

比如收款,一开始是Neo一个人负责收。后来,有几位自告奋勇的业主,开始负责自己所在楼栋的收款:4栋的王琴学过会计,用Excel表统计起来顺手麻利;5栋的张军是老党员,电脑操作不熟练,但他也希望能为小区帮上点什么忙,他告诉Neo:“我可以手抄”。

在那以前,小区里的业主们彼此之间少有认识的,小区里的公共活动不多,最大的一次或许是前两年的业委会换届选举。一些对业委会有意见的业主希望联合整个小区的力量,投出可靠的业委会代表。但是,他们后来失败了,其中一个原因是,参与的业主人数远远不够。

很少有人知道群主Neo长什么样,做什么工作,但他每次在群里出现总是会带着靠谱的消息。团购哪一种食物,必定会配上一些图文介绍,必要时还会对价格进行解释;所有的套餐,骑手费用简明清晰;还有那些不太懂群接龙步骤的老人,总是会私下找Neo帮忙买菜,有的甚至认为他就是卖菜的。大家都知道,有事就找Neo。

在发给每日人物的自我介绍里,Neo这样写:“中国船舶重工集团有限公司第七0九研究所 软件工程师 党员”。事实上,能让小区的团购群高效地运转起来,与Neo的专业能力脱不开干系,他做的许多不为业主所知的琐事大多都发生在他的编程计算之中。

比如最开始,接龙下单之后,如何导出精准的表格给骑手是个难题,总的来说就是要实现数据的自动化处理。一般的接龙小程序里,群员下单之后会出现许多干扰数据,比如重复下单的,取消订单的,但它们还是会在导出的Excel表格中出现——当骑手拿到布满干扰信息的表格后,如果要一一检查筛选,配送速度会大为下降。这是Neo开始负责团购大业之后,遇到的第一个技术性难题。

▲ Neo手机中的小区买菜群。

程序员眼里,组织行为中一些问题很好解决,比如一些重复繁琐的工作,只要想办法通过计算机去帮忙完成就行了。Neo展示了一本他自学参考的书籍,《python编程快速上手——让繁琐工作自动化》。那天晚上他结合自己的专业知识,自学了python,编程到夜里两点多,做出了一个能自动处理团购数据的程序。

尽管因为没时间优化,这个328Mb程序大得有点笨拙,但它却极大地加快了配送速度,在其他社区四到五天才能团购一次的时期,中御公馆已经实现一天开好几个团购,或者同时进行多个配送。每次团购速度极快,比如2月份的某一次,阿勇帮大家跑腿时,买回来50瓶酒精喷雾和50盒一次性手套,送到小区后,Neo配合着立马开团,再由阿勇接力配送到户,整个过程只需要不到40分钟。

许多类似的细小的问题,需要有心之人去发现和改良。为了改进程序,他在后来两个多月里几乎天天工作到凌晨,严谨的修改和计算里,是他对这个小区团购事业付诸的诚挚与真心。

2月中旬,中御小区所在的葛洲坝社区基本完成对“四类人员”的“应收尽收”工作后,开始有志愿者帮忙开展社区的物资团购。但社区是服务性质的,因此涉及到需要额外收钱的事情都很敏感,就算有些时候加点钱可以让事情更加顺畅,也无法通融。类似骑手运费等需要额外收款的行为都无法开展,甚至连通过收款平台下单收款都实现不了,因为平台也需要收取一定的手续费。

一位志愿者就向每日人物举过一个例子。有一回她为一个有1200户居民的小区团购豆制品,发布接龙、订货完成之后,那批豆制品被临时供应给了方舱医院。她只能一一找每户人退款。光是退款这一个工作,她就从早上8点,工作到了第二天凌晨4点。因为只有不到5名志愿者,整个社区的团购最快也只能等4天才能开展一回。

后来,越来越多业主们自愿加入到了团购行动中,包括后来细分出来的管理小组——负责处理楼栋的收货和派送;筛选团队——负责甄别团购商品、重组套餐商品、寻找急需物资货源;配送小组——负责接收、清点和配送商品。问及他们加入的理由,许多人会提到其中的一个原因:被群主Neo感动了。

