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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虚公子娄烨

2019年4月18日 文/ 梅雪风 编辑/

娄烨值得佩服的地方在于,他始终关注身体、关注性。这其中能挖掘的东西非常之多,但这需要勇气也需要能力,而幸运的是,娄烨是具有这种能力的。但娄烨太追求戏剧性了。这里所说的戏剧性是一种骨子里的对于强度的过分追寻,这一过分追寻,影响到他的镜头语言,影响到他的剧本结构,影响了他的思想表达。

这当然成就了娄烨,营造了他的娄烨宇宙。但他最好的两部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和《推拿》却是对他这一宇宙的小限度突破。因为从某种程度,和解比对立更为有魅力,因为和解更复杂、更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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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烨显然是中国影坛最有特点的电影作者之一,这一特点既体现在他的电影上也体现在了他的做人上。他对于他作品风格的坚持、以及同体制的不合作都让他获得了除艺术作品之外的附加荣誉。这种人格魅力和他的电影相映成趣。

同为第六代,他与贾樟柯,王小帅有着明显的区别。他们三人都热爱现实,但现实对他们的意味却是大相径庭。

娄烨、贾樟柯和王小帅三人合影。左一:娄烨,中:王小帅,右一:贾樟柯。 图 / 网络

在贾樟柯的电影中,现实是最大的敌人,一个普通人在中国这种变动极为剧烈的现实中逐渐被钝化,然后,成为它的一部分。这一被磨平或者投降的过程是贾樟柯史诗感的最主要来源,而对于个体的同情是他悲悯的最大体现。

相较而言,王小帅是一个答案的爱好者,他孜孜不倦的在分析何以如此?最近的两部影片《闯入者》和《地久天长》,他都在讲恶的源头。他在现代和过去的时空穿行跳跃之中找到了历史与现代的某种联系。

而娄烨,虽然也热爱现实题材,但现实在他电影里面非常抽象或者说更具生理性。抽象的意思是说,娄烨并不关注生老病死,以及与生存相关的一些现实问题。他的电影始终都跟爱情或者说欲望这一个本能的东西相关,现实就像是大海,个体的爱情和欲望就像是水珠。是水珠里映照出大海,还是大海成就了那些沸腾的浪花,娄烨并无意去分辨,他只是呈现这种难分难解的关系。

当然不是说娄烨只是把现实作为一种调剂,而是在娄烨的电影中,现实更像绘画里面的一种基调。它提供了一种基本的情感色彩,而不像贾樟柯或者王小帅电影中、现实起到了决定性的因素。这也是因为娄烨和王小帅及贾樟柯他们所表现的人群是不一样的。贾樟柯及王小帅表现的是在历史中的生存的普通人,而娄烨始终表现的是异类,是那些情感过剩的人,是那些欲望充沛的人,是那些在情欲里无法自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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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欲是人性里面最复杂的一个事物,它贯通生理和理想,它的最低层面只是人生殖的潮汐,而它的最高层面,这与人的自我存在及自我期许有关。娄烨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他某种程度拍出了那种最低级与最高级缠杂不清的关系。

最低级的欲望就是失控的,因为它自己想来就来不由人的意志做主。最高级的欲望这是虚无的,因为它是人的理性所生造出来的,它注定没有结果。

所以,娄烨的电影中总是弥漫着着失控和虚无的气息,而娄烨更微妙的地方就在于,他能在那些最低级的欲望里面发现那些近乎于理想的气息,也能看到一些人在最高级的虚无里面无法解脱,于是逃遁到那最低级的失控里面。

自由落体般的肉体与精神游戏,是娄烨电影的魂魄。

这也是性爱在娄烨电影中如此重要的原因。它既如此精神又如此肉体。它是飞蛾扑火般的义无反顾,但也是一种最隐晦的逃离,它在高潮最浓烈时变成了一片空白,它最让人难忘的是在那一刻你会什么都忘记。

《颐和园》中,女主角余虹在日记里写道:欲望受到侵蚀,行动定要受阻。就是在爱情里我也体会到这一点,根本不存在出路,只存在幻想,幻想,这致命的东西。” 图 / 电影《颐和园》

