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在北京的春天散个步
毫无疑问,北京的春天已经到了。
文|李婷婷
编辑|柏栎
摄影|尹夕远(除署名外)
1
春天从北京西北边开始了。三月,荒芜、灰色的山突然间全变成了粉红色。山桃先开20天,从粉红色褪成粉白色,山杏延续了这片粉色的花海,也开20天。它们先开花后长叶,整整一个月,占据了北京五分之三面积的西北山区都被粉色包裹。
这是独属于黄河以北地区的春天景象。北京长城沿线更是壮观,团团围簇的粉色花朵漫山遍野,站在长城上如同坠入花海。长城拦下了这片粉色春天,往北是内蒙古高原,海拔太高不长山桃山杏,往南是华北平原,海拔太低也不适合山桃山杏成片生长。
每年春天,植物学家刘冰都能轻而易举地欣赏到花海。他住在北京西北边、五环外,出门走几步就能上山,「就跟桃花岛一样」。他在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当助理研究员,所里到处都是植物,还有不少珍稀种类。去年,他刚出版了《中国常见植物野外识别手册·北京册》,收录了1221种植物。
当我邀请这位能够辨认5000种植物的专家在3月28日带我一块儿外出赏春时,他立马答应,「现在正好是北京春天最好的季节,」然后发来了4张撞道口长城的花海照片,照片非常美。但我们编辑部显然给他出了一个难题:有没有位于北京市区、可供读者散步的最佳赏春地点?
刘冰试图委婉地说服我,「看植物最好是去山上,」「城区几大公园的春季景观都还不错,只不过人太多。」前几天他刚陪家人去了一趟玉渊潭公园,「那人山人海,光那个门口检票就排了好久才挤进去。」而3月28日是周日,场面一定更为激烈。
刘冰最终选择了地方大、人群密度相对比较小的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但对于这样的行程安排,他心中略带着失望,「感觉这个公园没有什么园林的美感。」
奥森公园的仰山
早上9点,我们在奥森公园南园的北门集合。早上气温低,不到10度,下午最高温也只有17度。刘冰裹着红色冲锋衣、背着黑色双肩包出现了。这位1米8几高、皮肤黝黑的植物学家上个月刚从马达加斯加考察归来。一个细节证明了我们确实是来散步的:刘冰穿着棕色翻毛皮鞋,而我穿着橡胶底的马丁靴。
赏春之旅开始前,刘冰先修订了他此前的「最好季节」一说:「现在这个季节(看植物)稍微有点早了。」对山区来说,山桃山杏正烂漫,但平原地区一些植物才刚长出来,真正开花的时间还得等到四月中旬。
我并没有把这番预告放在心上。夏天的时候我来过奥森公园,就如同进入了一个浓密的绿植迷宫,这个北京最大的城市公园有10个北海公园那么大,植被覆盖率还能高达95.6%,植物种类280多种。无论季节有多不恰当,奥森公园都应该是一个不会出错的选择。
我们在门口停驻了一会。周末上午,奥森公园就汇聚了也许称得上最有健康态度的人群,来来往往遛弯的、跑步的、钓鱼的、唱歌的、拉琴的。还有一群中老年人排成方形阵列,看起来像在做广播体操。
阳光直直地打在人脸上,毫无疑问,北京的春天已经到了。
2
刘冰介绍的第一种植物是金银忍冬,就在做广播体操的人群身后,道路两边全是,却非常没有存在感。如果不是因为它足够多、像一堵绿墙一样被整整齐齐地码在路边,我可能会直接忽略不计。
金银忍冬是几乎所有公园都会种的灌木,俗称金银木,和可以泡水喝的金银花是近亲,都属于忍冬科,忍冬在冬天是半常绿的,被理解为「忍过了冬天」。可惜现在不是它展示魅力的时机,再过几个星期,这堵绿墙就会开花,花的颜色由白变红最后变黄,正是「金银」二字的由来。当然现在只能全凭想象了。
