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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宝仪:在心里私奔

2020年3月23日 文/ 林秋铭 编辑/ 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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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宝仪喜欢树。和团队出外景,她会突然独自跑开,在路边挑一棵自己喜欢的树,抱着不松手。几分钟后,她慢慢地走回来,回归人群。

文|林秋铭

编辑|槐杨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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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宝仪爱哭。

小时候,家人围坐在客厅看电视,小孩们总会默默瞟向曾宝仪。发现她掉眼泪,他们像捕捉到猎物,大喊:「妈——曾宝仪又哭了!」长大了,参加活动前化妆,曾宝仪把手机放在一边看视频,不论是综艺节目还是歌唱比赛,她又共情了,眼泪哗哗地流。哭花了妆,得重化一次。化妆师很生气,「曾宝仪,你不要在我粘假睫毛的时候哭出来好不好?」

爱哭,也许是过分的爱哭,被认为是符合主持人身份的做作。她参加央视的音乐节目《经典咏流传》,一位知乎网友评论道,「曾小姐别动不动就哭好吗?」

2019年底,我在南京的一家酒店里见到了曾宝仪。她从房间的门后探出头,脸上没有化妆,黑色T恤搭配牛仔蓝的棉布裤子,扎着马尾。她46岁了。除了眼角的隐约皱纹,很难在她身上捕捉到真实的年龄。她长了一张孩子气的圆脸,聊到兴奋处,圆脸上的表情变得夸张。说到某样食物好吃,她的眉眼皱在一起。表示惊讶时,她嘴巴张得老大,瞪圆了眼睛。

那天早上,她去电影院看了弟弟曾国祥导演的电影《少年的你》。她的眼眶还是红的。「不好意思,」她说,「我现在的心情有点无法平复。」她双手捂着眼睛,带着哭腔,「这些少年太苦了,我觉得他们没有被很好地对待。」她停止了讲述,将脸埋进手掌。长达一分钟的时间里,房间里只听到她抽泣的声音。「我希望有些声音被听到,有些人被看到,让他们觉得自己不孤单。」

总是哭。一种被认为过分女性化的特质。曾宝仪曾感到自责,「后来我觉得,我就是这样啊。为什么这个世界对不同的人容忍度这么低?我没有伤害任何人,那么我为什么要嫌弃自己?」

一年前,曾宝仪参与纪录片《明天之前》的拍摄,这是她最近几年最重要的工作。她和制作团队去了20多个国家,谈论了几个和全人类有关的话题。在美墨边境,她见到了一个24岁的危地马拉女孩,这个女孩因为劝告年轻人远离黑帮,而收到来自黑帮的威胁。在向导考虑措辞的那一小片安静里,曾宝仪伸手,握住了女孩的手。女孩咬着嘴唇哭了出来,而曾宝仪不断用指头按压住要溢出来的泪水。

制片人朱凌卿对这一幕印象深刻。剪到这一段时,他来回拨拉了几遍素材,决定将这些细微的动作都留下。他认为曾宝仪伸手的瞬间很宝贵,「这是她天然就有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应该给别人力量。那样的表达是准确的。这非常非常难。」

2018年底,朱凌卿和曾宝仪合作直播节目《回家的礼物》。在一趟回乡高铁上,她采访到一位藏姓大哥,他说自己是汶川地震幸存者,在地震中失去了孩子,年前又因为老板拖欠工资,没能买到答应妻子的围巾。

曾宝仪的头突然坠了下去,抬起来时,她又哭了。车到站后,大哥下车,曾宝仪追了出去,从包里扯出自己的玫红色围巾,塞到大哥手里。「我没什么能做的,想把这条围巾送给你的太太。」她说。

「她懂人,」朱凌卿说,「这种能力可能被形容为通透或者是练达,但是这些事情放在一起,就是关注和理解他人的感受,能抚慰他人。」

曾宝仪在美墨边境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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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宝仪在一本自传形式的书里记录了自己的童年。父母离婚后,3岁的曾宝仪和妹妹跟着爷爷奶奶在台北长大。父母的面容是模糊的,母亲出现时,她和妹妹抗拒牵她的手。父亲则有忙不完的事,只有到放假,她们才能去香港找他。爷爷奶奶有时吓唬她,如果不乖就把她送走。她害怕,找了一个铁盒子,拼命往里面塞钱。

