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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实中伪坚强,在日剧里真崩溃

2019年8月17日 文/ 林秋铭 编辑/ 柏栎

不能提供完美故事的影视剧作品,更接近生活的本真。我们喜爱日剧,因为它把生命里最细微的情感在面前铺陈开来,把每个人的脆弱都暴露在阳光之下。《凪的新生活》里,观众能够窥见四处讨好他人的大岛凪和在酒吧里大哭的我闻慎二。他们都是极为平凡,会偶尔犯错的人。他们在普通地生活着,普通地填补观众的生活。光是细细地、慢慢地讲述这些普通人的故事,也足以为生活带来慰藉。

文|林秋铭

编辑|柏栎

阅读空气

最近在种小葱。买到葱后,在砧板上切去白色的根部,冲洗干净,再把根须一根根理顺。拿来一个不知道哪里找到的圆形小盒,铺上黑棕色的细土,然后把小葱放入土里,时不时喷点水。这是从小凪那儿学来的生活技能。

大岛凪是日剧《凪的新生活》中的角色,她会把吃剩的豆苗养在水里,不间断地吃它新长出来的叶子。去上班前,她会把插排上的插头一一拔去,每个月看着节省下来的电费偷着乐。然而,在她个人的小世界外,还套着一层令人窒息的罩子。她是一名空气净化器公司的普通职员,每天背着男友把自然卷的头发拉直,一个不落地给同事的动态点赞。和同事喝下午茶时,要附和地大笑,每一句话都要在嘴边打磨几遍才能说出口。只有这样,才能合理地融入社交圈子,成为男友眼中任劳任怨的完美女友。苦苦支撑起来的美好景象像脆弱的琉璃,她担心一不小心就将它们打碎了。

《凪的新生活》剧照

卡夫卡的《变形记》中,主人公格里高尔奋力工作,撑起了一家人的生计。在他彻底「变形」以后,家人们却厌恶他、排斥他,妹妹对他直言:「在这怪物面前,我不愿说出我哥哥的名字。」父母和妹妹曾经对格里高尔的依赖被嫌恶替代,格里高尔最后孤独地死去。卡夫卡用格里高尔的故事抽象化地勾勒出异化者被社会排挤的结局,想要生存,必须以顺从者的姿态来限制自己出格的行为。剧中的小凪也是顺从者。

这部剧指出了大多数人的困境,他们不得不在社会规训的驱动下,对周遭事物「察言观色」。忠于自己是最危险的,群体之间的相互模仿才是生存法则。剧中提到的「阅读空气」词组,恰有一款日本开发的同名手机游戏。游戏里,你需要「阅读」不同场景中人际关系的氛围,移动画面中人物的位置,在适宜的时候做适宜的事,从而在情商测试中得到较高的分数。正如现实世界一样,忠于自己是危险的,模仿群体是合适的行为准则。

这部剧呈现的是一些普遍而真实的困境——凪的前男友我闻慎二,因为从小没有得到母爱,所以长大后通过找和妈妈相似的人来填补失去的安全感。凪隔壁的小女孩小丽,明明不喜欢玩同龄人追捧的社交平台,但是也戴上面具,假装玩得很快乐。他们都有一个急需填补的缺口。

被称赞是「本季最佳」的《凪的新生活》敲中的是普世情感和都市人的共鸣。即使剧中出现了两个各有魅力的男性都爱上了大岛凪,最大的看点依然是大岛凪成长蜕变与否。与其将它简单地划为爱情剧,不如将之视为观察人类的一个样本。

人类电视剧

《凪的新生活》埋伏的暗线是小凪的恋爱经历,这个故事里,没有过多的小鹿乱撞和起伏的波澜。年龄的增长和周遭环境的挤压,使得「真爱」的分量对于个人来说太过沉重。在繁忙的任务的挤压下,都市职人疲于奔赴粘腻的爱情,过了幻想「纯爱」的年纪。

根据日本内阁府在2015年发表的恋爱关联调查,20岁至30岁的年龄段单身人士不想谈恋爱回答比例最多的理由是「嫌麻烦」,人数达到了46.2%。

「恋爱是一件重要的事,是作为人的一种成长,可是,不恋爱就是犯罪吗,那分明是在扯谎。不如说,那些被恋爱迷得神魂颠倒的家伙,才是精神层次低的那方,人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约会~恋爱究竟是什么呢~》的这句台词,是日本单身人群内心的真实映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的编剧野木亚纪子在同名书的后记里提到,「我们每天都被掩埋在日常生活中,即使遇到浪漫也只是碎片的瞬间而已。」单身群体的焦虑不仅限于对爱情的焦虑,更泛化到了庞大的生活本身。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英国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把爱定义为一种在现实中并不存在,而只存在于剧本和浪漫故事中的可笑的激情。他或许没有想到,即使在当下,我们也很难在影视作品中寻找到爱的痕迹,爱正在面临被日常生活解构和遮蔽的境遇。

