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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晨:找到你,找自己

2019年1月9日 文/ 安小庆 编辑/ 柏栎

长久以来在电影领域被视作存在代表作焦虑的演员姚晨,因为《找到你》,找到了做演员的快乐和成就感,而开设公司「曲线救国」,想要更加主动去创造角色的电影人姚晨,也因为这些行动在2018年找到了自己。

今天我们推出《人物》杂志年度人物第二篇——年度演员姚晨。

文|安小庆

编辑|柏栎

摄影|黎晓亮

化妆|唐子昕

较真

穿紧身皮裤坐在地板上的姚晨女士,拿起叉子面对眼前的一整盘蔬菜沙拉犯了难。

摄影师告诉正略微皱眉和不解的女明星,她需要在众人和相机面前再现平日吃饭的样子。「明白了。」她的脸上出现标志性的大笑,「我平常爱吃的是毛血旺啊什么的,不太吃沙拉,如果以后还拍这样的,可以点一些我们平时真的吃的东西。」

姚晨较真。

在2018年10月上映并在海南岛国际电影节上为姚晨获得第一座最佳女主角奖杯的电影——《找到你》中,有一个镜头是姚晨饰演的律师李捷,坐在卧室床边叠衣服。姚晨认为,即使是谈话时随手在叠的衣服也一定要符合角色在生活中的穿着习惯,色调不能是乍眼和艳丽的。最终她和服装师一起完成了这部分的准备工作。

「其实都是特别特别小的细节,那种镜头有谁真的会仔细去看呢?」姚晨的好朋友、「坏兔子」影业合伙人之一的刘一有些不解。她想起公司做的另外一部电影《送我上青云》里,姚晨要演一位记者。剧本里没有对这个角色的工作状态做太多描述。姚晨找到身边曾经做过记者的几位朋友,详细询问她们每个人出差时会穿什么样的衣服、裤子和鞋,甚至遇到门卫阻拦时应该如何应对和突破。

在另一部担任主演的新作——电视剧《都挺好》里,姚晨饰演精工厂的一位销售总监。为了避免演出一个自己想象中的角色,开机之前她提前去了苏州,找到当地几家工厂的销售总监,跟他们一起吃饭、喝酒、聊天。在他们身上,姚晨发现很多有意思的细节,「比如平时去见客户的时候,不敢开特别好的车,只能开一个中档车,因为他们不希望让客户觉得你已经很成功,为什么还要压我的价」。

去年姚晨还在一部青春剧里客串一位老师,只有两三场戏。她请公司同事在网络上找了很多大学或者中学老师的视频。「她会去观察现实中那些老师是怎么上课的,我心想,你就两三场戏,有必要这么认真吗?」刘一觉得挺吃惊的,「因为一般人不会注意到这些的呀。而且最后可能也不会剪进去,就是你做的很多大量的这种东西,真的是需要的吗?但她是不惜力的,就是花大量的时间去研究这些。」

在电影《找到你》中,姚晨还根据时间线对自己头发出油的程度和发丝的脏乱、卷曲程度进行了设计和控制。她先用婴儿油从头发根部抹上,让头发呈现出自然出油的效果。「后面又会多弄一些干粉,让它看上去更毛躁……包括头发一开始还会有点儿弧度,后来越来越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姚晨说,「这些都是拍摄过程中有意识的处理。也许观众注意不到,但十分有必要。这种细节越细越真实,传递的信息就会越准确。」

很难说以上这些专业精神的表现是否被充分注意到了,在2018年的新片《找到你》出现之前,她是以一场公开演讲重回了大众热议的焦点。2018年7月,姚晨在「星空演讲」所做的分享——「一个中年女演员的尬与惑」,以一些看上去过于真实和详尽的细节,打破了这个愈发保守的时代,人们对一个女明星生存状态的想象和期待。

这个工作前后沟通了近一年的时间,姚晨拒绝和推脱了很多次。对方希望她来分享这些年的成功经验,但她认为自己这些年是「喝凉水都塞牙的一个状态,每天一睁眼真的,一地鸡毛,一堆的事情,披头散发、蓬头垢面」。