「被遗弃的感觉」像幽灵一样缠绕着她。她一直很乖。唯一一次叛逆的念头出现在13岁。「我是单亲家庭、隔代教养,来吧,来叛逆吧。」她不知道什么是叛逆,计划了几种方式,剪寸头、刺青,不太敢。课上老师和她说话,她故意不回答,两三天以后,开始觉得无聊。看大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喝酒,她也偷偷去杂货店买了一罐啤酒,灌下一口后,骂骂咧咧地把它扔到一边,「他妈的,这东西怎么这么难喝。」不超过一周,她又缩回了乖乖女的身份。「我意识到,这是我的人生,我应该要为我的人生负责任,而不是为了气某些人。叛逆对我有什么好处?没好处啊!」她说,「我没有理由为了报复任何人赔上我的人生。」

一种宛如标准作业程序的人生,曾宝仪形容自己。她生命里总有这种惶惶,认为自己必须很努力,才能获得并抓紧什么。从小,如果考第二名,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她担心自己不够好,不足够被爱。

20岁那年,她的男朋友考上研究所,曾宝仪第一反应是极大的沮丧,认为对方功成名就之后,一定会丢下她。30岁的某个晚上,两个弟弟决定要去夜店玩,不想带上她,她大哭,「觉得被弟弟们丢下了。」40岁左右,曾宝仪和感情稳定的恋人在两地出差,午夜惊醒,她出了一身冷汗,觉得对方回来以后一定会和她说分手,惶惶不知所措。

父爱也是她想要抓住的东西。1995年,台大社会学系毕业后,曾宝仪到香港做电影幕后工作,试图离父亲近一点。但曾志伟只给她提供了一间小套房和简易的家具。台风来时,商铺全关了,她守在家里饿肚子。角落出现蟑螂,她不敢抓,彻夜未眠,哭到天亮。她害怕独处,为了能和人在一起,她做尽可能多的工作,场记、剧本翻译、副导演……工作两年后,她申请去国外念媒体管理,为了攒钱开始做助理主持,走到台前。

她的嗓音有着沙哑质地,开口时,令人联想到她的父亲曾志伟。很长一段时间,「曾志伟的女儿」是曾宝仪的固定前缀。她的成绩被认为是用父亲的名气换来的。

对父亲,曾宝仪的感受一直很复杂。小时候,曾宝仪给曾志伟打电话之前,要在纸上做笔记,列出要点1234,通读一遍,才敢拨通电话,「不然我可能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到了高中,她开始给曾志伟写信,两个星期写一次。那些信,父亲从未回应过。

那是一种漫长的、对父爱的渴望。2015年,曾宝仪和曾志伟一起参加综艺节目《极速前进》,一个游戏里,曾宝仪需要将头向上探入一个装满蜥蜴的箱子,咬到箱子里悬挂着的纸筒。她厌烦这样的环节,多年前曾经因此和制作团队闹翻,「觉得他们不把主持人当人」。但那次不同,「当我在恐怖箱里的时候,我害怕的不是蜥蜴,而是想着,我要让爸爸失望了,我要是没完成任务,他会不会不开心?这是我最着急的地方。」她梗直了脖子,用力伸着舌头,终于,咬到了纸筒。

和父亲曾志伟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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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盈萱与曾宝仪相识10年,她说,「宝仪一直在『给予』。」

2010年,谢盈萱在台湾各地的小剧场里排演舞台剧。高雄的一场演出后,经由朋友介绍,她和曾宝仪在台下认识。她想,这就是个「明星」,属于一个陌生又光怪陆离的圈子。但出乎她的意料,两人聊到深夜,很快成为朋友。

话剧演员收入不稳定,谢盈萱当时年收入28万新台币(约合人民币65600元)。两部话剧的空档期,下一笔演出费还没到账时,有时房租都缴不起。曾宝仪找各种理由来帮她。每回她们出去吃饭,总是曾宝仪付钱,怕谢盈萱尴尬,「等一下的咖啡你请」。谢盈萱搬新家,曾宝仪搬来一箱又一箱生活用品。谢盈萱说,「她永远会用非常非常温柔的方式去照顾你。」

