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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难当,被见义勇为改变的60天

2019年2月26日 文/ 巴芮 编辑/ 楚明

究竟是见义勇为的英雄,还是打人的罪人,对22岁的赵宇来说,这是个问题。说到他被关进看守所里的事,赵宇眼睛盯着地面突然没了声响,鼻尖上出现了一颗水珠。几分钟后,默泣变成了嚎啕大哭,他靠着衣柜坐下,哭得比他儿子更大声更用力,拳头突然砸在了柜门上,吓了所有人一跳。

文 |巴芮

编辑 |楚明

“多管闲事”

最近赵宇总是神游——洗菜的时候愣住,看手机的时候愣住,别人跟他说话也常得不到回应,这让爱人吴玲玲很恼火,每次都要冲过去“叫醒”他:“我跟你说话有没有听见啊?”

那时赵宇的脑子里在想,“自己到底会不会有罪?要是负民事责任赔钱怎么办?”

吴玲玲几乎每天都要搜索几次“见义勇为被判刑”,也想知道赵宇究竟是救人的英雄,还是打人的罪犯。

距2018年12月28日,赵宇被警察从吴玲玲待产的病房内带走的那个下午,已经过去60天了,他们一直在等待,但等到的每一个论断都令他们迷惑不清。

赵宇被带走前两天,26日半夜11点半,赵宇和吴玲玲一局游戏还没打完,“哐哐”的踹门声穿墙而入。赵宇熟悉这个声音,在这栋近百户的民租公寓中时常出现。但2分钟后传来的叫喊声是“稀罕”的,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喊“救命”“强奸”,声音不远。

“好事儿”的赵宇从地上起身,吴玲玲和床上的姐姐劝他不要多管闲事,但他还是出门顺着拐角的楼梯下到了4楼。

一切都因此而起。

赵宇向那间敞开门的房间探进头,看到一个年轻女人被一只手掐着脖子按在墙上,她的脸憋得“紫里透着白”。

赵宇一把拉开那个正扬起右手准备砸向女人头部的男人。男人向后带倒了赵宇,起身后向他胸前砸了两拳。22岁的赵宇正是年轻力壮之时,把眼前这个并不健硕的“大叔”推倒在地。

听着下面喊叫的声音很大,放心不下的吴玲玲挺着大肚子下了楼,她看到赵宇站在4楼门外,便把他叫了上来。赵宇说,“那女的被打得挺惨的”。

没人再把那次深夜的冲突当回事儿,在退伍军人赵宇的认知中,这是一次 “见义勇为”。

赵宇解释见义勇为的原因。图 / 网络

12月28日,已经超过预产期3天了,吴玲玲感受到一阵腹痛,俩人打车到妇产医院待产。下午,房东来电话了,说有警察找他,赵宇有点儿懵,房东又说,“你不给人打了嘛,都给人打成重伤了”。

下午5点半,4名警察进了病房,说需要赵宇去做个笔录,吴玲玲觉得赵宇看起来似乎很轻松,“积极配合”地跟着走了,说过几个小时就回来。

一个人躺在病房里待产的吴玲玲,在赵宇走后1小时便开始拨打他的电话,没人接,隔10分钟再打,还是没人接,就这样一直打到晚上9点半。

吴玲玲急了,挺着大肚子下床就想去找赵宇,被接到电话的姐姐制止了。“今天必须见到赵宇”,吴玲玲发了狠话。

通过当天楼下被打女孩,吴玲玲的姐姐找到了赵宇所在的公安局,等了近40分钟,接近晚上11点半时,姐姐看到了赵宇。警方同意让赵宇和吴玲玲视频。

当手机屏幕出现赵宇的脸的时候,吴玲玲哭了,质问他有没有打人,赵宇也哭,对着她喊“没有”。后来,吴玲玲听到警察跟她说了一句“取保”,“当时我就知道他回不来了。”

一脚

被带到公安局后,当警察提及楼下那场打斗时,赵宇才反应过来是因为26号当晚那件事。

他之前没有告诉吴玲玲,在那场打斗的最后,他往那个男人的肚子上“跺”了一脚,“为了抽出快要被对方‘掰成直角’的三根手指”。在此后警方出具的通报中显示,因为赵宇这一脚,“李某被踢中腹部后横结肠破裂”。