近年来的日剧存在一种倾向,剧中的两性情感常被弱化、模糊,话题和目光被细化到个人。在为观众投食恋爱日常成为工业化流程的当下,它对人性的思考更为可贵。

野木亚纪子发现,电视剧对爱情故事的解读有两极分化的趋势,一些作品被过分标签为纯爱作品。可是,为什么一定是恋爱故事呢?野木亚纪子更愿意把自己的作品称作「人类电视剧」,是一部讲述普通到没有特质的人群与他人产生摩擦、和解的电视剧。

戏剧冲突处理的好坏决定着影视作品的生命力,激烈、具有悬念的情节会极大地诱发观众的观看欲。增强冲突,一种做法是像《非自然死亡》、《胜者即是正义》等一类职业剧着重关注具有戏剧性身份的人群,例如警察、医生、律师等。将感情戏压到最低,把职业现状和从业理念讲述出来,足以填饱观众的好奇心。另一种做法是挑选当下最具有冲突性的议题,例如跨性别者的生存现状、城市留守儿童的教育问题都能够在日剧中一一找到对应。

相比一般电视剧乐于展示的冲突,「人类电视剧」更强调共性。观众往往难以从中梳理出一条有开头、高潮、结尾的清晰故事线,它更倾向于让观众从主角的视角,观察某一块人生碎片,以及参与到他生命中的各个人物。不论从哪一集介入,都可以找到与自己的生活相似的轨迹。正因如此,许多剧迷认为它具有对日常生活的「窥视感」。观众一边嚷嚷着「剧情好慢」,一边又会被其中琐碎的片段击中——这不就是我的生活吗?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中的深海晶和大岛凪很相似,同样是一个「便利贴女孩」,总是在职场中无限压缩自己,迎合他人。在野田亚纪子看来,深海晶这样的女孩是最平凡的职业女性的代表,在她们身上找不到任何扣人心弦的故事,因为过分普通和被职场长期损耗,她们失去了大声说话的能力,却是具有强大「普通力」的个体,最值得被书写。

「对于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来说,最需要的力量是什么?攻击力、守备力等,有时候还有更普遍的东西,比如统率力、忍耐力等等。但是,我还是想硬着头皮推行『普通力』。」日本静冈经济研究所的主任研究员长村敏孝曾在个人文章里写道。在他看来,普通力绝不是平庸的力量,而是让凡事都能普通地进行,与人能够普通地交流的能力。拥有「普通力」是不易的,这个时代存在道德、社交礼仪的束缚,身而为人的拙朴品质,在被驯服的过程中消磨掉了。「所以最近啊,比起『那个人有个性』,可能说『那个人有普通力』更能称赞他。」长村敏孝说。

大岛凪的丧气、懦弱,我闻慎二的傲慢、嘴硬,是拥有「普通力」的人所表露的可爱之处。更多以往不为人知的角色和身份涌现出来,他们原和生活融在一起。电视剧将他们从中剥离出来,讨论人类最原始、最相似的微小困境。《逃避虽可耻但有用》瞄准家庭主妇们的情感和焦虑,《我,到点下班》讲出了职人对加班文化爱恨交加的复杂心理。

《我,准时下班》剧照

不想加班、同事拜托的事不好意思拒绝、为了看起来合群而加入小团体、每天在家做家务却得不到认可……这些普通人的偶发抱怨,是「人类电视剧」关注的命题,它微小却也宏大。「虽然没有小晶这样的家庭环境,也没有遇到小晶那样的男朋友,更不会在脑海里拍拍手,但『明明进入的是营业部却做着秘书的事,很焦虑』,『烦恼着社长像鬼一样不停发来LINE信息』这些点是共通的。」野田亚纪子说。

作为一门社会科学的日剧

以此为基点回溯三十年,日剧鲜少出现失败者、普通人。这和当时日本的社会背景有关。

根据日本青年学者藤田孝典的研究,泡沫经济以前的日本提供了「终生雇佣制」的基础,职员们不用太努力,就能过上有一定水准的生活,在幸福美满的环境中养育后代,是普遍实存的「家庭范本」。

