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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从荠菜的香气中苏醒

2020年4月13日 文/ 林松果 编辑/ 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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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果湖附近,我见过一位阿姨拎着一把荠菜慢悠悠地走。在东湖边的夜晚,也看见年轻的小哥抓着一把刚摘的荠菜,开心地给我们看。菜场里,卖鸡蛋的小贩会在装满荠菜的袋子里抓一把送给顾客。一位武汉的朋友在某天清晨醒来,闻到母亲煮的荠菜鸡蛋的香味,她在朋友圈写道:「城市从荠菜的香气中苏醒。」无论何时,植物都不失约,时节恒常,秩序久存。

文|林松果

编辑|槐杨

摄影|作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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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武汉小区逐渐解封,科普作家刘从康终于可以出来看花了。封城的两个多月,梅花、杏花、李花、桃花、蔷薇、海棠与木兰依次开落。春分已过,马上是清明。本应该是武汉看花人最忙的日子,他出不来,成天闷在家里画花,研究植物,写他的书,但还是牵挂,在微信里说:「几个月闭门不出,植物该长得多好。」

我们约在3月27日见面,这是他封城后第一次出门。他拟定了一条路线,从水果湖附近出发,这一带有山有水,植被丰富。再去武汉的地标龟山、长江汉水江滩。不巧那天大风大雨,气温陡降,约定只好取消。我担心花都被打落了,他气定神闲,「樱花的话,染井吉野可能落了不少。别的植物应该还好呢,特别是野花,没有那么脆弱。」

第二天上午十点,雨停了,刘从康从水果湖的街角走来,卫衣外套着牛仔夹克,背个小包,整个人很明快。他是西安人,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三十年前考到了在武汉的中国地质大学,读古生物学,现在是武汉一家出版社的编辑,编过初中《科学》教科书。工作之外的大多数时间,他都在研究武汉的植物,既写也画,偶尔还带着孩子们在武汉公园上课,教他们认识植物,成了一位民间的植物学家。他写自己跟武汉的关系:「循着一场场的冬梅春樱、夏荷秋桂,我感知到的武汉,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生动、越来越可亲。」

在汉秀剧场门口一树海棠底下,我们见到刘从康。这树海棠开的是白花,花朵清丽,繁盛热闹,在街角很显眼。他和我们寒暄了几句,便开始聊海棠。武汉街上白色的海棠少见,他说,我们平常看到的粉红色花、红色花的海棠,花柄很长,伞形花序,叫「垂丝海棠」。而今天这树,就叫「海棠」。

他从海棠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想帮助我们理解海棠、樱花、梅花、桃花等之间的区别,立刻又说,还是尽量不要摘下花叶。这些年带孩子们出来上自然课,他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尽量不要动它们」,一定想好,实在需要的时候再采。

海棠和樱花有些相似,花柄都比较长。但海棠的叶子边缘流畅,叶脉明显,而樱花的叶子边缘是锯齿状的。樱花树的气孔是横着的唇形,树皮看起来有横纹,而桃树的树皮则裂成了一块一块。梅花和桃花的花柄都很短,都贴着枝。记下它们各自的特点,就很好区分了。

往前走,到了白鹭街,街边有一条绿道,是我们散步的起点。背后是武汉最知名的商业街之一楚河汉街,楼群高而新。左侧是水果湖,湖对岸是武汉大学中南医院。右侧马路那边是繁荣的居民区,樱花还在路边安静地开。在这个起点,城市生活最重要的元素都齐备了。武汉城里,有许多这样的绿道,见缝插针地出现在高楼与民房之间。

这也是我们和刘从康规划路线时的共识——不去大公园也不去郊外,就在城市中漫步。许多人认为,看植物就要到「大自然里」去,至少要自驾个把小时,出个城。也不尽然。我们生活在城市之中,也生活在自然之间,郊外山野有其美妙之处,城市里的物种也有自己的特点。

2

绿道入口处,最显眼的是几棵樟树,树冠阔大,叶簇繁茂,大雨洗过之后干净明亮。葱葱郁郁,枝条密匝匝地遮盖了天空。

往前走几步,我们遇见一棵无患子树。叶子几乎落尽,光秃秃的枝丫上挂着一些果子。刘从康从地上捡了几颗。果子直径两三厘米,有着略带透明的、闪着黄色光泽的外壳,里面是一颗形状规整的圆珠子,又黑又亮,是做手串的好材料。果子顶部,还有两片小小的深色果瓣,我觉得它看起来像甲虫,刘从康则觉得像一只圆圆胖胖的兔子。