12月29日,过预产期第4天,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发动。吴玲玲回到公寓楼那晚的事发地,想要问问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第一次,吴玲玲见到赵宇口中那个“被打得很惨”的女孩——她右半边脸还肿着,左眼框的淤青还很明显,脑门上顶一个大包。她知道了女孩名叫邹冰,27岁,跟自己年龄相仿,也是个母亲。为了照顾身体不好的妹妹,去年10月她从湖南老家来到福州。在警方通报中,邹冰的职业被注明为“娱乐场所服务员”。

巨大的敲门声把邹冰吓了一跳,打开门,她们看到了戴着手铐脚镣的赵宇。赵宇来指认现场。那副手铐脚镣让吴玲玲和邹冰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当晚,吴玲玲收到赵宇的拘留通知书,他因涉嫌“故意伤害”被刑事拘留。那是他们等来的第一个论断。

跟在拘留通知书后,吴玲玲还收到警察发来的一串电话号码,名字是李华,那个被赵宇打伤的男人。警方让吴玲玲找他请求谅解,以便取保。在那通电话录音中,李华说自己正在医院,被赵宇那一脚踹得“大肠断了,小肠也断了,要做两次手术”。在警方给出的通报中,李华的身份是包工头,50岁,四川人。

最开始,吴玲玲还代表赵宇向李华道了歉,但对方不耐烦的语气与匆忙挂断的电话让她生气,她不准备和解了,连那句道歉都很让她憋屈。而且,她害怕签下这谅解书就坐实了赵宇的罪名,她不能那么干。吴玲玲准备找律师。

12月30日,过预产期第五天。吴玲玲决定剖腹产,因为赵宇出不来,多拖一天无益。她找到医生,转移了术前的授权委托书,在上面签字的人从赵宇变成姐姐。

吴玲玲是个头脑清晰的人。术前半小时,在病房里,按照律师的嘱咐,她拍下了一段邹冰对于26日晚事件陈述的视频,并提醒对方这是在其“自愿、清醒、未被胁迫的情况下录制的”,她怕后期“剧情反转”。

“打我的那个男的跟在我后面,要进我房间,我不让,我把门锁了,他在外面作死的踢门,踹开后他说要留下来过夜,我不同意。”她回忆说,往外推那个男人的过程中,对方摔了她本想用来报警的手机,并反手给了她一巴掌,睡在屋内的朋友醒了过来,跑出去报警,男人又拿起椅子砸在了她头上,自己衣服被男人用力向下拉扯的时候,她“就作死地喊,叫救命”,然后,赵宇来了。

就像最初吴玲玲一度质疑邹冰在这起事件中的角色一样,邹冰也同样对录制这一行为感到疑虑,但最终,她想通了,“不能让好人蒙冤”。

视频的最后,邹冰开始哽咽:“没想到,坏人逍遥法外,做了好人好事的人被关进去。”

赵宇的邻居接受采访,证实了当晚邹冰的求救。图 / 网络

“不后悔”

拍完这段为赵宇“喊冤”的视频后,吴玲玲被推进手术室做术前检查。下午4点,吴玲玲剖宫产下一子,手术室门外等她的是姐姐、公公和邹冰。

彼时正被关押在福州市第一看守所内的赵宇并不知道儿子已经出生,但就像真的存在一种父子感应,那天他总觉得心里“不得劲儿”,在看守所的多人房间里,他常自己靠在一边,用头一下下撞那堵白墙,“想老婆孩子”。

4天后,他在律师口中得知,“生了个大胖小子,8斤4两,母子平安”,高兴得差点儿从椅子上蹦起来。随后的一天,他都在里面“蹦跶”。很久之后他还跟每日人物说,“律师还给我儿子多说了一两,出生时候是8斤3两”。

可这种兴奋太短暂了,很快他又想到之后的生活,“我出不去他们娘儿俩怎么过?”那重阴霾又再次回到了他的脸上。

那天,刚好是吴玲玲出院的日子。第二天,剖腹产后捆着束腹带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吴玲玲拿个暖宝宝,慢慢挪动脚步到公安局取赵宇的手机。因为要用它还信用卡和花呗的欠款。怀孕后吴玲玲没再继续工作,家庭开销由赵宇每月5000块的工资支撑。除去小屋每月1600块的租金,剩下的钱根本不够他们的吃穿,透支信用卡成了他们的贴补方式。

