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就在我家楼下的保安处，我给那5位员工办理了离职手续。他们提前把表都打印好了，我就盖了几个章，整个过程很快，大家都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彼此都没多聊，只是最后说了保重身体的话。

文 | 翟锦编辑 | 金匝

运营 | 一凡

活了20年的百程旅行，在这次疫情里倒下了。

2月29日，百程旅行网《关于公司决定关闭公司启动清算准备的通知》的邮件截图流传到网上：“疫情爆发后，旅游行业陷入停顿。百程旅游深受影响，资金不能维系公司继续运转，决定关闭公司，启动清算准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身为“签证龙头”的百程，一度被资本看好。2014年和2015年，百程先后获得2000万美元的B轮和2亿人民币的C轮融资。2016年4月，又成功挂牌新三板，成就O2O出境旅游第一股。

但这之后，旅游行业资本游戏越发激烈，入场者几乎都是十亿量级的资金入场，百程并不占据优势，其签证为主的盈利模式也遭受质疑。

2019年下半年，百程在新三板摘牌，不再披露公司的业绩和财务数据。

而这次疫情，成了压垮百程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企业很难，坚持了很久，创新、转型，疫情发生后，这个市场没了，资金没了，银行也要快速还贷，扛不下去。”百程CEO曾松告诉每日人物，如果没有这次疫情，公司“至少有希望”。

每日人物找到了百程成都分公司的负责人刘静。2013年时，她独自前往成都组建团队，曾经实现盈利，到今年3月，她又在百程清算后，独自一人处理成都所有善后的事情，是那里最后一个还在坚持的人。

以下是刘静的口述：

1

我们在成都的办公室都快清空了。这间办公室就在人民南路上，地段很好，旁边是国航，100多平米的房子，原本可以坐12个人，现在，却只剩下我一个了。

前几天我叫了一个收废品的大哥到公司，他在办公室四处翻抽屉，搜罗有用的东西，看到我们公司logo墙 http:// baicheng.com 旁边有只PVC材质的小企鹅，是粘在墙上的，他说好看，上去想抠下来，我叫住他，‘别，保存好’，然后我默默地拿抹布，把它上面的灰擦干净了。

看着办公室的东西一点点变少，心里是轻松的，因为又做完了一件事，可以把房子干干净净交给房东了。虽然我也不准备带走这只企鹅，但保留着它，至少看起来比较完整，别人也能知道，有百程这样一家企业，在这里生存过。

今年二月中旬，我就从北京来成都了，穿着雨衣，戴帽子眼镜和手套，家人很担心，但我坚持要来，当时还没有传来公司清算的消息，但因为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不管是房子还是客户的资料。因为疫情，到成都后得隔离两周，办公室也不能用，我就一点点把办公室的东西搬回家，打印机、电脑和各种文件，一个人，像蚂蚁搬家一样，然后在家办公。

公司只剩我一个，所以这些天我忙到没法去思考什么，每天做的事情列了123456，做完一件划一件。很多客户的护照资料得寄回去，两三百个退款的订单需要我去处理退款，还有一些客人已经预约了签证面试，但因为疫情都推后了，这些我们之后也还要继续跟进。我只能一个一个客户去加微信、打电话、退款，站好最后一班岗。

团队里其它5位同事，在去年12月份就已经提出了离职，只是还没有走程序。现在也不能拖了，但去不了公司，也去不了我家，前几天，就在我家楼下的保安处，我给那5位员工办理了离职手续。他们提前把表都打印好了，我就盖了几个章，整个过程很快，大家都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彼此都没多聊，只是最后说了保重身体的话。

2月29日，知道公司清算这个决定，我其实不意外。早些时候，公司通知疫情延期上班时，VP就在分公司群里说：疫情形势严峻，咱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虽然没直接说清算，但大家心里已经有准备了。

▲年后，刘静开始收拾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图 / 受访者提供

看到VP这么说，我跟家人说，今年估计再过去成都收拾下公司，就不待在那儿了。家人还挺高兴的，因为我的孩子也要读小学了，我长期在外地，他们很早就想让我回北京。但我心里比较痛苦，挺遗憾，因为从来没在一家公司待那么长时间，6年了，一个人组建团队，到分公司正常运转，再到最后又落得一个人，这中间有很开心的时候，也有很累的时候，但我从没想过放弃，因为感觉像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有一些分公司老大走了，但我一直在这。现在被动画上句号，我又有些庆幸，觉得轻松，因为2019年，越做越累，我什么都做，有时候忙起来，一天只吃一顿饭，不管上班下班，还得守着淘宝做客服。

其实2019年年初，公司还有十几位员工，状况是一点点变坏的，盈利不好，绩效也不如从前，每一年都在变，提成越来越少，越来越不利于员工，员工也会比较，养家，还房贷，都是现实问题，到最后那5个员工集体辞职，我也是祝福他们的。

