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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汉,我们只有半张脸的交情

2020年3月16日 文/ 赖佑萱 编辑/ 槐杨

疫情发生后,很多捐赠物资驶向武汉,却因为各种原因,常常停滞在“最后一公里”,当地的志愿者自发组织和行动起来,去完成这繁琐的任务。“微光”是其中的一个。

文 |赖祐萱

编辑 |槐杨

摄影 |尹夕远

运营 | 山山

“莫得说”

等待是志愿者生活的常态。3月4日傍晚六点多,笛子和妈妈在径河高速口等待,等一张允许她们离开武汉的通行证。她们已经在车上等了四个小时,同时被困的,还有另外七辆车和一群年轻人。天很沉,高速路口空荡荡的。出城的十个通道,只有一个还亮着绿灯。

他们是武汉“微光”志愿者团队。下午两点多,他们接到一些要送往孝感市公安局的物资,塞满了8辆家用车。疫情期间,民警每天都要出勤,公安局的防疫物资几乎消耗殆尽。口罩、手套、大米、水果、防护服、护目镜和空气净化器。这些天,武汉出城的车辆管理严格,道路情况变化频繁,昨天还能通行的路口今天可能就被封闭,上次还能用的通行证可能这次又作废了。

晚上七点,他们被放行。八点半,他们终于到达孝感市公安局。食堂师傅给他们煮了牛肉面,一人一张桌子埋头吃,每人起码隔了一米远,那阵仗,“像高考,喊我们不许作弊。”笛子妈妈说。那顿牛肉面是封城以来她吃过最香的晚饭。

这天也是笛子妈妈和这群志愿者相识的第四十天。她今年53岁,爱好跳舞和打麻将,不过,这个春节,两大爱好都难以实现,母女俩在家,无聊得每天逗猫玩。大年初一,晚饭后,母女俩瘫在沙发上,笛子突然说,妈妈,有批防护服没人运,我们去一趟好不好?

曾有人劝笛子赶紧想办法离开武汉,笛子拒绝了,她想不出离开武汉,还能去哪儿。封城时,笛子加了很多求助群,帮忙做了些信息归类分流的工作。除夕那天,她又进了一个志愿者车队群。这就是后来的“微光”车队,当时还没有名字,是一个成立了不到24小时的小车友群。车友们在封城当天开始自发为各大医院和武汉居民运送物资。笛子也动了出去送货的心思,但她不会开车,只能问妈妈。问出那句话时,她有点紧张。封城之初,城市被包裹在巨大的恐慌里,绝大多数家长们都牢牢地看住孩子,不能出门。

“好啊。”笛子妈妈没有犹豫,几分钟后,两个人穿上外衣、戴上口罩,出发了。

▲笛子和她的母亲

疫情发生后,很多捐赠物资驶向武汉,却因为各种原因,常常停滞在“最后一公里”,当地的志愿者自发组织和行动起来,去完成这繁琐的任务。像“微光”这样的志愿团队还有很多,有帮助医院救援的,服务社区居民的,还有专门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的。每天,车队负责人都会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捐助信息,有个人,有团队,也有不愿意留下姓名的人士。车友们经常不知道载着的货物来自哪里,只知道按照捐赠者的想法,一批一批物资送给指定的医院、医疗队、在家轮休的医护人员、慈善总会或社区。他们会在约好的仓库前或高速路口等货来。外省来的车因为路况不稳经常迟到,他们便久久等待。

车队里大部分是年轻人,平均年龄二十七八岁。将物资送往医院、医疗队和社区卫生站,占他们所有任务的95%。封城的一个月里,他们送出了接近千万价值的物资。口罩、酒精、大米、香蕉、生菜、发夹、床垫、防护服、护目镜、卫生巾、喷水壶、自嗨锅,什么都送,哪里都去。武汉太大了,过了汉江过长江,穿行于一座又一座桥,跑一趟动辄两百公里、五百公里,光是油费每个人就花了好几千。

有天夜里,大家在群里聊起了疫情之后最想做的事。有个98年的男孩说,我给你们画墙吧。大家才知道他是个涂鸦师。一贯沉默的车友老柴说,自己是电玩城店长,等武汉好起来,请大家打电玩,“游戏币我来请”。相处了十来天,这个小团队才发现彼此的职业几乎没有重样,很多都是在亚文化游走的青年。DJ,Coser,涂鸦师,摄影师,地下说唱,开网店的,卖首饰的,电玩城店长,还有机车发烧友。这些人都太酷太朋克了吧,笛子想,她觉得自己经历庸常,没好意思告诉大家自己是一个植物进化学在读博士。