「我说你真要让我聊,我只能聊一个不得志女演员的尴尬。他们说,这主题很好嘛!」

她谈到自己面对生育和工作的两难:「过去5年里,生了两个孩子,错过了很多好导演的好项目,等再回到职场中时,事业已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明明到了一个演员最成熟的状态,但市场上,适合我这个年龄段演员的戏却越来越少。」

又谈到做演员近20年,始终被贴上喜剧标签和无法在电影创作中获得成就感的巨大困惑。并且,她开始真的面对所有明星都想过的那个问题——「假如有一天我不红了会怎么样?」而这一天也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

最直接的感受来自微博。她明显感到自己微博的转发量低了,互动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其间遇到的几次舆论风波,更让她感受到声名、影响力、知名度一夜之间就可能会被倾覆。另一方面,时代和行业也已经发生巨变,曾在微博早中期拥有巨大粉丝数量和影响力的姚晨早已告别「微博女王」的名号,和所有人一起进入一个流量数据几乎宰制一切生产消费环节的新世界。

姚晨认为这些年自己生活的关键词是「彷徨、沮丧、无力和失败」。演讲里分享的故事和细节,如果放在几年前,她承认自己说不出来,因为「会有顾虑和心理负担」。但「这些年经历了很多事情,最好的一点就是开始会懂得跟失败做朋友了,比如『电影代表作』这件事情,对啊,在这篇演讲之前,我也根本不知道《找到你》上映了到底怎么样呢,真的。所以你接受了失败这个事实,你也开始明白一个东西,其实失败才是一个人生常态。年轻的时候很容易成功,你误以为成功是常态,其实不是的,它是一个很偶然的事情,可能你就这一次」。

演讲内容迅速引发共鸣。过去10年来,一向不惮在公共领域公开分享和输出观点、意见的姚晨,在微博时代的喧嚣之后,又经历了自媒体时代的狂欢。演讲内容迅速传播开来,姚晨作为中年女演员和母亲在职场和生育中所遭遇的困惑和尴尬,引发大量女性的共鸣和媒体讨论。大S就曾在接受《人物》采访时表示,姚晨在演讲中谈到两次怀孕失去了很多工作机会和工作室员工全部离职等经历,同样也道出了她的心声。

当然有些时候她的故事也仅只被简单化地处理为姚晨「无戏可拍」。这并非事实,最近几年,每年大概有近百个剧本找到她。但她觉得这些剧本里的女性角色大都非常单一。

「哪怕通过一个事件得到拯救,也是通过男性或者别的力量,不是真正的自我觉醒。甚至改变之后,她还在取悦男性,或者证明某种非常表层的女性价值,穿得更好看,变得更漂亮,如此而已。」在接受「腾讯娱乐」采访时,她这样分析自己接戏不多的原因。

姚晨的看法也得到《找到你》总制片人陈洁的认同。陈洁告诉《人物》,作为电影行业从业者,一直以来她「有两个比较不服的点」。

「第一个是我们很多优秀的女演员,其实在电影里面没有特别饱满的角色机会,因为我们大部分电影的生产者是男性同行,主流片给到女性表演者丰富饱满空间的,是比较少的。第二个是职业妈妈的心态在我们国产片里面也挺少有机会表达的。」

陈洁认为,所谓「职业妈妈的心态」,就是一边计划着自己的事业,一边计划着家庭,「她就是两头烧的,这两头烧的东西跟爱情没有关系,跟一个女人怎么安置自己有关。」但是,「目前大部分主流电影里面讲的还是爱情对女人是第一位的。这两种现状是我自己觉得不满足和不服的地方,我一直在想有一个什么样的一个电影载体可以实现这些思考。」

2016年初,作为壹心娱乐创始合伙人的陈洁,买下《找到你》韩国版权并着手做中国落地改编,她找到姚晨和马伊琍出演电影的两位女性角色。而在生活的一地鸡毛和事业的现实困境里,姚晨也开始了自救行动。在开设电影公司后,她主演和参与出品的《找到你》在2018年10月上映。这部小成本电影获得了2.85亿的票房。