“那一脚”的代价不仅是赵宇进了看守所,还可能包括民事赔偿。之前赵宇的父亲到医院找过李华,对方说治病花了5万多,需要他们赔偿。

关于当天的事情,到李华这里都出现另一种说法——李华称当晚请邹冰吃饭、喝酒,10点后,邹冰醉酒,“我坐的士车,她叫我送她回家”,也是因为邹冰“叽叽哇哇叫”才打了她。李华说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赵宇打,“我站在门口那里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旁边过来踢我一脚”,他还撩开衣服向记者展示自己肚子上长长的一道缝合伤疤。

在警方的通报中,李华于12月27日住院手术,2019年1月12日出院,据医嘱李某于2月11日到医院拔出造瘘管。经法医鉴定李某为重伤二级。

但在另一次采访中,李华曾因急着打麻将挂断了记者电话,这让很多人产生了“怀疑”,“重伤了还能打麻将?”

重伤者李华在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表示打麻将太吵,听不见。图 / 网络

到了1月10日,因检察院不批准逮捕,赵宇被要求立即释放。那天傍晚,吴玲玲又接到了警方电话,让她准备1万块保释金。她到处凑钱,天已黑透的时候,她拿着借来的1万块到了公安局大厅。她看到一个剃着光头的男人被警察带了过来。赵宇瘦了,在福州最寒冷的1月里,踩着一双拖鞋搂住吴玲玲,被带着往外走——重回外面的世界,赵宇有点儿懵,觉得一切都透着股新鲜劲儿。

赵宇一路想着见到儿子的场景。回到小屋,他看到一个白嫩的小婴儿正被邹冰抱在怀中,邹冰不停向他鞠躬道谢,“谢谢”里带着哭腔。赵宇不敢碰那个襁褓里的胖娃娃,他嫌自己身上“晦气”。换下监狱里穿的那套衣服、洗了澡,两天后,赵宇抱起那个软软的小婴儿。初为人父的感觉很奇妙,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嘴里说着“对不起”。

吴玲玲却说自己从不后悔赵宇救邹冰。“因为不救她,她当场可能就死在那儿。”

“真正的清白”

暂时的人身自由并没有给赵宇和吴玲玲带来太多安慰,因为取保候审并不意味着案件的终结。李华因为住院治疗,他那一方的调查还未完成。那时他们都不敢奢求赵宇成为一个“英雄”,连是否会成为一个将人打成重伤的“罪犯”,都是偌大的未知。

2月13号,警方就专门把他叫过去告诉他,李华是重伤二级。咨询律师后,赵宇得知,也许自己会被要求赔偿20万到60万,也许还要面临三至七年刑期。

第二天下午,李华的电话主动打到了赵宇父亲手机上。在这段8分钟的通话中,李华开门见山,“我的法医鉴定已经下来了,公安说了判刑轻和重的问题,我看就不要上法庭了,我们自己协商”。

李华还告诉赵父,“我听公安讲,判刑的话,他最起码要三年以上,三至七年”。 但如果双方协商好赔偿款,“顶多判一年多点”。电话中,李华并没有给出赔偿的具体金额,说要去“法医鉴定那里问一下”,而这笔赔偿款也并非赵宇一人承担,“还有那个女孩子”。他说的是邹冰。

在赵家看来,这像极了一场敲诈。赵宇开始联系媒体,还在微博上为自己“喊冤”。

自去年7月租下福州这套靠近农贸市场的20平米公寓后,赵宇的小屋还从没来过这么多人——一波接一波的记者,从早上6点半到次日凌晨3点,他们坐在红色的塑料凳子或罩着塑料袋的水桶上,围住小屋里的一张床,向坐在上面的赵宇或其爱人发问。未满两个月的儿子睡在一边,他总是很乖,采访时少有哭闹。

“这些人是安全的”,接受采访前,赵宇查看了每一个人的证件,他怕再像18号下午那样,有人冒充记者来套他的话。媒体将他“见义勇为”反被拘留的事件曝光后,舆论的迅速发酵使赵宇成为被关注的焦点。除了面前的记者,还有更多电话打进他的手机,使这个22岁的东北小伙儿烦乱不堪,眉心总是拧着,乱糟糟的脑子理不清要回答的问题,不停地跟爱人吴玲玲拌嘴。