和金银木一样都是公园灌木丛标配的还有欧洲荚蒾。它还没到开花的时节,远远看去也是绿油油一片,不仔细看根本分不清是金银木还是欧洲荚蒾——它们最显著的区别在于叶子,前者是椭圆形的,后者是三裂的,像鸭掌。同样需要借助想象力,两个月后,欧洲荚蒾开起花来就会相当夺目,绿叶子托着一群五瓣的、圆圆的白花,花的分布很有规律,外围是一圈大的、不育的白花,负责吸引昆虫,里边是小小的、可育的白花,负责传粉。
和所有的北京公园一样,奥森公园的乔木标配也是杨树和柳树。当我为发现一棵形状不太一样的树而感到好奇时,总是会被刘冰告知,它们是各式各样的杨树,各式各样的柳树。它们有的连叶子都没长全,有时光看树干、枝条并不能准确辨认,我和刘冰站在树脚下,试图在众多杨树和柳树中分析出具体的种类,这样的努力就像在一堆黄豆里辨认不同饱和度的黄豆一样,是一种微观世界里才拥有的成就感。
杨树 李婷婷 摄
现在正是清风拂柳的好时节。柳树大多会依水而傍,而奥森公园的水面积就占了总面积的十分之一,柳树随处可见。北京常见的都是旱柳,它们的枝条在野生的情况下都是直直往上长的,下垂的枝条很多都是人为培育出来的。柳树的种类很多,枝条稍微下垂一点的是绦柳,特别下垂的是垂柳。我曾在一个柳树公园里见到馒头柳,形状像一个个馒头堆在一起,刘冰说这是人工培育的旱柳的一种。我们还看到了极少量的人工培育的龙爪柳,弯弯曲曲的枝条横向伸展开,像一根极具设计感的拐杖。
柳树
再过不到一个月,北京又要开始飘絮了。飘絮的只有雌杨和雌柳。雌柳的花序是绿色的,雄柳的则是黄色的,远远看就可以区别开。
真正主导了北京满城飞絮的是杨树。雌杨飘絮,雄杨不飘絮。雄杨的花是穗状、下垂的,这种形态的花序叫「柔荑花序」。它有更通俗的比喻,「毛毛虫」,花开过之后会整串掉落。刘冰说,这些「毛毛虫」味道不大,能吃,剁碎了加点猪肉、韭菜就可以包饺子,「有句话说,绿的都是菜,会动的都是肉。」
杨树的葇荑花序 图源网络
谈到食物,这位淡定的植物学家的表情有了明显的起伏,他像美食家一样绘声绘色地谈论起这些植物如何食用。全身上下都能吃的树是榆树。它是北京开花最早的树,二月底就开花了,但它的花是一串暗紫红色的团状物,站在树根下很难由衷地认为那是花。我们还见到了尚未开花的刺槐树,对着满树的绿叶子,刘冰开始憧憬起了槐花饼子,「槐花加上面团,摊成饼子,我在山东从小就吃。」
刘冰
3
越往园子深处走,刘冰越是往没人的草地里走。我开始感受到在出发前他跟我说的「这个季节有点早」的真正含义——走在大路上能显著看到的植物就那么一些,而那些还在孕育的植物得去仔细扒拉才能找到。我们蹲着、仿佛拿着放大镜一般去观察那些还没完全长出来的、不起眼的野花野草们。
泥胡菜、锦带花、多花蔷薇都只有绿叶子,没有花。在一片绿得有点稀疏的草地上,刘冰突然指着一株叶子尖长的野草,直接一脚踩了上去,「它叫马蔺,又叫马兰花,就是一种鸢尾,特别耐践踏的,你只要种上之后,不管怎么踩,它都能长。」
马蔺
看起来相当其貌不扬的巴天酸模长着几片灰扑扑的大绿叶子,矮矮地贴着地面,到开花的时候却能长一米多高。「它也能吃,就是有点酸。我们不怎么吃,像俄罗斯那种蔬菜都种不了的地方,就种这个。它的果子太小了,还没指甲盖大呢。」
刘冰又拨开一丛绿叶,两只手指像镊子一样夹住了一个比小拇指甲盖小几倍的淡蓝色花骨朵,他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掰开花瓣,「你瞧瞧,这是附地菜,五个瓣。」在刘冰编写的北京植物手册里,每一种植物都配有比例尺,同样2厘米的比例尺,附地菜在书里大概只有2毫米大。
