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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处和近处之间,有着属于每个人的角落

2020年1月9日 文/ 瞿麦 编辑/ 楚明

通过直播,世界直接走到了他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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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网的七星鳗刚捕捞出水面时,会像海妖的长发一样扭曲舞动。一条半米长的大马哈鱼,能放出小半盆鲜橙色的鱼籽。贪食凶猛的鳡鱼,在东北方言里被称为竿条鱼,夏雪形容是「淡水里最凶猛的鱼类」——镜头一切,下一秒,这种能在同一片水域里称霸的鱼类就被晾成了咸鱼干。

文|瞿麦

编辑|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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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德升在快手上拥有170.9万个粉丝,很多人甚至没有见过雪。但在今年,跟着他的镜头,这些粉丝跟着他一起过完了大半个东北的冬天。隔着屏幕,他们跟着这个长着一张俄罗斯人脸的黑河人打雪仗、看冬捕、检查菜窖、啃食冻梨,还在五大连池空无一人的马路上遇到了一只小狐狸。

这是黑龙江省逊克县,东经129°,中俄边境线边上,我国东部的一个角落,居民们大多长了一张俄罗斯人的脸,但一张嘴,却是自带幽默感的东北话。

董德升大概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个。这个40多岁、拥有俄罗斯族人相貌的东北农民有两个名字,俄文名叫彼得罗夫。他种玉米、大豆,也会捕鱼、打猎。

他有不止一份副业。以前农闲的时候,他会在家里闲玩。那是年复一年里恒定、漫长而无聊的时光,「打牌、钓鱼、吹牛」。后来他去当群演——长了一张俄罗斯面孔是他被选中的最大原因。最常演的是关外土匪,没几个露脸镜头,偶尔还不招剧组人员的待见,不过他玩得开心。老婆怪他光顾着自己一个人乐了,家里人一点都捞不着儿,他反驳:「最起码去了很多我没去过的地方,见了很多我没见过的人,这我就值了。」

如今这个愿望能够以一种更轻松便捷的方式实现了。在快手上,他拥有170.9万粉丝,按照他的理解,这是100多万个朋友,其中超过1万人会在直播间里陪他唠嗑,关心他的生活。粉丝们直接喊他彼得大叔。他去菜窖里取越冬的大白菜和青萝卜,朋友们在弹幕里提醒他,你的白菜「伤热」了,要给窖门留条缝才能支棱起来。

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属于农民的四季皆有定时,以新的形式在彼得大叔的快手账号里呈现出来。粉丝们知道他有一儿一女,两猫两狗,也熟悉他家那一块洼地,去年种了玉米,结果被淹了,所幸最后收成还不错。今年那块洼地改种了大豆,再次被淹。粉丝们关心着土地的收成,就像关心自己原本的生活一样,哪怕他们其中的一些人生长在城市,甚至从未亲手触摸过作物。他们甚至会远程陪着他铲雪,看着家门口的小路被一点点清理出来,树上的积雪扑簌簌地往下落。

在一场直播里,他去黑龙江上溜网收鱼,冻得严严实实的河面上杵着一块界碑。过了江,对岸就是俄罗斯。而在乌苏里江汇入黑龙江的地方,是中国大陆最东端的县级市——抚远市,住在这里的夏雪和她拥有的19.6万粉丝,可能是整个快手上最早看到日出的人。

在界江捕鱼对于夏雪来说不只是爱好,某种程度说来,是她主要的生计。

满网的七星鳗刚捕捞出水面时,会像海妖的长发一样扭曲舞动。一条半米长的大马哈鱼,能放出小半盆鲜橙色的鱼籽。贪食凶猛的鳡鱼,在东北方言里被称为竿条鱼,夏雪形容是「淡水里最凶猛的鱼类」——镜头一切,下一秒,这种能在同一片水域里称霸的鱼类就被晾成了咸鱼干。

直播里的夏雪是捕鱼的行家。为数不多的一个烦恼也被镜头记录了下来:是为了拍一条段子视频,她把死鱼放进了水中,逗粉丝说天太冷,鱼都被冻死了。拍完视频后不到一天,水面上冻,夏雪和她的朋友们不得不用斧头劈开冰面,再用一个形似钉耙的锚鱼钩,把鱼缓缓勾上来。乌苏里江的封冻期从11月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4月,她会用「高」来形容冰层的厚度。

她去查干湖直播冬捕,马拉着绞盘在冰面上打转,背景音里,北风呼呼地吹。有粉丝跟她开玩笑,「这会儿心疼马,一会儿就要心疼鱼了」。她看到弹幕,半是嗔怪地说了一句,你就不心疼我。还有粉丝逗她,怎么只看马,不看到人?她说,你看这雪大的,谁过来看啊,镜头切到了前置摄像头——「看吧,我不就是人么。」

