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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四十岁男人,站在人生的路口

2019年6月13日 文/ 翟锦 编辑/ 金匝

他到现在都能清楚地复述朋友的那些话:40岁了,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主导潮流的,是30岁的人,你要去适应他们,将来,你的领导会比你还年轻,要求你加班,提一些在外企看来不是很尊重人的要求,这些在外面很普遍,如果你这关都过不了的话,你根本就没法出去。

文 |翟锦

编辑 |金匝

1

“我跟大家一样,阵亡。”柳茂韬同下属们说完这句话,下楼点了根烟,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收到了HR约谈的邮件。这些HR从全国各地赶来北京,把几十个会议室占满了,裁员的谈话从早上9点持续到了下午6点——全球最大的企业级软件公司甲骨文,在5月7日要裁掉北京研发中心的500人,留给每个员工的约谈时间只有10分钟。

柳茂韬今年41岁,2006年加入甲骨文研发团队,裁员之前,他在公共云基础设施产品线做高级开发经理,带领一个包括中国人和加拿大人在内的十多人的团队,负责甲骨文全球云上的一个运营后台服务。

会议室外头,为了避免裁员时可能发生的冲突和意外,保安和急救人员在四处走动。有人约谈后去洗手间洗了把脸,也有人提前10分钟站在了门口等待“裁决”。9点半,轮到柳茂韬了,他见HR的第一句话是发问:“为什么是我被裁?为什么是我?”语气里藏着愤怒。

“公司的客观情况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和你个人一点关系没有。”HR放慢了语速,温和平静,但迅速将话题拉回到赔偿方案。

因为涉及业务结构调整,甲骨文的裁员是全球性的。除了中国,在印度、美国,甲骨文也在裁员。这一切也不是全无征兆。3月,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柳茂韬曾向VP询问,对方跟他说,你们组是安全的。柳茂韬放松下来,跟组里的同事说,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受到影响。但后来VP去美国开会,给柳茂韬的回复开始变的不确定,说什么可能都有。柳茂韬给同事们开了一个会:请大家做好最坏的打算。但没想到,最终确定的消息来得那么快。

5月22日是甲骨文留给大家的最后期限,很多人在这一天下午6点签下了协议,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同人告别。柳茂韬和暂时还没被裁掉的同事送走了一大批人,那种状况,让他“第一次感觉到特别的悲伤和压抑”。

收拾东西和告别都是小声的,偌大的办公区,只剩敲打键盘的声音。有人低声问,“你走了之后去哪?”“我有offer了。”柳茂韬悄悄想,回答的人并没拿到offer。这几天,他听到了好多一样的回答。 “我知道的,里面有一些人没有,但他们还是要很体面地离开。”他大概了解外界现在的形势,能拿到offer是一件困难的事,尤其是对35岁以上的人。

空荡荡的办公室。 图 / 翟锦

回忆这段时,柳茂韬的头仰着,看向远处,也红了眼睛。他戴着无框的窄边眼镜,一双浓眉,穿灰色T恤和浅色牛仔裤,是年轻人的打扮。若不是他自己主动说起,其他人其实不太能注意到他两鬓的斑点白发。他谨慎地提醒,不要把他塑造成一个“矫情”的甲骨文被裁员工形象,那些外界的评论已经把他置于更艰难的境地。

有十多年人力资源行业经验的职业咨询师Sean关注到了这场裁员风波,他在文章《甲骨文裁员:越追求稳定,越求而不得》里赞美了甲骨文的“良心裁员”,但重点放在另一个方向:裁员之前,种种征兆一定有,为什么不早收拾准备后路,还要抱侥幸心理?