同事都辞职了，我之前的打算是，没准备再招人，最多招一个助理，反正人多有人多的做法，人少有人少的做法，很多事情直接外包。到后来，我自己学着上社保、开发票，财务也不打算另找了。为了节约成本，我也早就准备把办公室退掉，租共享创业空间做办公室，这样公司还是可以运转起来。

2019年下半年，我还跟曾松曾总说，你能坚持，我一定能坚持下去。2018年公司那么难，曾总还给我提了20%的工资，我当时家里有些困难，他说我不容易，所以我挺感激他的，他有很感性、体谅人的一面。

所以不管情况怎么恶劣，我都在坚持，即使到后来只有我一个人，只要是总部或者老大说“干”，我就干。

▲曾经贴满一墙合影的“百程大家庭”。图 / 受访者提供

2

我很早就加入百程了，一开始是在华远，百程之前是华远的子公司，2011年才拆分。2012年，因为老公调职成都，我也从北京来了成都，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去一家上市非旅游企业面试回来的路上，当时的COO段冬东给我发了条短信， “咱们A轮融资成功了，你可以在成都开个分公司。”我说行，当时很激动，觉得有很多事情可以放手去做。

后来我自己去工商注册，在我先生工作的地方面试我第一个员工，租下了现在这间办公室，6年都没变过。

百程那时候，在北京已经很有名气了，一提起来，都说是签证龙头，但北京以外的地方，少有人听说。我们愣是没有花一分广告费，也没做媒体关系，就一个单子一个单子做，把口碑做起来了。我最近给客人退款，他们有的还会说，百程不在了，以后不知道找谁办签证了。

分公司接到的第一笔业务是为一位顾客办居住证明，办德国签证需要，我找各种关系取得了这个居住证明，我到现在都记得，这一笔业务的营收是120元钱，我很开心，第一笔业务已经开始了，之后的业务也会慢慢到来。而且这些对我来说，都是空白，我要学着做业务，学着建立合作关系。

2014年，百程当时要占领市场，不计利润，我们所有的产品都卖得很便宜，成本230元，可能只卖250元，0元签证服务费，还顺丰包邮，我们肯定是亏损的，但是公司指哪打哪，我们那年把成都的营收做到了3000多万，很厉害的，因为百程出手狠，当时资金也充足，整个市场都有被撼动，现在在网上都可以找到当时的报道。

▲百程风头正猛时，一些国家的签证官都来公司参观考察过。图 / 东北新闻网

我们当时也率先推出了拒签退全款，在这之前，没有公司给客户承诺这一点，但当时百程提出了这个策略，我们赌的就是概率，只要基数够大，赔付率低，那我们也不会太吃亏。

后来，股东也催着盈利，我们不包邮，也不低价了，又想办法找一些资源，调整和包装产品，提供更好更多的服务。一个产品，我们可能会包装7个套餐，低价套餐引流，还有加急套餐，或者和电话卡打包，送一些代金券、护照套，还有针对有不良记录客户的套餐，当时成都分公司和深圳分公司，都是最先实现盈利的。

2016年，百程开始拓展签证之外的业务，做目的地，机票、酒店、自由行，还做跟团游，这些需要技术和人去支撑，我们公司最大的时候，北京有500多人，成都有30多人，还设立了度假部，上架采购机酒和自由行项目，100多平的办公室不够用了，我不得不去旁边租了另一间办公室。

虽然百程一直想做业务转型，但阻力很大，在客户印象里，百程还是一家做签证的专业公司，大家依然按照惯性，机票选携程，酒店选booking，客户的深度挖掘不够。

一直到2018年，市场不太好，业务扩张也不太成功，又开始紧缩，砍了酒店部门，自由行也不做了，又只剩下了签证业务。签证利润很少，价格很透明，除了8月旺季有盈利，其它月月亏损，很难支撑起公司，当时我所在的30多人的团队，已经有很多人提离职了。

中间有段时间，总部把签证的流程划了几个节点，每一节都要专门的人操作，销售、审核、操作、售后，各自一个人负责，初心是想把业务做专业，提高效率，但后来发现团队人手不够，客户不知道找谁了，而且一本签证最后有五六个人提成，后来我们又放弃了这个做法，还是一个人走完所有链条。

这就是一个公司从最简单到最复杂的典型状况，项目增多、人员增多、节点做专，结果发现人员增长太快，扩张太快，资金流有问题，然后慢慢又开始缩减。其实不管是百程，还是其他行业，大家可能都有这么一个过程。

▲直到今天，百程的官网上最醒目的位置还挂着大大的“急速出签”海报。图 / 百程旅行官网截图

3

做签证业务，赚的是小钱，东南亚的签证一单也就赚十几块，像欧美国家复杂些的签证，毛利一两百。签证流程里有很多细节问题，如果我们工作人员有失误，比如签证页上有错误，我们没发现，客人出不了境，机票酒店，我们都得全额赔付。做几十块、一两百毛利的生意，最后可能会赔一两万，以至于我们常常调侃，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