无患子

无患子的果实是很好的清洁剂。刘从康说它比皂角好,皂角对油脂分解能力太强,用了伤手。无患子不伤手,且用起来简单,把它剥开泡水,那水便可以洗手。那天我带了几颗无患子回住处,掰开泡水,果然气泡绵密,洗完手有草木香气。前两年,每到秋天无患子落果,刘从康也会捡上一些,回去泡一泡,是一瓶很好的洗手液。

附近的居民住在高楼里,但这片绿道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生活的原料。秋天可以捡无患子,夏天青梅成熟,便有许多人捡青梅泡酒。春天,最受欢迎的是荠菜。无患子树下就有一片,长得比往年都高。刘从康把它的果实指给我们看,是心形的一小片一小片,簇拥在茎上,里面是成熟的种子。

荠菜也称「地菜」, 「三月三,煮地菜」,是南方一些地区春天的风俗。刘从康也喜欢荠菜,见面前,我们谈到野菜,他感慨这个春天,「荠菜长疯了!」就算是在今年这样的特殊时刻,荠菜也展现了与人类密不可分的关系。

荠菜

在水果湖附近,我见过一位阿姨拎着一把荠菜慢悠悠地走。在东湖边的夜晚,也看见年轻的小哥抓着一把刚摘的荠菜,开心地给我们看。菜场里,卖鸡蛋的小贩会在装满荠菜的袋子里抓一把送给顾客。一位武汉的朋友在某天清晨醒来,闻到母亲煮的荠菜鸡蛋的香味,她在朋友圈写道:「城市从荠菜的香气中苏醒。」无论何时,植物都不失约,时节恒常,秩序久存。

无患子、樟树、乌桕这些树木,也在逐渐改变城市的生态环境——刘从康这几年也观鸟,他发现,因为这些树木冬天结果,果实成了越冬候鸟们在武汉的食物。加上武汉的气候相对温暖潮湿,那些本来只打算过境的鸟儿逐渐都留了下来,从「候鸟」变成了「留鸟」。

武汉是如何挑选行道树的?在和刘从康见面前,我咨询过武汉园林局养护处的工作人员李俊正。他说,武汉的行道树品种有近20种,但七成行道树是悬铃木和樟树,其他树种还包括栾树、银杏、女贞、朴树、榉树、水杉、枫杨、广玉兰等等。至于为什么主要选择悬铃木和樟树,他说是因为武汉夏季炎热,一般选用冠大、荫浓的乔木作为行道树。

正如人无完人,树一样有它的特点。悬铃木在清明前后果球炸裂,俗话说有「飞毛」。樟树秋冬季节落果、春夏落叶。眼下,樟树已经在簌簌落叶了。去看看环卫工人们的垃圾桶,装了满满一桶的叶子。

现在也是泡桐花开的时节。汉口有一条福利路,因在武汉市福利院边上而得名。这条路只有数百米长,两边种满泡桐,刘从康着意提起它,「三四月份,美丽异常」。三月中旬我们去看过,确实如此——泡桐树高大落拓,枝头簇着淡紫色花朵,十分好看。

刘从康说,泡桐多见于武汉较为老旧的社区和街道,他提议,作为优秀的乡土树种,它完全可以作为观赏树和行道树。我们也拿这个问题去问过李俊正,他说,泡桐在武汉道路上有少量的应用,在三环线上也有,「开花确实很漂亮,但树龄比较短,作为行道树用得少。」园林部门选择行道树有自己的原则,按照专业的说法是「适地适树」。

泡桐

3

再往前走,绿道快到尽头处,我们遇上大片草地,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城春草木深」。封城几十天,园林部门没来得及清理,路边花坛太热闹了——你能依稀看到草地的底子是园林部门最初规划的草坪,以狗牙根、结缕、黑麦草等为主,但这时它们都被压制住了,野草们取而代之,繁缕、蒌蒿、婆婆纳、猪殃殃、野豌豆、车前草、野老鹳草……刘从康一边开心,一边感叹:「往年哪能长这么高,哪有给它机会长这么高呢?」