这个体系慢慢扩大起来。采购群成员天天与各种超市平台的经理打交道。在当时的武汉,商超的团购只能按一个个套餐进行购买,比如1kg腿肉得配个1kg鸡腿,还得搭个1.2kg半片鸭(120元);1kg鸭腿加1kg筒子骨还得搭个1.5kg五花肉(170元)。其他日用品也是如此。因为自己就是天天买菜的消费者,所以他们对于许多团购套餐的挑选也非常细心严谨,比如如果一个卫生巾套餐里日用与夜用的数量是1:1,那显然买来是不实用的。采购群的女性成员就会找到各式各样的套餐进行比对,或者联系商家自行搭配,找到最优的套餐方案。

▲ 阿勇给大家配送的套餐种类越来越丰富。

4

有时候,Neo会收到隔壁同馨花园的业主的请求,在他们小区群买完菜之后,让骑手送到隔壁小区门口。同馨花园也住了许多医护人员,前期只有零散的团购,有业主会跟Neo说,已经好久没吃过肉了。也有家住在中御,父母在同馨的一线医生嘱咐Neo,给家中的母亲买两排鸡蛋。结果那天晚上骑手阿勇送完中御最后一份蛋之后,发现已经没有鸡蛋可送了。而那位母亲还等到了凌晨1点。

还有一次,同馨业主向Neo求助,家里缺姜。这难住了Neo,姜到处都缺,上一次小区内部团购时,50斤这么一点的姜还要分给200户人家。

有一部分订单,则来自武汉以外的地区。比如在封城前随丈夫回北京过年的陈老师。走之前,她听说过“有限人传人”的消息,却没有想太多。她的父母都70多岁了,还留在武汉家中,父亲中过风,母亲身体也不好。得知封城的消息后,她第一时间想赶回武汉,但回不去了,她只能通过网上抢购和在群里帮忙团购,为父母做点什么。

封锁最严的那段时期,即便与父母同在武汉,看上去也像是咫尺天涯。住在2栋的小彭与丈夫、公婆同住,而母亲则住在不到1公里外的另一个社区。母亲住在一个老社区,菜到了社区之后,她只能亲自下楼,走上400米的路,跨越一个个挡板,到社区外头取菜。

小彭找过母亲所在的社区,而当时的社区工作人员的人手已十分紧张,只能帮80岁以上的老人把菜送上家门。社区只能给她开个证明,让她进社区给母亲送菜上门。随后她再找自己所在的社区,办一个出自己社区的证明。这样,两边都打通了,她才得以每半个月出一次门,把在小区团购群里团的菜给母亲送去。

她骑电动车,一路上经过空荡荡的店铺,路过几个警察设立的关卡,来到母亲家。而这样的往返,两边社区留给她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见了面,她与母亲也不多交流,两人隔着楼道里一两米远,母亲将菜拿回去,她将母亲做的包子带回家。

也有一些老人没法跟上群里的接龙,Neo和阿勇就成了他们最常找的年轻人。阿勇在外边跑,可以帮忙到药店买药,Neo则可以帮他们进行团购,有的老人不太会用微信,打给Neo时总是直接打视频。也是因为群里的联系,一位老人才知道,Neo原来就住在自己的隔壁。老人说自己一家过得挺好,除了最早时面对社区的团购链接,怎么都输不对自家的房号。他60多岁了,退休在家,家里还有60多岁的妻子,还要照顾90多岁的母亲。

小区就像一个小型社会,封闭时刻,发生着各种各样的故事。

一对夫妇找上了Neo,想申请当骑手,给小区送菜。原来,因为疫情的影响,夫妇二人双双失业,丈夫原本是一家软件公司的程序员,二月初的时候,公司就宣布发不出工资了;妻子则是一家蛋糕店的店主,店没法开了,蛋糕也没法做了。但对于他们,店租,房贷,车贷,每一项都得继续缴着,没有一点停歇的缝隙。

还有孩子上网课的费用,一节课100多,也是没法落下的。几年前搬进小区,他们交了60万首付,重点的学区也尽在咫尺。为了孩子的兴趣,他们在家里买了架钢琴。一切原本应该平稳地前进。

生活还是得继续,现在由不得他们了。2月中第一次给小区送完菜之后,这位过去的蛋糕店老板觉得除了肢体的劳累,其他似乎都还好,还笑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太久没有运动了。

于是,每天骑手们的消息常常会交替出现在中御的买菜群里,他们一出现,就意味着又有新的物资到来了——“@全体邻居,爱心菜,肉类都已经配送完毕,大家尽快开门查收。”

▲ 阿勇在楼宇间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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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主马上有重磅!大家敬请期待!”3月6日这天晚上,采购团里的一个成员在群里发了一句暗示。一群人追着问,“透点风啊”。