2018年,谢盈萱凭借《谁先爱上他的》入围金马奖最佳女主角,但她没有一件像样的礼服上台。曾宝仪提出借给她钱重新买一件。颁奖典礼的前两天,曾宝仪从国外赶回来,下了飞机就陪她去试穿礼服。「她的能力太强了,你必须要增进自己的能力,否则你和她成为朋友,只会是受惠者。」谢盈萱说,「这点让我蛮难过的。」

弟弟曾国祥记忆里,同辈排行老大的曾宝仪始终在扮演着「榜样」:成绩优异,性格强势,任何事都要做到最好。「她很敏感地去观察我们每个兄弟姐妹,每个人最近怎么样,怎么走过来的,她都很了解。」她负责一手筹办家里二十几口人的家庭聚会,每次办完总要生一场病。日常,她的肩膀经常疼痛。

直到后来看过姐姐的访谈,曾国祥才得知她当时被弟弟抛下后的痛苦,「我真的不知道她这么怕失去我们。」成长阶段,他没有见过曾宝仪流露过脆弱。直到10年前,他们在台北碰面,在酒吧喝酒聊天,曾宝仪突然哭了出来,说自己压力好大,说起扛起整个家、把自己打造成榜样的苦楚。曾国祥意识到,和她平时的「爱哭」不同,那次她哭的是自己。

「以前,我总想要面面俱到,我的责任就是让所有人都安心和舒服,每个人皆大欢喜。」曾宝仪说。「令人安心和舒服」,像是一个圈套,套牢了东亚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女性。说这句话时,她瘫倒在汽车后座上。

《锵锵三人行》2012年的一期节目中,窦文涛问曾宝仪,「你不会产生出离之想吗?」

「其实很想。如果我是一个可以什么事情都不管的人,那我就不会成为现在的我了,你说我不顾及父母的想法吗?我一定要顾及,让他们伤心、难过、担心,是作为子女最不应该做的事,这种顾及有时候是大于做我自己的。」她补充了一句,「但我自己可以在我心里私奔。」

2011年,和曾宝仪最为亲近的爷爷去世,葬礼后,曾宝仪「感到生活无以为继」,停止工作,去各地旅行。在荷兰,看完海牙国际法庭和《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第二天就在酒店呼呼大睡。「当你自由的时候,你就不着急了。」她练习写遗书,趴在飞机桌板上构思。遗书越写越短,每封遗书存放在抽屉里,后来的版本只剩下寥寥几句——钱放在哪儿,谁帮忙出一下我的书,以及,我爱你们。「写遗书的目的是,重新思考我和去年有什么不一样。我小时候有很多事情想要写,现在发现其实根本没什么好交代的。」

那可能是曾宝仪「心里的私奔」转向现实的开始。她的肩痛逐渐好转。此后,曾国祥发现,姐姐「没有前几年冲得那么猛」。2013年,曾宝仪获得金钟奖综合节目类最佳主持人奖,她没有去现场,艺人纳豆代她在台上说了获奖感言:「今天证明,我总算不只是曾志伟的女儿了。」那之后,她的工作节奏放缓。曾国祥回忆,姐姐家「满地都是书」,而姐姐总在书堆里坐着,一只手支撑书脊,另一只手抓着咖啡杯。他们总是聊最近看的书和电影,聊到凌晨3点,再不情愿地分头睡去。

她看过一本关于冥想的书,书中写到作者的妻子患上肾病,她用尽办法,就医、静坐、冥想,都没有用,她开始哭嚎,都这么努力了,为什么事情还是这个样子?