连同“温水煮青蛙”、“养老院关门”、“对N+6还不满足”,这些言论惹怒了柳茂韬,他写了一篇文章一一驳斥这些外界的偏见:“我本想平静度过这段时期,终于忍不住了,我不想离开甲骨文的同时,还要被贴上混吃等死的标签。”

2

现实给了柳茂韬一击。

从5月7号那天开始,他陆续投出去10份简历,都毫无动静,朋友推荐的两个面试,去是去了,但也没了后续。与公司签离职协议的日子越来越近,柳茂韬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情绪无处发泄,他甚至给公司购买的第三方心理服务热线打电话,却被告知说热线已经打爆了,排不上队。

在第二场面试里,技术和管理方面的问题,对方都没有怎么问,倒是特意说了,这边的工作是要加班的,紧张的时候,在办公室睡都是有可能的。“我说只要是公司需要,加班都是没法避免的。我在甲骨文里头,一个月也要加几天班,晚上到了半夜还在忙活,加班很正常。”但面试官似乎并没有被说服,只说,这边加班跟你们那边不一样。

做HR的朋友担心柳茂韬,给他打电话,“你投的简历太少了。”朋友劝他,要认清现在这个形势。他到现在都能清楚地复述朋友的那些话:40岁了,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主导潮流的,是30岁的人,你要去适应他们,将来,你的领导会比你还年轻,要求你加班,提一些在外企看来不是很尊重人的要求,这些在外面很普遍,如果你这关都过不了的话,你根本就没法出去。

“这事不怪别人,就怪你自己的心态,你需要改变的是你自己。”最后,朋友特意跟他强调这一点。

招聘的年龄限制,不止存在于科技行业。 图 / 梨视频

3年前,柳茂韬38岁,他在Linkin(领英)上投出一份简历,还没过一个小时,就有电话打了过来。他很容易拿到一家著名互联网公司的职位,薪资高不少。当时的甲骨文已经好几年不涨薪了,为了留住柳茂韬,甲骨文提高了他的待遇。

那时,柳茂韬丝毫不觉得年龄是一个问题。他觉得自己41岁可以拿到的offer,48岁拿也没问题。但这3年来,看到各种互联网公司不掩对年龄的介意,让柳茂韬开始有些怀疑了。

他团队有10个人,最年轻的两个,一个28岁,一个35岁,已经拿到好几个offer,但组里其他35岁到47岁的人,都没有offer,40岁以上的人,更是连面试的机会都少之又少,他们同柳茂韬说,年底之前如果能找到工作,就是成功,就是目标了。

5月30日,柳茂韬同团队里那位47岁的工程师见面,对方告诉他,有一家公司跟他走完了二面,可能还有三面。“他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到二面了,至少没卡年龄。”虽然这个岗位会降薪降title,但他觉得,只要给自己一个地方,能安静写代码就可以了。

裁员后,同事老郑总是在夜里同柳茂韬打电话,一聊就是一小时,哪里有岗位,找工作进度怎么样。也互相调侃,“我们这些老家伙,不中用了,面试之前你得洗个澡,精神精神,再染个头发,你这头发都白了。”老郑回他,“你也甭看我,你不也那样。”

老郑是做测试的工程师,42岁,他妻子一年前失业,后来安心在家里照顾孩子。突然而至的裁员,让这个家庭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房贷占了老郑工资的三分之二,房子还在装修,一旦他再失业,根本无法想象。

猎头看到老郑的年龄后,拒绝帮忙推荐工作,他只能在甲骨文的专场招聘会上转,路过一个又一个年龄限制在35岁以下的招聘,某家知名通信科技公司直接说,我们这45岁就要退休了。

5月10日,中关村软件园甲骨文专场招聘会现场。图 / 网络

后来,一家金融科技公司来甲骨文宣讲,老总也来了。宣讲结束,老总开车要离开的片刻,老郑硬拉开了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我想跟您谈谈,希望您能给个机会。”他把自己的简历递了过去,最后获得了这段时间以来唯一的一次面试机会。柳茂韬感叹,老郑的技术和项目都做得很好,这种争取,放在以前根本难以想象,“他肯定是急了,很着急。”

但面试最终没有通过,公司实际招的人比宣讲里少了大半。柳茂韬在电话里安慰老郑,“在我这个年龄,到了这个位置,应该算是混得比较顺利、比较成功的,但我也一样,到现在都没有消息,那说明这个行情就是这样,不是你个人的问题。”

在签了离职协议后,老郑被没收了工卡。但他依然每天早晨来公司上班,到了门口,让柳茂韬给他刷卡进办公室。他也依然遵循着之前的习惯,中午去食堂吃饭,晚上回家。“男的不会把自己的挫败写在脸上,哪怕回到家里头,也得装着很忙的样子,今天又出去面试了,我猜他也是。不然为什么他老往办公室跑。”