无论是《颐和园》,还是《春风沉醉的夜晚》,或者《浮城谜事》,又或者现在正在公映的《风雨云》,我们都能在它们的性爱场景中清晰的感受到这一点。性成了他们逃避这种灵与肉之间永恒矛盾的唯一避难所。所以,受难与享乐这两种情绪,在娄烨的电影中并行不悖。

娄烨电影中的末世感也来源于这种和平的不可得,除了那段短暂的如烟火般的性爱高潮。

他们凶狠地去追寻自己的爱和性,然后得到他们的爱和性,然后又发觉爱与性之间并不存在完全等同的关系,总有溢出的部分。当性溢出爱时,他们就会无法自控的去寻找性。而爱溢出的性,他们也会去寻找爱,但爱最终也需要靠性来证明。最终他们就陷入了这样一个死循环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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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娄烨的电影,就是爱与性的惨烈战争,而反映娄烨变化的,是当中两者比例的变化消长。

在早期的电影中,爱的比例更大,这时爱是抽象的,也是玫瑰色的,带着理想主义的独裁气息的。

它是《苏州河》中牡丹那二元对立的爱情观,如果马达爱她,就不会绑架他,因为他绑架了她,所以他就不爱她,她就会去死。不爱情,勿宁死,这是娄烨电影的早期信条。

马达和牡丹。图 / 电影《苏州河》

所以这部电影只是个童话,但娄烨给它涂上了浓重的现实色彩。这现实色彩来源于苏州河,这个上海的下水道所赋予的杂乱污秽,它与这段爱情的理想纯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对那些脏乱差的喜爱,其实透露了他本质的悲观。他只不过是用在用童话来反抗现实。只不过由于他太理想化,所以说他的现实是没有真正的机理的,因为他没有兴趣去研究那些现实真正的运行规则,它天然地将现实视为铁板一块。这一生造的现实与生造的爱情,显影出的是娄烨的偏执与纯情,残忍与脆弱。

到了《颐和园》,纯爱被分裂出爱与性这两个部分,或者说,爱终于有了身体。女主角余虹是一位爱情狂。她渴望得到周伟的爱,但当她真正感受到自己对于周伟的爱的时候,她想到的是要逃离——按照剧中的对白就是:“我要跟你分手,因为我离不开你。”

这是爱里面最深刻的一个悖论,爱首先是发现自己,所以说影片中有余虹自慰和她教室友自慰的镜头,自慰,就是最大的自我发现,是对自我存在的目眩神迷,也是爱情的开端。但爱又是失控的,它是自我的消失,它是把自己投入到另外一个人的怀抱,将自己低到尘埃里。所以,余虹也会忍不住地嫉妒,忍不住地发疯。

余虹和周伟。 图 / 电影《颐和园》

她在保持自我与失去自我之间失去了方寸,于是只能落荒而逃。她在剧情中段对段奕宏所饰演的那个角色说“我的心里没有你,你的心里也没有我,可是我却只想着和你永不分离”。这是她在她混乱的生活中偶尔达到的一个平衡。

太爱,会让她疯狂,不爱会让她干枯,在这爱与不爱之间,似乎有个临界点,这临界点其实也就是自我与他人之间的临界点,是爱与性之间的临界点,可惜这个临界点也是转瞬即逝的。

到了《浮城谜事》时,我们看到娄烨已经全然将重点放在了性上面。这个一夜情所引发的狗血段子,其实向我们讲述了性有多么大的威力。它就像石头下面的野草,被千斤压顶仍然能崎岖地找到出路,就像被密封舱中密闭的空气,总有机会慢慢溢出。因为它太过于本能,所以主人公乔永照无法自控,他在做的时候总是兴高采烈,但事到临头需要承担后果时,他却只能狠扇自己的耳光,而他永远不会洗心革面,生物的本能会驱使他在遇到同样的情景时,会程序式的反应,依然重复同样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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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娄烨的电影中,真正将这爱与性之间的暧昧关系讲得缠绵绯侧的是《春风沉醉的夜晚》和《推拿》,《颐和园》虽然有着庞大的架构,但仍然有着文青式的顾影自怜和装腔作势,而《春风沉醉的夜晚》和《推拿》,则似乎是完全浸到了生活本身的泥潭里,既能看到血脉,也能看到神性。