受冲击最大的是笛子妈妈。过去,一听说那些亚文化青年,她就想,“这帮不靠谱、不着调的孩子”,她认为好好学习才是最好的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做什么行业都挺好,这群年轻人真诚又可爱,一分钱报酬没有,却拿出了日赚万元的精力,“用武汉话形容,就是莫得说呀。”

出发吧,不要问路在哪儿

在路上的日子,记忆点变得独特。大年初一,防护服之日。大年初五,重庆小面之日。元宵节不是汤圆日,是3800箱自嗨锅的日子。

大卡车里密密麻麻地堆满自热食品,除了小火锅,还有自热煲仔饭、自热藤椒鱼、自热部队锅、自热鸭血粉丝汤。笛子说,那天她第一次知道中国方便食品产业如此蓬勃。这些物资来自江苏,要捐赠给武汉的31家医院。志愿者们需要把这些自热食品从卡车搬到仓库。

那天很冷。从车厢到仓库走道尽头,十几个志愿者连成一线,一箱接一箱地传送。很快,有人开始脱衣服,先脱掉最外面的防护服,又摘掉被汗水和热气蒙上的护目镜,后来,好多人把外套也脱了。笛子只觉得箱子劈头盖脸地往身上涌,太热了,一抬手,橡胶手套里的汗沿着胳膊往下流。几个小时后,手几乎抬不起来,只能机械地接住、传下去。天渐渐黑了,路上车本就稀少,这会儿几乎看不见了。在一片昏黑中,他们靠一束束车灯光照着彼此。直到凌晨一点,全部搬完。

当天夜里,一小部分自嗨锅就被车队送出,大部分自嗨锅还堆在仓库外的过道里。怕被拿走,志愿者许适和王杰决定留下来守夜。仓库过道幽暗,只有简易塑料棚顶,风穿堂而过。又冷又饿,他们从路边打包了点烧烤,只有肉串、青椒和土豆可选,再分喝一瓶红星二锅头暖身。入睡前,他们把两辆车分别停在仓库过道两端,每人看住一个出口,车子整夜都没熄火。早上六点,他们又被来搬运的车队伙伴吵醒。31家医院,3800箱自嗨锅,全部送完,只用了28小时。

2月的另一天属于生菜。回到河南老家的农民回不来,而他们在武汉菜田种下的生菜已经成熟,75吨,打算全捐出去。菜还长在地里,志愿者得自己带着菜刀来,挖走多少算多少。几个年轻人城市里长大,都是第一次下田,不会挖生菜,有的割,有的拔,有的砍,直到日头上来,许适才摸索出经验,刀往根部一砸,一提,菜就起来了。那天,他们一共挖了一吨生菜。带来装菜的塑料袋不够了,就直接把菜混着土狠狠地塞进车里每个空间,座椅、车窗、车顶都染上褐色。送完菜,所有车子从里到外淌着泥水。

搬东西是志愿者工作的重要一环——徒手上。40斤一袋的大米,50斤一桶的84消毒液,志愿者们不分男女,搬来搬去。

笛子妈妈有点心疼,男孩们也说,“你们女人,就不应该去搬那些东西。”但女孩们全不在意。84消毒水洒在身上,衣服都花了,继续搬。熬夜也不怕,队里有个女孩每天出完任务,还会帮社区里的大爷大妈捎上一车的食物。笛子越发觉得,在志愿者这件事上,男女没什么区别,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做,大家都是一样的。他们一样地搬运,一样地上路,唯一的担心就是无法在最短时间内把物资送到需要的人手里。

走在路上,有时他们会感到心慌。车队里的人几乎都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却在此刻发觉武汉变得陌生。马路从来没有这么宽过,一不小心油门踩猛了,笛子妈妈就喊,完了完了,是不是又超速了?车少了,障碍却多了。他们见过千奇百怪的路障:隔板,碎石堆,乱七八糟堆得比人还高的共享单车,还有各种检测点。有时,一条正常状况下15分钟可以走完的路,要经过30多道关卡。穿小路,钻巷子,20分钟的路,得绕一个小时。