柳茂韬目睹过老郑的一次崩溃。那是老郑去签离职协议前,他们在楼道里聊天,老郑说N+6自己也不签。他来甲骨文之前就闲了9个月,现在这个形势,闲一年都有可能,可能一年都找不到工作,那怎么办?“我家里头还有老婆孩子,能撑多久?”他声音渐渐哽咽了,扶着扶手,掉了眼泪。柳茂韬安静地看着他,没说安慰的话。

那天晚上,他们又打了一个半小时的电话,老郑的精神劲像是被抽走了,也不开玩笑了。柳茂韬理解,“那是一种非常恐惧的感觉,我这份工作没有了,那下面,应该怎么办?”

但第二天,老郑依然开车来甲骨文,油钱一天就得50,他开玩笑说自己来办公室,要“薅资本主义羊毛”,在这喝咖啡、吹空调、去健身房洗澡,外人看来,没事人一样。

在接到一个部门负责人的面试后,柳茂韬同老郑说,如果能成功,一定把他带过去。老郑一听到眼睛都亮了,“哥们,我跟着你混,以后你罩我,你让我什么姿势干活,我就什么姿势。”“我想给他一点希望,希望是最关键的,对吧?”柳茂韬至今还没告诉老郑,自己那次面试最后也失败了。

柳茂韬安慰自己的下属,鼓励老郑,希望自己能给大家希望。至于他自己,在小区里散步,听日本歌手玉置浩二的歌曲,这位从80年代就活跃在乐坛上的歌手,让他心情得以平静下来,可以想想他现今拥有的事物:健康的身体、家人的支持,思考之后的人生应该怎么过。

这几天,他会让妻子李敏领着孩子下去遛弯,自己打40分钟的游戏——他曾经答应过孩子不玩游戏,现在还是破例了。因为父母都不在北京,孩子上学需要接送,去年11月份,柳茂韬同李敏商量,让她辞职照顾孩子。李敏没有犹豫,在她的认知里,丈夫性格沉稳,又有能力,在甲骨文干得不错。柳茂韬的考虑也是如此,自己这边很稳定,“当时觉得即使裁员,也不会裁到我,我有这样一个信心,我们团队是这个产品的owner,项目在,人肯定在对吧?”

7号,柳茂韬收到裁员消息后,妻子李敏也重新开始找工作,但她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年龄。做财务的她40岁,在投出去30多份简历后,只有一家给了面试机会。她去了,但最后工资没谈妥,比预期低了30%。

一开始的时候,李敏有点懵,不知道面对被裁的丈夫,自己该是什么状态,该说些什么话,往后的生活要怎么办。她有些小心翼翼,知道软件园里有甲骨文的专场面试会,只旁敲侧击地问:你有没有去呀?投不投简历?柳茂韬说就去看看,找同事聊一聊。他不愿谈起工作的时候,李敏也就不问。后来,她也不慌张了,只要能在年前找到合适的工作就行,总要好好挑一挑的,她这么想,“如果环境实在恶劣,那就只能降薪和降title了,还能被饿死么?不可能。”

同样,柳茂韬很少同妻子讨论她的面试,不催她,也不过问她找工作的情况,这是一对中年夫妻的默契:“我自己的事情还没有理清,没办法。”他自己投简历,得到面试机会,面试失败,也都没同李敏说,“这些是只有自己才能解决的问题。在老婆面前,你总还是想做一个有能力解决问题的人。你也要给她一些信心。”

有了offer,再告诉妻子,柳茂韬这么想着,他也拒绝了所有同学和朋友的邀约,瞒着亲戚和孩子,被人问起“你到底裁了没有”时,只说“现在没定,可能7月份”。在柳茂韬的设想里,自己可能在六七月份就能找到工作,实在找不着就去海外工作,至少不会卡年龄。

3

走在大街上,周围来来去去都是年轻人,柳茂韬有点疑惑,40多岁的人都去哪儿了?他突然想起十几年前的一桩旧事,当时毕业了两三年,大学同学从山东来北京,满是迷茫,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才能在这个城市里留下来,“他说我觉得我一定可以留下来,我至少还可以去做保安。10多年之后,现在轮到我,我才能完全理解他当时的心境。”

技能和工作经验不能被完全接受,年龄这一道线就把人卡死,40岁的柳茂韬,重新面临着一次职场的拷问:我能做什么?谁会接受我?