恐惧感一直盘踞在赵宇和吴玲玲身上。2月19日下午,赵宇被警方带走问话期间,三个自称“热心市民”的男人敲开小屋的门,来“表示关心”。像是危险警报被拉响,吴玲玲的身体从床上弹起来,冲门口三人挥手大喊,请他们离开。

赵宇和吴玲玲家中挤满了记者,妻子吴玲玲正向记者说明“热心市民”送牛奶的经过。图 / 巴芮

“表示关心”的一箱牛奶和纸尿裤被放在了小屋门口。那像是世上最危险的物件,吴玲玲嘱咐所有人不要去碰。

晚上近7点,吴玲玲收到了一封由福州市公安局晋安分局开具的“移送起诉告知书”,原本的“故意伤害”变成了“过失致人重伤”,认为“该案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移送晋安区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这是赵宇和吴玲玲等来的第二个论断。吴玲玲又从床上弹了起来,急匆匆给律师打电话。

1小时后,赵宇回到了小屋。听说有陌生人过之后,他焦躁的情绪又升了一级。他把记者们从小屋叫出来,帮他录下一段视频,“我赵宇是为了自己一个清白,请大家不要往我家里来送这些东西”。

后来,他从厨房找到一副塑胶手套,戴上,到门外把那“危险物件”的包装箱撕了个稀烂。牛奶盒、纸尿裤被一个个拿出又放回,他要仔细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当然这些他都要求媒体录了下来。

并没有他预想的危险物品,松了口气,“这里面会有炸弹吗?你敢排除吗?不排除。如果真的有炸弹,那我只能抱着东西跑,我跑到那边的工地,我会扔到那里。”

案件又交回到检察院手里,所有人都在猜测,赵宇是否会被起诉。次日凌晨1点,在福州公安发布的警情通报中,晋安区人民检察院经审查认为,“赵某的行为属正当防卫,但超过必要限度,造成了被害人李某重伤的后果。鉴于赵某有制止不法侵害的行为,为弘扬社会正气,鼓励见义勇为,综合全案事实证据,对赵某作出不起诉决定”。

但吴玲玲和赵宇觉得这不是“真正的清白”——赵宇还是有罪,只不过没被追究。

近2月22日0点,三名民警将解除取保候审决定书送到赵宇的小屋里,并表示,那1万块保释金也将退还。律师称,这意味着赵宇恢复人身自由。但他们也许还会收到李华的自诉。

当天下午,赵宇的律师从检察院拿到了全部案卷。他决定申诉,为赵宇做无罪辩护。

而李华因涉嫌犯非法侵入住宅罪已于2月19日在公安机关指定的地点监视居住。邹冰不理解这个罪名的认定,近3个月内,自己一再强调李华想要强奸的行为,但在警方发出的消息中未出现关于其涉嫌强奸的信息。

在那份警情通报中,邹冰的身份被注明为“娱乐场所服务员”,家人正在逐渐知晓自己在外的生活。在吴玲玲打给她的电话中,邹冰说了一句“想自杀”后挂了电话,之后再无回复。

2月23日,赵宇的小屋清净了许多,他反骑在椅子上,头在椅背上耷拉着,连续的缺觉,让他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又说到他被关进看守所里的事,赵宇眼睛盯着地面突然没了声响,鼻尖上出现了一颗水珠。

“他哭了”,吴玲玲抱着孩子看到了。

几分钟后,默泣变成了嚎啕大哭,赵宇靠着衣柜坐下,哭得比他儿子更大声更用力,拳头突然砸在了柜门上,吓了所有人一跳。十几分钟后,他终于冷静下来。怀里的孩子睡着了,吴玲玲把他放到床上。

吴玲玲觉得这3个月过得就像拍电影一样,他们还在等待,等待一个更好的、可以证明赵宇无罪的结果。等到之后,这场“电影”也算结束了,那时,他们准备离开福州。

事件走向尾声,赵宇发了一条微博,表示终于有时间给孩子买两套衣服了。图 / 赵宇微博

(文中吴玲玲、邹冰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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