那天下午,曾宝仪独自在厨房,靠在灶台边缘。读到那一段,她和书里的女人同步大哭了起来,「这些年,我也过得很用力。好像突然看到一个释放的口,我跟自己说,可以了,曾宝仪,你已经很努力了,接下来请愉快地过每一天。」

《极速前进》里,曾志伟攀登古城墙,体力不支,他对曾宝仪说,「女儿,我真的爬不动了,对不起。」作为惩罚,搭档曾宝仪被扔进了脏水池,后来患上了骨盆腔细菌感染。她从水里爬上岸后,哭得不能自已,不是出于身体上的损伤,「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听到他说对不起,」她后来接受采访时说,「我那一刻觉得,其实真的没关系。」

谢盈萱认为,40岁后的曾宝仪在完成「自我进化」,她费力地撕去身上的标签——长女、大姐、某人的女儿。像蝴蝶褪茧,她在脱去原生家庭覆盖在她身上的沉重外壳,破开一个新的世界,成为独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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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岁的曾宝仪离那个少女很远了。

出道之初,她被规划的路线是扮演一个少女,甜美,可爱,「迷倒高中生」。她想,我都25岁了,为什么要去迷倒高中生?但她依然遵循制作人的要求。《Honey》的MV里,她一头短发,穿着纯白吊带衫,对着镜头羞涩地笑,背景是荧绿色的草地。录完那首歌,她再也没有公开唱过它。为了和这个形象做对抗,她在私下穿军装风格的裤子,戴迷彩帽。

直到现在,她还会这么穿,只是头发长了些,扎成了马尾。拍摄《明天之前》时,她的妆容和衣着也很随便,飞往泽西岛时,她的行李落在中转机场,她套上经纪人妻子的孕妇装,跑到当地美妆店用试用装搞定了妆容,冲去了采访现场。剪辑阶段,她和朱凌卿一起,会因为内容是否妥当而争执,画面上偶有她的特写,但每个人都忽略了皱纹这件事。

「我们老说宝仪是娃娃脸,但她确实年近五旬了,该老了嘛,有什么关系啊。我觉得她的活力比一张精致的脸强多了。」朱凌卿说。

但观众注意到了。市场对于女性艺人的要求一直是年轻、漂亮,尤其近年来,对「幼嫩」的要求更加高涨。女艺人的脸必须充分「防腐」,才算称职。《明天之前》播出后,台湾只有零星的几则相关报道,里面截取了大陆网友的说法:「曾宝仪老了,越来越像她爸爸,皱纹都出来了。」

「你看,里面有那么多值得探讨的话题,但大家看的居然是我脸上的皱纹。」曾宝仪说,她无奈地笑起来,「但你越想逃避的东西,它越会成为伤害你的武器。你想用年龄攻击我,我就拆解它。二十几岁,三十几岁,我已经体验过了,我现在想好好体验四十几岁。你想啊,到六十几岁,我就可以大剌剌地坐在公车上的敬老位,不会有人把我赶起来,我也不用心虚了。」

2012年,台湾曝出台铁火车1女18男搞性爱派对的消息。窦文涛和梁文道在节目里反复琢磨这条新闻的细节,另一位嘉宾是曾宝仪。她皱着眉,「如果他犯了法,就是一个社会案件。要公论的话就公论,这其实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对我来说,最压抑的是,两位仁兄竟然这么喜欢这个新闻。」窦文涛乐了,打趣说,台湾没有什么新闻。曾宝仪开始数,「美牛啊,兰屿的核废料啊,美丽湾要不要建啊,十大夜市啊。」她一口气列了好几条当时的热点议题。

女性总是处于被审视的地位。公共话语中,男性是睿智、幽默的代表,女性主持人则负责感性、柔和的部分,一旦超出,便有僭越的嫌疑。身份、年龄以外,至今未婚未育也是她要面对的大众质疑。长辈经常来催,她中学上的是女校,一到同学会,又有人来劝。她耐心地听,知道那些「建议」,其实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建议者的价值观。

有时,40岁的谢盈萱和46岁的曾宝仪也会聊起,是不是应该要做个决定?「我甚至想,难道我们身为一个女人很不称职?」但这个话题总是很快滑过,她们没有打算去冻卵,而是在计划下一次旅行——找刺激的活动,大吃大喝,疯狂一点。

《明天之前》中的曾宝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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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底,曾宝仪从台北飞到南京,参加一个科幻电影周活动,她凭借纪录片《明天之前》获得了「最佳科学影像传播者奖」。朱凌卿的位置和她挨着,但他很快发现,曾宝仪不见了。她正在和一个来自斯坦福大学的教授聊天。几分钟前,这位教授在台上的演讲中谈到了自己在脑神经方面的研究。他刚下台,曾宝仪便换到教授的邻座,一股脑向他抛出问题,「您最近在研究什么?人脑互动到底是怎么操作的?怎么进行呢?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她就是这样,挡不住对外部世界的好奇。永远想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这是『人』最重要的属性。」朱凌卿说,「她可能被不同的事件激发,有的时候是一棵树,有的时候是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她曾经在深夜11点拉着翻译去了那个有名的《哈利·波特》拍摄地),你都不知道她在开心什么,但这就是她获得力量的方法。」