白车轴草

他不喜欢人造的园林植物,喜欢乡土和野生。他说,看多了就会明白,植物本身就是不整齐的。我们在绿道中看到,同一棵樱花树上有的枝条繁盛、有的枝条干枯;蔷薇科的花朵,一般是五片花瓣,但四片和六片的杂乱各处。他跟园林部门建议,希望能在街边公园留点野生植物。「虽然是杂草,但你不觉得它们在公园里长一片也挺好看的?完全可以作为观赏植物。有时候不需要把什么都拔光。」

繁缕和婆婆纳是武汉野花中开得最早、花期最长的品种。刘从康在自己的书《武汉植物笔记》里写繁缕,「开很小的白花,直径不过六七毫米,点缀在碧绿的枝叶丛中,像星星一样。」婆婆纳则开着更小的、蓝紫色的、繁星般的花。不仅仅是绿道,在武汉公路边、路口的小小花坛,只要有土的地方就能见到它们,是春天最为茁壮坚韧的花朵。

他研究它们的时候也逐渐发现,植物并不只是孤立的植株,而是和人类历史、城市变迁息息相关。

路边一根野豌豆,茎缠绵细长,紫色花朵形态美丽,看着不那么起眼,其实它就是《采薇》里的「薇」,这首诗也被认为是《诗经》里最美的一首。《诗经》中还有一句「葛生蒙楚,蔹蔓于野」,「葛」就是葛藤,「蔹」则是乌蔹莓,它们都在这条绿道上与我们打了照面。还有这个季节看不到的荇菜,它长在夏天的水里,叶面铺陈在水面,形状有些像睡莲,开黄色的花。许多人背过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说的就是它。

野豌豆

不只是它们,今天我们看到的这些野花野草,大多数已有千年的历史,许多在《诗经》中有所记载。「我们总觉得《诗经》是三千多年前的东西,非常遥远,但实际上,它们就在我们身边。」据刘从康考证,《诗经》里的一百多种植物,在武汉可以看到一百种以上。

还有古诗中常提的「藜杖」,其实是一种一年生的高大草本植物,在武汉的城市荒地上最多见。刘从康曾经想不明白:一年生的草本植物,怎么可以拿来做手杖呢?去年,他在单位附近采到一根,发现它不仅坚韧,还很轻,这才明白古画里一人多高的龙头拐杖,真非藜杖不可。「要是木头的话,老头老太太们提着多费劲儿啊。」

几年前他开始画植物,但不只画植物本身,同样重要的,还要画下植物所生长的环境、它们与人类的关系。开着紫色小花的通泉草在砖缝乃至水泥地坪的裂缝中繁衍,常在停车场出现。硚口一座废弃建筑的楼顶,长着一棵四五米高的构树。那楼位于刘从康上班必经之路上,他因此天天与构树照面,后来,他把它画下来,又在旁边写道:「楼空数年,植物获得自由,构树长成此巨木,空楼终会拆除,此树也必消失,然城市街头路边空地,只需方寸土地指掌缝隙,仍必有无数构树萌发生长。」

4

不是所有的野生植物都强悍坚忍。比如一种叫做老鸦瓣的野花,是武汉本地少有的野生郁金香属植物,脆弱美丽。我们这天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去找它。

几年前,刘从康在武汉大学中南医院与东湖宾馆附近的一块绿地发现了它。单朵六瓣淡粉色花,花瓣纤长,底部点点鲜黄,背面是紫红色纵纹。刘从康认为,它是武汉早春最漂亮的野花之一。它长得不高,花期也短(只有十天左右),往往不那么好找。过去几年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来这一带寻觅。

在寻找老鸦瓣的路上,我们兜兜转转。在中南医院对面的公路边遇见了蓬蘽,这是一种悬钩子属的野果。花是浅浅的白色,像蔷薇。果子有树莓大小,淡粉色,将熟未熟。咬一口,口感清脆,微甜,有颗粒感,像桑葚混合了青苹果。刘从康说,武汉常见的悬钩子属植物有很多,比如蓬蘽、山莓、茅莓、插田泡和灰白毛莓,蓬蘽是最好吃的。往年他不会吃,因为担心它是不是被喷了药,但今年封了城,无人喷洒农药,我们也就不必担心。这一片蓬蘽能长到现在,不容易。说起来它是野草,但没有被园林工人拔掉,也许是因为它的花被误认为是蔷薇。