对待这些看起来大同小异的野草们,刘冰还会闻。光稃茅香和它的名字一样自带香气,它的花序长得像微缩版的结满玉米棒子的玉米苗。河岸边叶子呈剑状的菖蒲已经可以嗅出一股难以描述的清香,「编草席那个是叫香蒲,但是菖蒲比香蒲还要香。」
最香的莫过于蒿属植物,刘冰随手摘了一片蒙古蒿的绿叶子,在北京植物手册里,它「生于田边、路旁、水边、山坡灌草丛中,极常见」,他用手指把叶子碾碎,香气一下就散了出来。刘冰最喜欢的气味来自黄花蒿,正是屠呦呦从中提取青蒿素的植物。它的形状像一片羽毛,细细的枝头缀着比附地菜的花还小的黄花,鼻子稍微凑近一闻,有点甜,还带着点苹果醋的刺激气味。实在是为这股浓烈气味着迷,刘冰网名的第一个单词就是Artemisia,蒿属的拉丁名。
刘冰的前同事、植物学家张敬莉会在4月组队带人到奥森公园看植物,她为这次植物探寻之旅起了个名字,「幻之荒野」。这个神秘的名字赋予了「没什么美感」的奥森公园以粗犷的美。「奥森所容纳的本土物种比五环内其他的公园都要多得多。」张敬莉说,奥森路边随处见到的大部分野花野草很多都是北京本土物种,「奥森就是在北京五环之内能够做到最接近郊外荒野的地方,而那些市区的小公园给人感觉更像精装修的房间。」
4
北京的春天当然少不了色彩斑斓的花。即便好多花还没到花期,奥森公园里也能见到至少4种颜色的花。
紫色的小花最平凡,它们大部分都是北京的本土物种。诸葛菜「跟萝卜白菜一个科」,但它有一个美丽的别名,二月蓝。它的花是四瓣的,有的是淡淡的紫色,有的则很浓艳。成片的诸葛菜在阳光下远远看去,像一片紫色的云彩飘在地面。
诸葛菜
早开堇菜是紫色花里最典型的代表,「生于房前屋后、路旁、田边、山坡林下,极常见。」刘冰依然是蹲在地上观察它们,「它有五个瓣,然后这后边有个距,里边有花蜜,把它撕开,它的雄蕊往后延伸,负责分泌花蜜,虫子钻进来采蜜,会把前边绿色柱头的雌蕊的花粉带走,然后别的虫子带着别的花的花粉就来给这个柱头授粉。」刘冰掰开了早开堇菜的花瓣,花瓣上清晰可见脉纹,那是花的蜜导,负责指引虫子,这儿有花蜜可以吃。
和早开堇菜总是混淆的是紫花地丁,它的花也是紫色的,样子非常接近,比早开堇菜晚开20天。最显著的区别是,紫花地丁的叶子是狭长状的,而早开堇菜是卵状。
黄花在奥森公园更是常见。很多还没开花的本土物种,蛇莓、尖裂假还阳参、蒲公英都是开小黄花的。别名忘忧草的黄花菜是在5月开黄花。「黄花菜要在花蕾的时候吃,吃之前一定要烫熟了,要不然会中毒。」刘冰带着科研工作者的严谨劲儿,「它里面有秋水仙素,会使细胞有丝分裂的时候不发生分裂,染色体已经复制完了,但是两个细胞没有分裂,所以染色体就加倍了。」
黄花菜
还有长得像黄色小喇叭的迎春花。这几乎是大家最为熟知的黄色花。刘冰指着眼前同样是黄色小喇叭状的花说「这不是迎春」时,我们同行的摄影师感到困惑,他从小学画,画过不少迎春花,刘冰说,「迎春是六个瓣的,这是连翘,四个瓣的。」不过,四个瓣的也可能是金钟花,它和连翘的区别在于,金钟花的花萼更短一点。
连翘
当然了,北京的春天还是粉花和白花的天下,桃李杏樱梅海棠,准确地识别出它们是每年春天必考的难题。幸好在奥森公园,一些花还没开,比如丁香和海棠,已经开败了的是山桃,满地只剩山桃核。
在奥森公园我们见到的最多的粉花就是榆叶梅和紫叶李。榆叶梅的颜色更浓艳,接近粉紫色。紫叶李的花是粉白色的,它的全称是紫叶樱桃李,是一种李子,但果子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并不能吃,它的叶子一直到秋天都是紫的,春天可以观花,夏秋则能赏叶。