经济神话消亡以后,「家庭范本」被打破,日本经济一蹶不振。原本依附于婚姻、家庭的女性走上了职场,职人的退休年龄也一再拔高。为了鼓舞民心,迎合中产阶级和新女性的口味,1990年前后,电视台开始推出「趋势剧」, 即以恋爱故事为主的偶像剧,通常改编自纯爱漫画。《东京爱情故事》里赤名莉香的笑容是属于平成初期的国民回忆,元气满满的莉香,也成了日本男性的理想伴侣。「趋势剧」陪伴对未来惴惴不安的日本人走过了艰难的时期,取得了日本女性的认同。

《东京爱情故事》剧照

度过经济危机后的日本不再需要脱离现实的爱情故事,商业社会的发展让民众用更广阔的眼光来关注社会。又因为电视台之间的商业竞争,「趋势剧」之后,登台的是职业剧、推理剧和现实题材改编的影视作品。结合多种现实民生话题的作品,总是能够得到不错的收视率。

平成时代最后的十年里,日本经济的增长迟缓,不论是政府还是国民都产生了迷茫。一边是老龄化社会,一边是年轻人被挤压的生存空间,每个个体都有各自的苦闷难以纾解。

日本中央大学教授山田昌弘围绕这样的群体写了《社会为何对年轻人冷酷无情》一书。书中提到,青年世代初出校门就背负着学贷、国债,被迫进入恶劣的劳动环境,致使亲子关系、职场环境、婚姻市场等发生了巨大变迁。在急速变化的社会环境中,原来稳定的群体也发生了裂变,分化出各式各样的社会族群,例如草食族、飞特族、单身寄生族等。

前后经历了各种经济危机和社会民生问题的困扰,日本观众对待电视剧已经不仅仅出于消遣的意图,他们渴望更深层面的剖析。人群的分化也导致剑走偏锋的题材不能满足大多数人的需求,只能为少数人解渴,人们在期待共性的发生。一篇题为《2000-2010日剧十年历史回顾与分析》的文章中写道:「为了迎合这种需求,日剧的内核在本质上与韩剧、台剧有很大的区别,更像是一门社会科学。」

欧美编剧和亚洲编剧以两个方向延伸,前者擅长扩张剧情,延展事件本身的想象空间,后者落到地面,如心理医生般对人性和大众心理进行挖掘,让剧集呈现出细腻、柔和的质感。

平成时代的终结,沉淀下来的日本电视剧对人宽容温和,不会将人拒之门外。电影《大佛普拉斯》中有句台词,「现在已经是太空时代了,人们可以登上月球,却永远无法探索人们内心的宇宙。」日剧正在努力做的,正是后者。

脆弱属于每一个人

日剧《火花》的最后,一心追求漫才梦想的德永举办了一场告别演出,他提到自己本来是为了表演足以推翻世界常识的漫才才走上了这条路,但他唯一推翻的,只有「努力必定会有回报」这句美好的话语。看完这场失败而残忍的结局,一个网友评论:「终于让我懂得了与失败和解,虽然不容易,但做到后真的释然又舒坦。」

《火花》剧照

不能提供完美故事的影视剧作品,更接近生活的本真。我们喜爱日剧,因为它把生命里最细微的情感在面前铺陈开来,把每个人的脆弱都暴露在阳光之下。

《凪的新生活》里,观众能够窥见四处讨好他人的大岛凪和在酒吧里大哭的我闻慎二。他们都是极为平凡,会偶尔犯错的人。他们在普通地生活着,普通地填补观众的生活。光是细细地、慢慢地讲述这些普通人的故事,也足以为生活带来慰藉。

学者朱静姝在《掩饰》一书的后记里写道,「毕竟,没有人时刻都活在宇宙中心,我们总有不符合社会期待,需要无奈掩饰的时刻。脆弱从来都不只是少数群体的特质,脆弱属于每一个人。」所谓的「人类电视剧」没有强大到可以反击生活的力量,它只是真实地与多数人站在一起,承认我们都是同类。那些脆弱得以共享,让观看者继续勇敢生活下去。

《凪的新生活》目前尚未完结,或许它不能逃过日剧近年高开低走的通病,或许「职员出逃、回归乡野」是对生活危机的想象性解决,但无法真正实施逃亡的城市职人,有幸还能借助这些场景,在心里开扇小窗,等风吹进来。

《凪的新生活》剧照

参考资料:《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所生活的平成与它的终结·后记》,译者wanwan;《求められる?「普通力(ふつうりょく)」》,[日]长村敏孝;《2000--2010日剧十年历史回顾与分析》,crossia《仓本聪 回到生活原点》,库索,《人物》2017年第10期;《贫困世代》,[日]藤田孝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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