我们之前给13个客人送签，他们有的是从成都出发，有的是重庆出发，领馆给其中两个人打电话的时候，他们的说法不太一样，领馆就把13个人全部拒签了，当时他们是去看俄罗斯世界杯，机票、酒店、球票，我们全赔了，赔了好几万。

也有一些突发状况，我记得有次泰国领馆政策突然收紧，昆明分公司处理不了，退了300本护照回来。我早上自己开车去顺丰在机场的分流点，把护照拿回办公室。那天成都下暴雨，员工来公司，鞋子都打湿了，光着脚，一本本分护照，看出发日期，跟客户商量，如果不着急怎么办，着急怎么办，道歉、退单。然后顺丰还在不停催单，因为必须在晚上9点之前给到他们，才能当天送出去。

一直到快9点，我们才弄完给快递。不然如果没送出去，耽误客人行程，我们要赔机酒，损失就大了。做签证，有很多这种提心吊胆的突发状况，你精神必须高度紧张，生怕出错，因为一个疏忽，可能就是几万的代价。

做出境服务，很多时候要和政府部门打交道，很难，要不停地跑。之前我们要增加移民留学的业务，按照相关规定，得拿审批。审批非常严格，要去公安局出入境备案审查，办证，再去银行存100万。我天天跑公安局，不断补资料，跑了两个月，才把资格拿下来，我也是分公司里最快拿下资格的，但是过了段时间，有关部门直接取消了移民中介资质审批，这一切努力，又都白费了。

这几年，我们走了不少弯路，这也难以避免。我是一个执行力很强的人，总部要分公司配合的事情，我可能都是率先完成的。我先去做，但可能后来总部这个项目又没成功，结果因为我太快，反而我又要去做更多工作，把之前的工作推翻掉。到后来我甚至开始疑惑，太快这件事，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刘静在指导同事工作，人员不足许多事都需要她亲自处理。图 / 受访者提供

4

其实从2018年开始，我开始察觉，不仅是百程，整个旅游行业的市场环境，包括大的经济环境，都在下行。七八月份，是旅游旺季，那时还是盈利的，听说还有投资想进来，但后来不了了之了。

到2019年，情况就更糟糕，旺季都不旺了。去年我觉得也是这几年最困难的时候，每个月10号之前要做工资，那时候我最难受，想保证员工利益，但又要考虑公司利润，最后我只得找总部借钱发工资，找财务、人事、VP，回答为什么借钱，下个月能不能挣钱。

因为去年开始分公司自负盈亏，我很早开始就不再招新员工，老员工在不断流失，我做销售，发快递，做淘宝客服，还要做人力、财务和法务，为员工做绩效发工资，整理合同。每一件小事上可能都有我的身影，哪儿需要我就去哪儿。

但我所有的努力，也只够付员工的工资和房租，到我手里，可能就剩下3000块，那我就拿着，如果连这个都没有，那我就不拿，12月到现在，我一直没有工资。我也经常垫钱，明天要送签了，那就先得自己垫钱把供应商的钱付了，等之后渠道结算，现金能转起来。

后来已经很难了，但我还是在说没有关系，现金流断了没关系，我先去垫，没有工资也没有关系，毕竟我的五险一金总部还会交。

直到2019年12月，我团队里仅剩的5个员工集体辞职。之前公司情况好的时候，他们有提成，收入也还不错，干得好的时候能有一万多，在成都，这个工资很棒了。但后来分公司自负盈亏，公司能赚钱，就有提成，后面不赚钱，我能把工资发了就不错了，还怎么发提成？你不能天天给员工画大饼，我又确实没钱，怎么能留住人？

总部对我们分公司的要求其实不高，就是自己能把自己养活了，不给总部增加负担，我把办公室退了，也不招人，把成本压到最低，我在公司就在，一个人也能走下去，我想这肯定能盈利了吧，所以疫情之前我对今年还是有信心的。

但总部压力很大，百程这么大一个盘子，房租、人力成本，而且国外很多地方疫情都变得严重，我觉得到暑假出境旅游也恢复不了，可能到十一才有些业务。这段时间也有同行倾诉，他们都很焦虑，没法做业务，找不到出路，所以可想而知，对出境旅游行业的影响有多大，如果不是疫情，百程也还是有希望的。

我做成都分部的负责人后，更能理解曾总的处境了，成本控制，业务发展，政府关系，股东交代……十块钱毛利的产品，客人还在跟你砍价，做在线旅行，渠道总在改规则和压榨利润，半夜三点客人还在投诉这不好吃，那门票有问题，可能一个小疏忽，最后得赔付上万。做这行很不容易，需要付出太多，不管是在金钱还是精力上。

现在曾总做了决定，我很理解，曾总是一个不服输的人，我相信这不是结束。至于百程，有过辉煌，也有过挫折、失误，到最后生了大病，但我还是很感恩有这段经历，是一段又艰苦又精彩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