紫叶李
区分榆叶梅和紫叶李并不难,但是要把粉紫色的碧桃和榆叶梅区分开就难了,连刘冰都有误判的时候。他先是指出了一棵碧桃,随后又改口换成榆叶梅,「看叶子,叶子皱皱的就是榆叶梅,桃叶是狭长的。」
「碧桃是桃的园艺类型,就是我们吃的那个桃子。它跟山桃是近亲,同属不同种,山桃只是用来观赏,桃它有的品种用来吃,有的品种用来赏花,赏花的那些就称作碧桃。」刘冰说。在四月北京植物园一年一度的桃花节上,有的碧桃会在同一棵树上被嫁接上不同的品种,这一枝是紫的,那一枝是白的,那一枝又是粉的,好几种颜色混搭,花样繁杂。
在整趟赏春之旅中,唯一让刘冰兴奋到从双肩包里掏出微单的只有珍珠绣线菊。那是一大丛珍珠绣线菊,五瓣的白色小花几个一簇,几簇一团,细密地串在一根细枝条上,枝条与枝条之间也挨挨挤挤,远远望去就像冬季里雪花缀满枝头。
珍珠绣线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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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算下,这一天我在奥森公园也见识了近60种植物。大部分都非常常见,松柏类也在其中,「油松是两针一束,白皮松是三针,华山松是五针。」还有一种巴基斯坦西部的长叶松,前几年被商家炒热起来,它所产的松子,成了「巴西松子」,一下有了异域名品之感。柏树有圆柏和侧柏,侧柏的枝条是侧着一片一片地长,刘冰说,「柏的整个树形就有点像一个宝塔,很多寺庙喜欢种。」他突然拍打起它们的枝条,花粉在风中散开,「一拍全是粉,全是沙尘暴。」
圆柏
刘冰热衷于展示植物的动态感。他揪下元宝槭的果,那是香山红叶的其中一种成分,秋天叶子就会变红,它的果是一个双翅果,看起来像个元宝,干枯后像几片串在一起的蝉翼。刘冰把果攥在手里,半空中松开,那些蝉翼一般的片状物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旋转着飘了起来。「所有的槭的果都是可以转的,它的设计非常精巧,一边重,一边轻。」
最遗憾的是没看到奥森公园最有特色的水生植物,碧绿的水面只有一茬茬略微冒出水面一点的枝条,几乎分不清是什么。5月才是水生植物最茂盛的季节。张敬莉给只停留在想象层面的我稍微描述了一番,「奥森的水相当于容纳一个华北湖泊的生态系统。它以芦苇荡为主,有荷花、荇菜、狸藻、香蒲、菖蒲、千屈菜,全都是华北本土有的物种。水里有藻类,有鱼虾螺蚌,有蛙类有蟾蜍,水面还有各种鸟。」狸藻是北京本土仅有的一种食虫植物,在植物园都见不到,它全身沉在水底,上面密布着米粒大小、绿色晶莹的捕虫囊,虫子游到附近就会被吸进去,一到夏天,黄色的小花就会浮出水面。
赏春之旅在下午1点结束了。我让刘冰总结一下他的感想,他的表情相当犹豫,「就一个很普通的城区公园,跟我们郊区的植物园比是差远了。」那时我意识到,请这位从植物繁茂的郊区赶来的植物学家到市区看植物,无异于让他从大超市降级到了小卖部。事实上这是他第四次来奥森公园,尽管路线不熟,但所有植物都相当常见,难不倒他。
我告诉刘冰,奥森公园据说有「北京绿肺」之称,他不同意这个说法,「北京的绿肺是山区啊。」这座北京最大城区公园顶多只是「闹市里的一大块绿洲」,「有树有水,不容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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