长久以来在电影领域被视作存在代表作焦虑的演员姚晨,因为《找到你》,找到了做演员的快乐和成就感,而开设公司「曲线救国」,想要更加主动去创造角色的电影人姚晨,也因为这些行动在2018年找到了自己。

抿嘴

在过去39年的生命历程中,姚晨并不是每一时刻都能找到自己。反而在很多命运图景发生变动的时刻,她会感觉到,自己的人生「总是在被一股力量所左右」。

比如,学舞蹈这件事。

虽然14岁考进北京舞蹈学院附中学习民间舞,但在姚晨看来,自己和舞蹈这个曾经的职业之间,是一种「稀里糊涂地就去了」的过程。

在进入舞蹈学院附中之前,她的舞蹈几乎可以称为零基础。那时,小镇女孩姚晨觉得自己成年以后,「顺理成章是会去接父母的班,到邮电,或者到铁路」。

去参加舞蹈学院附中的考试,也只是因为学校文艺老师的一句话,「你个子挺高的,舞蹈学院附中来招生了,去试试吧。」去之前,老师临时给她编了一段花灯舞。到考试现场一跳,僵硬得像根棍子。而现场的「各种小美女们,人家动不动『咵』,那脚就到(头)这儿了」。

除了舞蹈,姚晨对自己的外表也没有自信。她从小就有一张笑起来灿烂同时也令人惊讶的大嘴。

父亲是个有着传统审美的男人,从她幼年起,他就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哎,这孩子嘴怎么这么大。」他认真地做示范和纠正女儿,「笑的时候要这样抿着笑」。一直到进入北京电影学院之前,姚晨都遵从着父亲希望她抿嘴笑的行为要求。「作为生命中最早接触的一个男性,爸爸他并不认同我的长相」,姚晨承认这是让她比较郁闷的一件事情。

拍集体照时,她「总感觉自己长得跟大家不太一样」。前几日,姚晨从家里翻出一张13岁时跳舞的光碟。画质模糊,丈夫曹郁看了笑得从床上掉到床底下,「他说我神情完全像一个外国人混进了一个中国舞蹈队里头,就是我的整个轮廓长得就不太东方那个样子,我会觉得我为什么长得不像大家的那种样子,就是其他同学那种细眉细眼,五官比较淡一些的那种感觉。所以那个时候我在舞蹈演员堆里头,还蛮自卑的。」

但最终,14岁的姚晨,「就这样稀里糊涂上了舞蹈学院附中」。姚晨觉得,「那个时候有一种老是被别人牵着拽着走的那个感觉,老是稀里糊涂地就去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人生是被周围人的评价拉扯的。进校第一天,姚晨听老师说,「人家是千里挑一,你们都是万里挑一,你们都是天之骄子。」走路的时候都是鼻孔朝前,「莫名其妙地很自信」。

但完全零基础的她,刚去的时候,对舞蹈谈不上喜欢,只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因为个子高,近视,姚晨老被放在最后一排,每次学动作都学得特别慢,至今「想起来都是挥之不去的焦虑」。为了赶上其他有基础的同学,姚晨吃完晚饭还会去压腿练功。她也清楚地知道,「比如芭蕾舞,民间舞,古典舞,每一个动作应该做到哪个位置上是最好的」。

但问题在于「你自己能不能做到,因为你知道什么是好的,但是如果你做不到那个最美效果的时候,你就会很痛苦,对自己是一个巨大的心理上的折磨」。那个感觉「就像是我非常暗恋这个男人,但这个人很不鸟我,有种爱是不对等的感觉」。

唯一和短暂的甜蜜期来自一位代课老师。姚晨记得,班主任请假后,代课老师对她特别好,老让她给大家做示范动作。

「来,姚晨,你来做个阿拉C杠,来,做一个小跳,哎呀,你们看,你们看看姚晨的爆发力,你看,哎呦,这个小腿骨骼长的,舞蹈学院50年都招不到这样的腿!」

那段时间,姚晨「天天像过年一样」。「就是老师他那种宠溺你,对一个小孩来讲简直太,就是太珍贵了,那是对你的那种自信培养简直是……让你突然觉得说,其实我挺好的,我没有那么差。」