5014公里之外,云南德宏州。在傣语里,这个名字意味着「怒江下游的地方」。段应洋是这里有名的悬崖采蜂人。名气的来源可以追溯到3年前,段应洋无意中发布了一条快手视频,记录了跟着老乡们一起去悬崖采蜜的过程。那条视频不讲究采光布景,画质也粗糙,却吸引了50多万的点击量。后来,段应洋发布的大部分采蜜视频,是那条视频的精致翻版:竹制的软梯在近乎垂直的峭壁上悬挂着,左右摇晃,段应洋一身长袖长裤,全部装备不过一顶能掩住头脸的草帽、一柄柴刀、一个背桶和一根安全绳而已。

在此之前,德宏州的人们把蜂蜜视作从小到大的零食,而非一种经济来源。要赚钱,得靠种植玉米、甘蔗、烟叶和茶叶。那条视频改变了一切,一个围绕蜂蜜的产业链随之逐渐成型。据段应洋说,每年通过快手吸引转化的蜂蜜销量,高达近万斤,最远的买家位于远在中东的伊拉克——而这仅仅是一个快手账号的成绩。如今在快手里搜索野生蜂蜜,九成以上的用户分布在德宏州,其中数十个人拥1万以上的粉丝。

在如今的直播里,他带着粉丝们去看中国最大的一棵红豆杉,树体足以容纳祖孙二人宽宽松松地坐下来喝一盏茶。有网友评价说,这才是真正的「浪漫满屋」。

董德升也运营着自己的电商,售卖的产品正是通过短视频和直播呈现给粉丝们的:榛蘑,松子,黑木耳,玉米碴……负责经营店铺的是妻子,她心细,会给干木耳先过秤,再喷点水才打包发货,以免运送途中破碎。以前她总怪丈夫光顾着玩,不管家,现在董德升乐呵呵地发现,顾家和玩儿,两件事也并不犯冲。更大的世界在破屏而出,随之而来的是可观的流量和能够及时转化的经济效益。

如今,这些地理意义上的角落,人们不再需要走出去才能看见它们。通过直播,世界直接走到了他们面前。

2

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向往的生活是一个大舞台,他们是幕后角落里等待出场的小角色。走进社会中央,看起来遥遥无期,直到直播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本亮大叔是快手顶流的网红,仅仅在搜索栏里输入字母B,自动联想第一位就是他的账户,已足以说明他在网络世界的影响力。不过,在线下的生活里,不玩快手的人可能会忽略这个脑门光光、留了胡子的山东大爷,除非他开始唱歌。

这已经成了一场固定的演出。舞台布景是玉米田、菜地、果树和矮墙,你能从背景里看到四时变化,树木绿了又黄,麦田低了又长。表演曲目随机——从网络流行到怀旧金曲都有。表演者固定——解本亮一人,有时清唱,有时弹吉他。

一些人被本亮大叔的歌声吸引:那是一种朴实、高亢,谈不上多么惊艳,但绝对过耳不忘的声音。不少粉丝会留言笑说,听了能让人忘记原唱。另一些人因为好奇而点进他的主页——「这样一个老头,凭什么这么多粉?」,好奇围观后,便留了下来,成为粉丝,只因为本亮唱歌的时候专情投入,看了能让人忘记烦恼。

这个40年前全村为数不多的高中生,26年前被村里人称「脑瓜子坏掉了」的流浪歌手,差点因为车祸「死了一回」的音乐爱好者,不必再愁没有听众了。天为幕布,地为舞台,摄像头和聚光灯只对着他一个人,而在手机的另一端,有1171.3万个专属听众。

有人说他唱得不好听,立刻就有人反驳「那到底什么才叫好听?」粉丝们在直播间里打了一场辩论,最后有人一锤定音:「自己沉浸其中才是最难得的,这叫自得其乐。」

同在山东的王业坤则把一项看起来有些匪夷所思的爱好发扬光大了。他能用任何东西表演「平衡术」。每天晚上,148.3万个粉丝会在直播间里,看王业坤把各种能想象或难以想象、能够拿起或必须依靠起重器才能抬起的东西,小心翼翼调整重心,然后摆出平衡的静止形态:酒瓶、石头、锤子,乃至沙发、摩托、活人。

王业坤今年38岁,在媒体们的报道里,他被称为「重力平衡术爱好者」。在还不认识牛顿也不知道重力为何物的小学时代,王业坤已经痴迷于把东西「立起来」。长大了,他既做种地的农民,也做电工。爱好被生活盖住了,直到两年前,他在网上看到一个外国人把一堆石头立起来,又重新捡起了这个兴趣。