他不是没有见过这种残酷。2017年,柳茂韬在甲骨文曾面试过一个工程师,对方45岁,清华的本硕,一位在互联网公司从业多年的朋友劝他不要发出这个offer,“他说清华毕业的,到了40多岁,竟然还是一个工程师,这说明他的能力很一般,人生很失败。”

但柳茂韬仍然给了他offer,在甲骨文,40多岁的工程师很常见,“有人就喜欢做技术,那有什么?”柳茂韬的上司,一个加拿大人,60多岁了,还有其他外国同事,也常常是四五十岁,一个个精神好,学习能力也很强,没有996,但效率很高,在团队里担任着重要的职位。

后来证明,那个工程师在这个岗位上做的非常出色,在柳茂韬的团队里,他是业绩最高的成员,超过了其他年轻人。“但是你也可以想象,这个人如果要进到民企的话,就被贴上了一个标签,一个失败的螺丝钉。”

他从未料到这些往事会再次发生,而且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也让他开始不断去回想过去十多年的职业选择。

25岁研究生毕业后,柳茂韬进了摩托罗拉。那是2003年,外企尚被光环笼罩。柳茂韬同朋友说如果他们想来摩托罗拉,自己可以帮忙推荐。朋友反问他,你这话就问的多余了,谁不想进摩托罗拉?谁不想进外企?

跳到甲骨文是在2006年,外企工作之余,他有足够的时间研究技术,在一个知名技术论坛做版主,两个关于软件性能测试的技术贴至今还在圈子流传。他还出了两本技术类书籍,卖了一万多本,也是圈子里的畅销书。在一个科学馆的会议中心,他举办一百多人的专场签售会,人多到要在后排站着,同时还对讲座进行文字网络直播,“感觉自己是很有信心的,站在时代的前沿。”名气渐渐有了,有人邀请他培训讲课和技术领域的峰会,还有人邀请他一起创业。“那个光环是,外企的技术是高的,管理经验是先进的,我觉得我在这里学到的东西更多。”他谢绝了创业的邀请。

花了两年时间,柳茂韬开发了自动化分布式测试系统,解决当时甲骨文视频会议系统的测试问题。之前的20年来,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直到柳茂韬开发出了这个系统。他跟老板说的时候,老板回复他,不可能,我们都研究这么长时间。VP将信将疑,但他给了柳茂韬机会,让他在会上演示。

15分钟的讲演里,没人说话,讲完后,柳茂韬忐忑不安,在安静的氛围里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恼怒,“这怎么回事?为什么没人说话?”一向严格的VP知道他英语不好,放慢了语速,夸了他,“你做的非常好,你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一项工作。”并让他在一百多人的全员会议上,给他30分钟的时间再讲一次。“中国团队在大会上讲30分钟,那以后没有过,之前也没有。”

那是一个难忘的晚上,湖边的青蛙在叫,柳茂韬捏着张纸排练讲演的英文,12点之后,甲骨文大楼的灯还亮着,他离开前,给组里的同事发了封邮件,“我们的工作得到了认可,我爱你们每一个人,我们真是了不起。”回家的路上,他开着车,放许巍的《星空》,把所有车窗打开,风吹进来,自由自在。

Sophie也记得那些闪亮的日子,那时她刚毕业进甲骨文,柳茂韬还是平级的同事,但在通勤班车上,就有组里的年长同事提点她:“好好跟着Shining学,特别是他做自动化框架。”美国的上司在分配任务时也有类似的话语:多同Shining学习。那是让上司引以为傲、也是柳茂韬能拿出去夸耀的成绩。

2006年,一位年轻人从甲骨文的宣传板前走过。 图 / 视觉中国

这之后,柳茂韬获得了晋升,职业道路顺风顺水,不仅带中国团队,也带加拿大团队,从一开始做模块,到后来完全负责一个产品,“你真的是站在舞台中间,就像我的英文名Shining一样,那阵子我真的发光了。”他回忆起这建立职业成就感的源头,“我很愤怒,我给甲骨文做出过贡献,现在还在贡献,团队开发的产品也还在运行,我们团队怎么会突然就被公司抛弃了?”