他记得在阿姆斯特丹,一个抽高了的荷兰小伙子跑过来,冲她傻笑,她也跟着笑,「啊,你咋来了」,两个陌生人「啊啊啊」喊着在街上乱逛。「神经病」,朱凌卿笑起来,点起一根烟,思索了一会儿,「对,对,她就是个神经病。」

「你看了这么多严肃的社会题材的东西,再去做娱乐节目,会有撕裂感吗?」我问她。

曾宝仪皱起眉头,看向窗外,好一会儿才回答,「我不排斥娱乐节目,哪怕是娱乐节目,也能给人带来一点收获和对世界的思考,比如我很喜欢《奇葩说》,它就非常聪明地用娱乐的方式包装了大家可以思考的议题。」她说,「如果你只是需要一个念稿的主持人,我想你并不需要我。我想成为一个告知者,而不是被告知者。」

《明天之前》其中一集探讨了AI性爱机器人,节目采访了一名性爱机器人使用者。他和曾宝仪面对面坐在房间里,身边是他的机器人女友们。「她们不需要你买包,也不需要你哄,」他说,「我需要她们的时候,就把她们摆在我面前,我在沙发上坐着,今天哪个吸引我,我就选择她。」

曾宝仪保持微笑,确定已经拍到足够的素材,她离开了房间,冲到房子前的马路边,一屁股坐在草坪上,「啊!」她抬头问制作团队,「为什么要找这样的嘉宾?他一点都不尊重女性!」导演苦笑,「宝仪,我当时也气得要死,但是我很惊讶你为什么没有扭头就走?」

「因为那是你给我的任务啊!」曾宝仪说。

「但是对我们来说,这完全没有问题。你扭头就走都行,你要遵循你自己。」

这句话令曾宝仪震动。但事后,她仍然觉得自己不应该扭头就走,「我是来理解这个世界,不是来评断这个世界的。」

2019年,TEDxTaipei邀请曾宝仪做一次演讲,离演讲还有两个星期,她打电话给朋友:「我快要死了。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害怕大家不喜欢真正的我。」她也有点不明白那种恐惧,「我常常在想,我已经40几岁了,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丢下我了,我为什么还要背负着这个不安感,继续面对我的人生?」

对曾宝仪来说,年少的恐惧依然偶尔发作。带妈妈上节目、和陪伴缺位的父亲和解,是一个人们喜闻乐见的故事。你能看到,曾宝仪依然很乖。宽容懂事的女孩在多年以后与伤害握手言和,每个人的愧疚和烦恼都因之得到安置。反抗的英雄史诗属于男性,接受与和解,才是女性的归途,中间的被伤害,总会被忽略,但它依然会反复作用——同时也在刺激一个女性反复地挣脱、成长。

拍摄完《明天之前》后,曾宝仪开始筹备一部关于疾病与疗愈的纪录片。她去美国洛杉矶见了有濒死经验的印度作家安妮塔·穆贾尼——安妮塔曾被确诊为淋巴癌,却在四年后不治而愈。在海边,曾宝仪问她,「你会定义自己是奇迹吗?」安妮塔说,「我不愿意这么做。如果我把自己定义为奇迹,大家就会觉得我是特例,认为这件事情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想起那个画面,曾宝仪闭上了眼睛,「那是我2019年最棒的时刻。」也许这会是新的开始,一个女性打开、挣脱的新一环。就像在拍摄完《明天之前》,她在一篇随想中写道:「为什么我们要在心里画下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线,局限了自己?我在聆听一个又一个表面看似悲伤的故事里,看到了人性,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爱。……那些我们可能遗忘的美与信赖,都在看似泥泞不堪的人生里、活生生的人生里。」

2020年2月21日,曾宝仪度过了她的47岁生日。她发表了自己的生日感言,「生而为人,我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