如今他的快手账号里,有859个平衡术作品。但这只是他所有尝试的20%。失败的次数更多,砸坏的东西也多。由于用来倒腾平衡术的东西,大多是日常生活的物件,王业坤的妻子一开始反对他这个爱好。最夸张的一次,他砸坏了一台上千元的冰箱。

后来妻子想开了,「谁还没个爱好」,也开始帮着他一起拍视频。去年,王业坤带着核桃和锤子上了央视,最近,他又把来自英国的媒体吸引到了聊城市的家里。这个曾经不被肯定的爱好,最终成为最能代表王业坤的一件事。他在直播里表演惊心动魄的平衡术,一次又一次试探极限,用微妙的平衡术挑逗着观众们的神经,也毫不吝啬地和粉丝们分享他的经验:坚持和耐性是最重要的。

有粉丝边看他的直播,边想起童年往事,「小时候生病,我妈就以为我是被鬼害了,就用筷子和鸡蛋判断是不是鬼,她会把一根筷子立起来,然后把鸡蛋立在筷子上,一玩能玩一上午……」

在等待成名的日子里,他们从未放弃过努力。当聚光灯终于打在身上,他们自身所处的角落,也成为万人瞩目的舞台。

3

一些时候,直播可以释放更巨大的能量。它能够改变的,不只是人们的娱乐方式,更是一些角落的商业演进。

时间倒回三年前。山东临沂市郯城县徐坦蒲村已经成了国内最大的二手拖拉机交易市场,但在此时,这个市场趋近饱和。那个时候的互联网上,甚至找不到有关这个村子的痕迹。有关徐坦蒲的一切,都像村里招牌的拖拉机机身一样,被尘土完全覆盖了。那个时候,徐坦蒲村二手农机的市场已经趋近饱和——由于技术更新迅速,二手农机没有了以前的价格优势,而徐坦蒲村拖拉机的主要买家集中在东三省,产量过剩,需求量增长却很缓慢。

三年前的佟二堡,已经被人冠以「貂皮之城」之名。这个以皮草批发市场闻名的东北小镇,地处辽宁省辽阳市,有着和城镇规模似乎不匹配的巨大市场:4.3万常住人口,98平方公里的面积,80万平方米是皮草市场。然而,由于皮草价格大幅下降,服饰销量下降了四到六成,「麦加」朝圣者不复以往,「貂城」逐渐冷清。

这个时候的义乌市北下朱村,是「中国微商第一村」。居民只有1300人,但从外地涌入从事微商行业的,有超过3万人。在一场「世界微商大会」上,一块巨型广告牌上印满了微商代购的二维码。人们以为,这已经是互联网能够带给的他们最大的跃升了。

三个村子命运转折的起点,发生在2017年。

徐坦蒲村已经没有人记得是谁第一个开始玩快手,并把家家户户都卖的拖拉机拍成了视频传了上去。如今,八成以上的农机买家来自快手,他们为徐坦蒲村贡献了超过1/3的销量,最远的买家来自非洲。主播们会直播与拖拉机相关的一切过程:如何开着拖拉机到市场,如何装车,不同型号的拖拉机,发动的声音有何不同……直播间里,或许集中了全中国的拖拉机买家,他们用行内的暗语交流着价格、型号和成色,也会关心主播们「天黑了,开慢一点啊」。

在佟二堡,皮草店的店主们错过了电商飞速发展的黄金时期,甚至曾经被评价为「毫无网感」。电商主播们让这个小镇绝地逢生。

玉姐今年41岁。对于电商主播这个群体来说,她不年轻了。她拍段子短剧,情节总是很一致,假装要把爆仓的大衣通通剪掉,然后一定会被另一位配角阻拦:这么好的衣服,剪了可惜。然后顺势带出直播的预告:某时某分,来我的直播间,这些衣服统统秒杀价。她的直播间就像一个皮草市场,而她是皮草森林里最热心的一位导购。

2014年,闫博创业失败,带着几十万的负债从陕西南下来到义乌,因为这是做生意的人都会来的地方,它意味着财富。他看了一个有关义乌的宣传片,「与其说是找商机,不如说是找生机」,反正留在家里,打工几十年也还不起债。

最一开始,他做电商。「站外引流」、「关键词优化」、「自媒体电商」,这些他都不懂。突破发生在短视频领域。他开始运营和自己一致的「人设」:一个白手起家的老板。他把进货、整理仓库、摆夜市的全过程,用视频和直播记录了下来。想到什么拍什么,脑子里冒出一个「有梗」的桥段,就用本子记下来。渐渐地,有人找来,向他咨询创业的事情。