是鱼。这是封城1个多月之后,群团购里第一次出现鱼套餐。有草鱼、鲫鱼、花鲢、鳊鱼、鲈鱼。44名业主纷纷下了订单。两天之后,鱼套餐到达中御。而就在那一天,小区里团购的酸奶、周黑鸭、鸡翅、鲜肉和豆制品等食物已经到货了。

这也算是一次历史性的进步。在骑手们来回忙碌中,Neo的团购群第一次实现一天内配送7样物资。

阿勇也偶尔会配送中御之外的订单,有时候在中御隔壁,有时候是两三公里外的老社区。有一回他接到一个订单,电话那头的女孩让他帮忙买吃的。当时已经买不到外卖了,阿勇准备拒绝,而电话那头的声音哭了起来。女孩说,她已经吃了很多天的方便面了。

阿勇骑着电动车,兜了硚口区的好多个超市,几个小时之后,他在一家超市里买到了菜。那还是超市可以开放给个人买菜的几天。他为女孩买了花菜、鸡蛋、青椒和五花肉,“都是我想吃的”。

后来,团购的物资越来越丰富了,有了大伙儿爱吃的热干面,有老干妈,有海底捞火锅底料,有油焖大虾,炸丸子,后来还有消毒液和外科口罩。第一次下口罩订单时,因为订单量太大,原定的商家货源不够了,Neo,阿勇等团队成员从当天下午开始来回点货,核对名单,一直忙活到了凌晨1点。

第二天收到货后,业主们纷纷在群里说:“群主,金牌御用骑手,都是我们中御的金字招牌,给什么都不换的!!”

2月,3月,4月,600多个过去几乎没见过面的业主们在群里重新认识了彼此。他们会在群里互相晒自己做的菜,他们会在群里相互帮忙,不管哪家缺了用的、吃的,群里总会有邻居回话帮忙——

“青枣我妈喜欢吃。”

“青枣送你了。”

“请问大家有多的油吗?”

“我放一瓶油在家门口,你过来拿。”

“我家有香肠,可以送你。”

“我有发酵粉,送你一包。”

“我有多的指甲剪,你可以来我家自提。”

“邻居们知道哪家有老人没有年轻人在身边的,就把我电话给他们。”

有时候管理员还会趁阿勇不注意,悄悄把他用手机软件录的k歌发进群里。大家立即在群里刷屏起了大拇指——“多才多艺的骑手小哥”,“第一句就走音了,但唱得真好”,“蛮走心的,特别适合今天天气!”

最初疫情最严重那会儿,大伙儿收菜时不敢开门,只好在群里说一声,然后在阿勇配送到家门口前,将送给他的口罩挂在门把手上。后来,整个武汉好转起来了,阿勇收到了各式各样的吃的,有时候是精心烹饪的鲈鱼,有时是他们亲手做的披萨……

▲ 提着大包小袋送货到门口的阿勇。

在中御公馆送了一个月菜之后,阿勇写了一段长长的话,发进了团购群里。“谢谢大家在这期间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大家庭,特别温暖。今天有人给我说蒸了热腾腾的红糖馒头,让我去拿,我瞬间眼泪都出来了。”

3月初的武汉,路上还是静悄悄的。小区楼下的花开了,阿勇用手机拍下了几张发在了管理群里。“春天来了,”他说。那时候,大家都还没敢踏出家门,一个女孩突然写了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你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阿勇回复她。

春天来了,武汉一点点变化着。3月25日,公交线路恢复了运营;28日,地铁线路也开通了,长江之间长长的跨江隧道开始通车;4月8日,随着第一辆小客车驶出武汉西高速路口,武汉正式解除离汉通道管控。

现在的中御公馆,业主们可以在测量体温、出示绿码之后出入小区。中御公馆的团购群也还在继续运转着。

只不过,从3月底Neo到单位复工开始,团购群的团长就得换新人了。尽管Neo还是会在上班之余参与团购,但真正在群里发布由另外两位新团长接任的消息时,大伙儿迅速刷屏了,“@Neo 谢谢!辛苦了!”“出门做好防护”“感谢你们在这段困难时期为邻居们辛勤付出,一切顺利”……像是一场伤心的离别,那一天,大家一句接一句地,对Neo的祝福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

随后,Neo给两位新团长发了邮件进行交接。那封邮件里,只有一份写满7个步骤的《买菜团软件使用方法》,和那个328Mb的编程软件,没有写什么多余的话。但后来Neo说,那一天,他落泪了。

▲ 在电脑前统计数据的Neo。图 / 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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