这些状况叠加起来,不免令人感到沮丧。车队专门开了一次会,讨论武汉的路况天天变,送不过去怎么办?其实没有讨论多久,年轻人很快拿定了主意,“路是死的,人是活的,人能被路憋死吗?”笛子也觉得,想方设法,肯定能送到的。她说,她有了“通关秘籍”,就是不管送什么、送到哪里,都得硬气。很多关卡负责人自己都跟不上武汉的通行证变幻节奏,“只要你足够真诚,足够正经,都会让你过去的。”笛子说。

在漫漫路途中,每个人都变得爱听歌。许适说,纵贯线的《出发》他听了很多遍,里面有句歌词最喜欢,也最像现在的他们,“出发吧,不要问路在哪儿,迎风向前是唯一的办法。”

▲工作中的许适

同路人

医院是志愿者们跑得最多的目的地。跑了一个多月,他们跟武汉大大小小医院对接的医护人员都熟了。熟悉的是声音,陌生的是脸。

许适常去的一家医院已经全面戒严,传递物资,只能跨过一道两米高的挡板。他听说,挡板背面的病区里,全是危重症的病人。每次,他都要踮一踮脚,摸索着将手举过挡板,把口罩、防护服、食物递给另一面的人。有时,挡板那头会递过来一些方便面、小面包或者医院食堂的盒饭。许适不要,对方说,拿着吧拿着吧。他们凭借声音寻找彼此,终于有一天,对面的人在地上垫了个小箱子,挡板上方,露出了半张脸。

许适抬头看,很想看清她长什么样,但看不清。护目镜口罩防护服严严实实,露出来的只有眼睛和眉毛。他想,等疫情过去,哪天走在街上遇到了,恐怕也认不出来吧。

2月初,笛子加入了一个为女性医护捐赠卫生巾的志愿团体,几乎每天都在接触一线女性医护。跟许适一样,她也看不清那些女性医护的脸。有一天,她去雷神山送安心裤,来对接的是刚下班的护士。个子小小的,整个人陷在不合身的防护服里,袖口拿胶带缠了好几圈,脚上也裹着一圈,护目镜里全是水汽。笛子说,你怎么穿这么大的防护服呀?她听到护士的声音是在笑着,“这次防护服最小也只穿过XL的呢。”

笛子记得那声音,那一刻她觉得护士姐姐全身在发光。

重重防护下,人们看不到彼此的脸。志愿者之间也一样,很长时间,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姓名、身份、职业,用网名或者随便什么代号称呼。但那些连续的忙碌、奔波,让他们某一刻变成了家人。为自嗨锅守夜的两位男性,许适和王杰,加入微光之前他们素不相识,因为家都在武汉,担心万一感染病毒、连累家人,打算搭伙租一间房子。这不是租房的好时机,一听说是志愿者,担心每天在外奔波容易感染病毒,他们接连被社区、物业和房东拒绝。后来,有人给他们提供了一间小屋。许适每天看着手机学做饭,菠萝滑鸡、红烧肉、土豆片、卤烧鸡、清炒时蔬、湖藕排骨汤,饭好了,和王杰一起吃。他们互相照顾。

在满怀冲劲儿的奔波之外,志愿者们也要承担生活的压力。笛子妈妈说,她听到过年轻人中的几句抱怨:这个月的房贷还没有还,被迫关店租金还要照付,游戏厅停业员工的工资发不出来……抱怨完了,该跑的路一公里也没少跑,该去的医院和物资都对接得清清楚楚,不眠不休是常事。有次送货,她无意中听到旁边另一个团队的人在闲聊,有人说,在屋子里关的时间长了,不出来做志愿者,哪有出门的机会啊。她感到庆幸,笛子妈妈说,自己跟最善良、最真挚的一群孩子在一起。那是一种彼此有了同路人的感觉。

▲笛子和母亲一同做着志愿者车队的工作

点点萤火

这些天,志愿者越来越少。

起初车队里有60多个志愿者,有运送的任务来都得靠“抢”。渐渐地,有人被隔离了,有人居住的小区被封了,有人觉得太辛苦不想跑了……目前留下来的,只有18人。

有一些人想要加入车队。有位年近60岁的退伍老兵,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王杰的电话,天天找他要任务,王杰担心老兵年纪大,感染风险也大,请他送过一回后,再不敢派活给他。有人是封在家里的日子太久,想找个车队志愿者的名义出来,要求他们帮忙弄一张中心城区的通行证。许适每天都会接到询问的电话,还要人吗?你们一天多少钱?他告诉对方,志愿者是无偿的,得到的反应经常是吃惊,“那你搞鬼哦?”