但整体性被裁员这件事,是柳茂韬无法控制的。后来,柳茂韬也会想,如果自己一直做技术工程师,兴许能在这个领域再做出一些东西。做manager,虽然眼见是一条上坡路,但现在看,似乎又是下坡。甚至如果甲骨文能早两三年裁员,自己还是30多岁,能早一点腾出手去做些事情,不至于现在这么局促。又或是在35岁的时候,趁着有人脉,有自己开发出的系统,去创业。“当时系统放在网上,都给人免费去用。其实可以变成商业的,但我总觉得拉不下脸,怎么好意思收钱,收多少钱,机会也就这么一一蹉跎过去了。”

4

5月28日,柳茂韬拒绝了甲骨文的强制性休假,回复邮件时言辞激烈:“我在这里工作,最珍贵的就是受到尊重,但你们这样做,违背了劳动法,侮辱了甲骨文的名声,我一定会跟你斗争到底。”

HR总监打电话过来,说好话安慰,都是同事,自己也只是执行者。柳茂韬倾诉一直没能好好说完的委屈,“我现在想不明白,我绕不过来,为什么是我被裁掉,为什么是我?我这个问题一直想着谁能回答,我们做的产品很好,又很努力,老板也认可,每年绩效考评,5%的杰出里,自己总是其中的一个。项目还在,但是我作为项目负责人,我要被裁掉。你要给我解释。”

但这通电话打完,怒气也发泄出来了,柳茂韬觉得,之前的约谈没给他任何解释和安抚,HR总监的安慰,是代表公司给了他一点尊严和安慰。以及随着身边一个又一个同事离开,他也的确耗不住了。在大形势下,一个人的命运,没道理可讲,就像HR总监说的,“咱们都是蝼蚁。处理完你们之后,我们也一样的结果。”

5月30日,星期五,柳茂韬签下了离职协议。他下了楼,蹲在楼外头抽烟。同事老乔在大厅里拍玻璃,柳茂韬凑近了,手搭在眉骨上,遮住了阳光才看清是他,连忙比划让他出来。两人一块坐在了墙根底下,在被两栋三层玻璃幕墙楼围成的四方空间里,下午5点多,阳光已经卸了劲,打在身上,恰好的温度。

老乔同他说,自己要去上海了,一家创业公司。虽然家在北京,但没办法,这是他拿到的唯一一个offer,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吸了口烟,问柳茂韬去哪,“还没定,现在还在看,不知道将来去哪里。”话一落,两个人都沉默了。老乔又给他鼓劲,“我们往下保持联系,以后也就咱们这一帮老哥们,能够互相帮忙提携了。”

工卡失效,账号被封,离职第一天,柳茂韬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没有工作的人,没有归属了。13年,就像做了场梦,身体还是习惯性地6:30醒来,8点钟,本该是开车去上班的路上,可现在,已经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了。“这是我第一次,我是完全自由的,不知道去做什么,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的场景。”

他决定以后也要保持工作状态,早上起来吃早饭,送孩子上学,跑步,找个办公的地方,准备面试题,看招聘信息,再整理总结自己过去的工作,最后“下班”回家。

6月3日,一个周一,柳茂韬回公司收拾东西,办公室空空荡荡,不剩几个人了。暂时还没被裁掉的同事刘华,送了柳茂韬一程。站在大楼前,正午的阳光落在身上发烫,他语速很快,一直努力安慰柳茂韬,说起今年形势不好,得各自保重,自己的妻子也在找工作,两个月没收到面试,着急,吃抗抑郁的药,天天琢磨卖玉去。最后嘱咐他,别老是沉迷过去,只会给自己增加痛苦。

那天,去往甲骨文的路上,经过软件园那些都是年轻面孔出入的公司,柳茂韬聊了很多,关于他的同事,关于他们在离职后对他说的真心话。还有60多岁的上司同他讲,希望有生之年我们还能以朋友的身份再见面。他还聊到了他前一天昨天晚上做的梦。

梦里,他在一个小池塘跟一些小动物玩耍,很放松的时候,水里突然游过来一条鳄鱼,追着他跑。“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都可能潜伏危机。那些习以为常的事情,以后可能都不会存在了。”

图 / 视觉中国

(应采访对象要求,柳茂韬、Sophie、李敏、刘华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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