但绝大多数时间,姚晨要面对的是一种长久和日常的自信匮乏。她曾一度用一种想法来安慰自己——她幻想也许自己只是暂时隐藏在民间的天才舞蹈家,有一天她的才华会经过不懈的努力而被世人发现。但练到第三年的时候,姚晨放弃了这种自我安慰,她开始承认自己「真的没有什么舞蹈天赋」。

来自外界的那股「牵着拽着走」的力量,在这时又出现了。

舞蹈附中一位老师因为担心姚晨未来的生计 ,帮她找了一位中央音乐学院的老师学习唱歌。后来姚晨又在声乐老师的帮助下,认识了解放军艺术学院表演系的老师牛娜。牛娜认定姚晨的样子「太适合当演员了」。

对一个始终对自己外表和专业都不自信的女孩来说,姚晨第一次在一位老师那里获得如此重大和明确的认同和评价。来自外界的指引,就像初一时学校老师叫她去考舞蹈学院附中的那句话一样,再次改变了姚晨人生的方向。

一个最明显的改变,是外界对她外表的评价。过去十几年里,在父亲、同学、自己眼里长得跟别人「很难融入」的那张脸,开始被赋予独特的价值。在考电影学院的时候,姚晨能感受到老师们「格外的重视」。

「我们老师拿着我的艺术照,说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像梅艳芳,所以上电影学院你才知道,你的形象是非常有特点的,老师说你是天生有一张大银幕的脸,说你就适合拍电影。所以你就开始认可自己的样子。」

同时,在舞蹈学习里始终无法得到的成就感,在戏剧学习里,姚晨很快就得到了。她记得一年级上解放天性课时,经常自己写东西。第一次周一课堂点评时,老师说,「同学们,你们哪个组要是抢到了姚晨,那你们这个组就捡了宝了。」

姚晨写过一个叫「鸟人」的故事,「一个公务员下班回到家,忍受妻子的责骂和孩子的尖叫,最后终于在一个夜晚打开窗,从窗户里跳了出去,但他没有死,因为他突然间长出了一对翅膀,就飞向远方。」

老师持续的认可和表扬,「好像是招到了一个非常有天赋的一个学生」,也让进了大学的姚晨感觉「像进了天堂一样」。

慌乱

事实上,在外界看来,演员姚晨从一出道起,就有着很多同行没有的持续性幸运。大学毕业仅两年,就因拍摄情景喜剧《武林外传》成为具有国民认知度的大众明星,紧接着三年后,又因为拍摄电视剧《潜伏》和「微博女王」的头衔,成为一线演员和明星。

但在姚晨心里,一种错位感始终存在。在电影学院学习时,姚晨没有想过自己未来有一天会以一个喜剧的角色被最广泛的人群认识。在学校排戏时,老师让她演的角色,是麦克白夫人,《暗恋桃花源》的云之凡和《大明宫词》的武则天。

「那时候老师肯定不会想让你去演春花,你自己也没有想过,你有一天可能能演春花这样的角色,但很显然你毕业以后演了一个像春花一样的角色,也红了,你也说不清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什么。我们老师还曾经很惋惜地跟我们同班同学说,你看这年头演员多不好混,连姚晨都去演情景喜剧了。」

很多年里,姚晨曾经在不只一次采访中说过,「从进电影学院第一天我就想了,我要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

在有了两部电视剧代表作后,那种想要在电影里创造一个让自己满意角色的想法变得越来越强烈。然而这一次,并没有那么顺利。

很长时间里,她在自信与自我怀疑中反复摇摆。有时,幸运和声名的暴起会让她觉得,「就像突然间坐上一列快速疾驶的列车,莫名其妙地奔向了一个目的地,停都停不下来,又接连《潜伏》,它会让你有一种误会,你会觉得,怎么说呢?就是这种幸运可能会一直持续下去吧。」但又有些时候,那种从少年时期起就长期潜伏在她内心的不自信和自我怀疑,在这时又出现了。「是不是我又误会了自己?是不是我不适合做演员啊,我又错怪了自己?」