由于这两部电影分别讲的是同性恋和盲人,这种心理或者生理的不寻常,造就了一种新的视野,这时的性或者爱,就不只是一种内部的战争,它天然的具有了一种社会性,它是一种权利。

这也给娄烨的电影带来一种少有的社会关怀,这种关怀让这部电影有了一种宽阔的气息。

这种矛盾就不再是爱与性之间的纯精神或肉体的矛盾,而是一种异类与正常社会之间战争。《春风沉醉的夜晚》中,王平在偏僻的树林割腕自杀,他不只是为爱情而死,也是为他不能公开去爱这一惨状而死。而江城娶了一位老婆的结局,则是一个异类最终不得不向这个世界投降的悲剧故事。

当然,最大的宽阔并不来源于此,而来源于娄烨对爱与性的问题,在于他认知到在两性关系里面,并不是只有对抗或者欢愉,还有一种介于其中的更复杂的但也更平静的状态。在《春风沉醉的夜晚》中,当李静看到罗海涛和江城在一起后,她不是大哭大闹,而是自己一人去卡拉OK唱歌,然后,江城和罗海涛也依次找过来。那一场戏,写尽了人生的无奈、不甘以及最终不得以的宽恕。对这种复杂的人生况味的捕捉,让娄烨电影少有地有了一种醇厚的感觉。

这一段三人唱歌的戏,充满了人生的无奈。 图 / 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

而在《推拿》里,情欲前所未有地被诗化了,这些盲人由于失明,让他们的行为有了一种近乎古典的笨拙与透明。无论是沙复明念着“如果有来生,愿做一棵树站成永恒”、还是执着而又徒劳地问着“美到底是什么”?还是其中一对情侣问追问对方自己到底漂不漂亮、有多漂亮时,对方回答,像红烧肉一样漂亮。

在娄烨的电影中,肉欲与精神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而又透明的结合在一起,这种透明感直击我们生存的根基,让人有一种振聋发聩的感觉。

图 / 电影《推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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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他最近的《风雨云》,则属于两不靠。

它既不像娄烨早期的作品那样讲述爱的疯狂,也不像他后期作品那样讲述欲望的残暴,也不像他中期作品那样讲述爱与欲之间的悖论,它也没有像《推拿》或者《春风沉醉的夜晚》一样将社交社会背景或者人物的阶层融入到剧情里。在这部电影里,无论是时代背景,还是欲望,还是爱情,都是支离破碎的,唯一不变的是娄烨的镜头,但没有剧情上的根基,这种越发癫狂的、步步紧逼的镜头,也无法描摹出这个时代的躁动,也无法反映出他想要的人欲的沸腾。

图 / 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娄烨值得佩服的地方在于,他始终关注身体、关注性。因为我们并不是一个很坦率的民族,在这方面总是遮遮掩掩。而性里面既隐藏着人性的密码,也隐藏着这个国家或者甚至这个民族多少年积淀下来的集体无意识。这其中能挖掘的东西非常之多,但这需要勇气也需要能力。相较而言,就社会谈社会或者就人性谈人性是比较容易的。而幸运的是,娄烨是具有这种能力的。

但娄烨太追求戏剧性了。这里所说的戏剧性并不是好莱坞电影的那种大的情节性,而是一种骨子里的对于强度的过份追寻,这一过分追寻,影响到他的镜头语言,影响到他的剧本结构,影响了他的思想表达。

所以说他在影像上是无节制的晃动和跟拍,在剧本上就则充斥着自杀自虐等血腥场景,而在表达上则习惯绝望甚至是欣赏绝望。

这当然成就了娄烨,营造了他的娄烨宇宙。但他最好的两部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和《推拿》却是对他这一宇宙的小限度突破。因为从某种程度,和解比对立更为有魅力,因为和解更复杂、更慈悲,就像《推拿》里面那位能说会道、吹拉弹唱样样皆能的推拿师,他是一位通达洒脱的哲人,也不妨碍他是一位性欲强旺的嫖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