在中国,“志愿”的土壤并不丰厚,有时候善意也很难得到应有的尊重。车队里开首饰铺的女孩,封城后把自己库存的口罩拿出来免费发放,每人两个,主要提供给环卫工人。发的时间长了,有不少人跑过来说,“才给两个,你给我们一盒嘛。”后来,她的车子停在路边,都会有人过来敲窗户,要口罩。还有人怀疑她是骗子,是想高价卖口罩。她解释是无偿提供的,对方不信,“哎呀,真有这么好的人?”

笛子曾经为一家医院送冰冻汤包,在医院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后勤负责人又要求她们送到食堂。她和妈妈把整整七大箱、4160个汤包连拉带拽搬到食堂,还是没人搭理。笛子妈妈生气,把汤包放到食堂门口推车上,发条短信走了。笛子猜测,也许后勤采购平日里面对各种物资主动上门,已经习惯了这种做法。还是这家医院,把车队里另一个志愿者女孩说哭了。那女孩每天都给这家医院送东西,医院却不停地提各种各样的要求。

队友们分别给医院后勤打电话,要求他们向这个女孩道歉。笛子说,这就是武汉人的性格,耿直、泼辣、爽快,敢说,“爱也好,恨也好,都一定要让你知道。”

但有些委屈,他们也吞下了。上一周,车队去一个陌生仓库取货,仓库里不少是外地捐赠方派来的人。有个工人前一天跟其他志愿团队发生过冲突,再看见笛子他们,劈头问,“你们是谁?你们的领导是谁?是哪个单位的?”车队解释是自发组织过来的,没有领导,没有单位。对方瞬间垮下脸来,“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们这些志愿者。我是可怜你们这些武汉人,才给你们送东西来的。”

到最后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让那个陌生人说出“看不上”、“可怜”这些字眼。至今,这仍是一个多月以来最让他们难受的一件事,志愿者的心情被打击了。

可是前两天,许适和王杰给一家社区医院送了两百件防护服,医院负责人是个年纪很大的阿姨,道别时,她站在小区门口给两个年轻小伙深深地鞠了一躬,又隔着防护服跟他们拥抱了一下,说,“我们跟你们一样,不怕生死。”

曾经他们以为自己不会落泪了,但拥抱时,许适和王杰还是哭了。

车队的LOGO是一颗四角星,剑贯穿而入。这是涂鸦少年请朋友为车队设计的,年轻人们给它起了这个名字“微光”。笛子说,“我们希望用个很普通的名字,做普通的事。”车队里有对情侣要结婚了,他们打算疫情之后办婚礼,邀请所有加入过微光的60多位志愿者参加,为婚车开道,所有人都能不戴口罩,为这对新人撒礼花。

“我对这座城市太有认同感了。最喜欢江汉步行街,走到头是武汉关,都是以前的租界区,老洋房,沿着江边走满眼吃的玩的,隐秘的小酒吧,接地气的咖啡馆,武汉嫂嫂们开的过早店……封城后,就没机会再去了。现在每天在路上开着,我都特别难过,但凡有点儿人气的地方,要么是药店,要么是超市,满目萧瑟。武汉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啊!过去,我只是自私地在享用武汉,这次我想要保护它。”笛子说。刚开始做志愿者,看着几千箱的货,她有点懵,觉得志愿者太渺小了。但做过了,就像蚂蚁啃骨头,只要人多了,再多的困难也不过如此。“有了共同信念,我们的力量是自己都预想不到的。”

2月23日,武汉封城一个月。每日人物和笛子聊起封城31天里最难忘的日子,她提起了大家在车队群里各自介绍职业的那个夜晚。笛子说,过去自己不太理解“志愿者”是什么,因为遇到这群人,这三个字变得真实、立体、鲜活。每个人都迫切地想要帮助陌生人,都在说想让武汉快点好起来。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真正的伙伴,“感觉我们像点点萤火相聚,一起照亮了前方一米,然后,再一米。”

▲“微光”车队的志愿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