蓬蘽

减少了人的痕迹,植物茁壮起来。我们继续漫步,一路上遇见了鸢尾、车前草、菟丝子、何首乌、益母草,还在东湖宾馆附近一片平静的水面上见到了武汉最常见的水鸟黑水鸡。但最终,我们没有找到开花的老鸦瓣——或者说,它已经开过了。

刘从康在一棵树下发现它的叶子,「就是它,今年还是长得好了一些,但是,花呢?」绿色的、细而长的叶子软软地贴着地面,却见不到花。刘从康不甘心,一棵棵树下挨着看,终于看到一棵老鸦瓣已经长出了青色的心型果子,他彻底灰心,「果都长这么大了,花肯定是没了。」

老鸦瓣的种子

真是遗憾,这是几年中他在这里发现老鸦瓣以来,第一次与它错过。他猜测因为前段时间高温,气温攀升到二十几度,花比往年开得早了。

但他还有另一个念想,生长在龟山的一种野花,叫「夏天无」。这是一种紫堇属植物,数朵小花簇生着,组成总状花序。两年前刘从康发现了它们,他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在武汉长江大桥的汉阳桥头,龟山南坡,生长着大片的夏天无。三月里,粉紫色的花海随着微风荡漾,是不容错过的美景。」

我们走到了龟山南坡,却发现那里已不复往年景象。夏天无消失了。龟山在2019年做了整体点亮工程,山坡上栽了许多灯柱,土被翻过一遍,并栽上了杜鹃。刘从康说,翻土不是最致命的,也许夏天无还有根,但重新栽上了植物,可能就真没了。

天阴着,四下无人,我们各自沉默,仔细盯着这片被杜鹃的高饱和度红色花朵统治的山坡,想看看是否会有意外发生。终于,在一片未被翻动的土坡上,缝隙一般,看到了夏天无。

俯下身仔细看,细长的茎上面挂着数朵紫色小花,花朵纤长,像天鹅颈一样优雅地向下弯,花边像芭蕾舞的裙摆。它们零零星星的,几棵几棵聚在一起,枝茎瘦弱,大概是今年新发的,不似往年能长到一米多高,笼罩四野。

夏天无

但刘从康对夏天无的命运并不那么担心。野生植物是生命力最顽强的,前两年夏天无占满了整片山坡,今年即使人工栽种的杜鹃正值旺盛,野生的蓼花就在杜鹃的缝隙中开出来,这是一种在田间地头都能见到的粉白色小花,长得非常快。刘从康想,过一两年再来,可能我们看到的植物又都不一样,也许夏天无开满的胜景还能重现。

蓼花

下午一点多,这次漫步进入最后一段路程,我们去硚口江滩。因为早晚接送在附近上学的孩子,这片江滩成了刘从康最熟悉的地点之一。大片的益母草、宝盖草、南苜蓿(俗称草头)、野豌豆,正开得热烈绚烂。往年这个时候,武汉婆婆们总在这儿采野菜,「采都采不完」。但可惜,3月28日这天,江滩依然封闭,我们绕着墙走了半个小时,也未寻到开放的入口。

站在长江大桥上远远眺望,一公里外,江滩郁郁葱葱,不被打扰。

我们往回走,经过长江大桥桥头,看得见黄鹤楼边有一棵大楝树。古人说,江南有二十四番花信风,始于梅花,终于楝花。楝花便是春天的压轴花。那天,花期未到,楝树的枝丫伸展着,还光秃秃的。刘从康记得过去的几十个暮春,「乘车走过长江大桥,先经过龟山的夏天无花海,再看桥下的春水浩荡,随后一树繁花渐至眼前,花树后,是巍峨的黄鹤楼。这是最武汉、最美的春天。」

四月初,长江边重新开始施工。工人穿着短袖叼着烟、拖着铲子和铁锹路过墙边长长的《千里江山图》。江水变浑,水位上涨。垂柳飘絮,香樟落叶。老鸦瓣开过,夏天无盛放。等到楝树开花,春天就尽了。长江中下游的夏天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