闫博说起了一个传奇到难以置信的创业故事:一个在重庆工地打工的小伙子,在看了他的直播教学后,觉得继续打工没有前途,于是第二天就直接奔来「拜师」,学做电商。几个月后,他开上了奔驰。如今,从闫博那里「毕业」的创业者,有1300多人,他们大多是从粉丝,变成了学生,再变成了朋友。闫博记得住每一个人。他们大多留在了义乌,成了电商主播。

徐坦蒲,佟二堡和义乌,因为直播,每一个这样的角落,都成为能够独立运转的商业系统。

4

通过直播,一些人走出了自己的角落,而另一些人得以参与了他者的生活。

吉林的潇潇是一名来自星星的孩子,目前他长达7岁的人生可以被分成两部分:确诊自闭症之前,和确诊自闭症之后。

潇妈至今都记得一个场景,在孩子还有几个月大的时候,她看了一个关于聋哑儿童的公益广告,哭得泣不成声,转头看见孩子安静地在婴儿床里熟睡,她抚摸着潇潇的额头,感谢上天赐予了她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

但生活给她开了个玩笑。潇潇拿不稳勺子,抓不住笔,甚至连两个点都无法连成一条线。她带着孩子去检查,医生告诉了她一个从未听说过的词:自闭症。

生活的平衡被这个词语打破了。她曾经缜密地安排过潇潇的每一步,从备孕时服用叶酸,到孕中的胎教,她甚至计划好了要去上哪一所小学,却在这个时候被医生告知,如果不尽早治疗,读书、工作、结婚成家……这些平常人生活中必备的一环环,在潇潇这里,从一开始就只能脱落。

她尝试着让自己成为孤岛,给自己划出一个安全的角落。她屏蔽了所有发孩子动态的朋友,大批量地删除通讯录里的联系人,只是因为不想看到其他人家健康的孩子。

但在今天,潇潇只是在体型上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略小一些,除此之外,他和普通的7岁孩子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他会表达自己的需求,会对母亲的指令做出迅速的反应。

一切变化都在潇潇妈妈的直播中呈现出来。几乎每一堂个训课——如何学习指令,如何训练反应能力,如何进行简单的加减计算……渐渐地,她从一个记录者,成为了一个引领者。自闭症孩子的家长在她的快手账号下聚集,大家目睹了潇潇的进步,也开始敞开交流自家孩子的病情。

作家韩松落是一名快手爱好者。最近,他在写一篇农村题材的小说,主人公的工作是养牛。在过去,要完成这样一篇小说,他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找到一位养牛的农民,每天去他家里体验生活。「但你很难正好撞上你需要的节点,比如养小牛,或是牛生病了,要带它去打针,怎么买卖牛,怎么杀牛。」

有了快手之后,一切都不同了。「在直播里,你能看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一头牛的生老病死,连同农户的情绪变化,通过直播,被手机另一头的作家全部记录了下来。

他喜欢看一切农村题材的直播。怎么种菜,怎么抓海鲜,怎么养蜜蜂,怎么在沙漠里开采玉石——他在西北的农村长大,又在成年后来到城市生活。在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风景中,他找到了属于生活本身的力量,那是属于骨子里的、不会变的东西。

他甚至发现,那些可以带来惊喜的风景其实也没有那么遥远。韩松落喜欢刷快手的「同城」频道,看一看附近人的直播和视频。对于作家而言,这是书桌之外的一部分,在折叠起来的城市里,通过这样一个窗口,他重新发现了它们。

他注意到就在自己家的一墙之隔,其实就是一个城中村,村里的人会直播属于他们的生活:白天在屋子里炒菜,晚上在房间里盘货。装货的盒子拥拥挤挤堆满了出租屋,一家人住在一起。他还发现,原来在城市的周围,有那么多用来发电的风车。在高山上,有大量风力发电的机组,一个未经开发的石林,还有一些古怪的古代遗迹。

距离新一年还有一周的时候,作家韩松落坐在家里观看了闽南地区的游神,董德升带着粉丝们看了黑龙江的雪,「像馒头一样,真想上去啃一口。」他还提醒大家,春晚时记得去抢快手的红包。夏雪从冻得严严实实的查干湖里,起了两千多米的一张渔网,段应洋则从一棵老树的树洞里,掏出了一张百花蜜。本亮大叔和王业坤不用离开属于自己的角落,而舞台则愈发广阔。在徐坦蒲、佟二堡和义乌,生意永远不停,因为他们永远不知道,屏幕那一头的市场有多么巨大。

人们关注诗和远方,欣赏传奇和戏剧,凝视一切景观,同时日益蜷缩在自己的生活圈里。在远方与近处之间,有一个真空地带,那是属于每个人的角落。角落里的人会走出来,角落和角落也能够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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