大学毕业的头两年,因为无戏可拍,她曾经想过去上海学习服装设计。也曾在每天买菜、做饭的下午,戴个耳机就上地铁了,然后坐到五道口下来晃一圈,晃到天黑,再坐地铁晃回去。

在电影表演中的挫败,再度让她感受到那两年的那种「慌乱感」。她会「经常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个好演员,一会儿觉得自己可能不适合干这个,日子也是一天快乐,一天忧伤」。

姚晨有一种感觉,「就是命运之神牵着你的手,把你带到了这个地方,然后又松开手,此后的路你得靠自己走,你得脚沾地,一步一步地走,再没有那么多幸运,后来就是这种感受。」

《看电影》杂志主编阿郎、资深媒体人易立竞早年间分别通过微博和采访,与姚晨结识,并在之后的交往中逐渐成为好朋友。他们是在一旁观察到姚晨焦虑和自我怀疑的那些人。

在同为创作者的易立竞看来,「只要创作的人,每个人都想有代表作。姚晨的这个焦虑感是,因为之前她的电影作品里,没有一个很完整或者说真的表现出她优势的那样一个作品。」

「两三年前吧,她特别的焦虑。」阿郎觉得,不论是角色塑造还是个人生活,「她有一个壳,一直破不开。」

「就是她总想用电影向观众传达一种她理解的什么东西,但有时候这不是电影的第一使命。还有,她有时候会纠结于事实的真相,她觉得外界所理解的真相和她所知的真相是不同的。这两种不同当中,也有些误会,总之是出现了一个鸿沟。」

阿郎告诉姚晨,这世界上没有真相,只有大家各自站在自己的角落所看到的事实。而所有职业上的焦虑,在他看来,其实都是她个人成长上的一种焦虑。

阿郎觉得,「如果一个演员有幸在年轻的时候经历过迅速成名,大家都发现了她那些非常好的一面,然后最后她也在自己身上发现自己不愿接受那一面的时候,如果她能够坦然面对这一面,这个人的人生可能会变得非常开阔。」

有一次几个人一起吃饭。阿郎很明确地说,「姚晨,你应该反思自己。」阿郎记得所有人都悻悻地看了他一眼,他们觉得不可以跟一个大明星这么说话,但是姚晨并没有表现出被冒犯的感觉。

「我特别跟她说过一点,我说大家这么狂热地追星,会给明星或者是演员造成一个错觉,觉得他们狂热地喜欢我的一点,就真的是我的。是,真的是有这一点,但也一定是被人夸大了的。反观,人家痛骂你或者反对你的一点,也许真的你身上有那样的缺点,但是也毫无疑问被人夸大了。两者同样是夸大,你怎么面对这个夸大和那个夸大的问题——这真的是人生做人和做明星需要面对的课题,需要阅历,需要知识。」

破壳

姚晨最近打了耳洞。在媒体采访中,她把「打耳洞」界定为「一件很大的事」。

前30多年,她都不想改变这一切。现在她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人就活这一辈子,好像什么都不愿意去尝试一下,改变一个固有的认知,也挺可惜的。但其实也许你自己还有更多别的可能性,也许你自己还不太了解自己。」

「别的可能性」在最近这两年的姚晨这里,开始多了起来。她开了自己的电影公司,不到两年的时间,主演和参与出品了《找到你》,主演并监制了目前还未上映的《送我上青云》。

在朋友们眼中,过去几年,姚晨的焦虑是真的,准备也是真的。易立竞告诉《人物》,两人一起逛街,「很多时候就是淘碟,有一个地方我们经常去。好的时候,她能淘到十几张,她喜欢看碟,就是特别老套的一个方法。」

阿郎觉得同时作为明星和演员的姚晨,跟真实生活之间是「不隔」的,「作为一个社会中的人,社会上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她都在思考,都在观察,都在设身处地地把自己当做一个普通人去想、去做。」平常阿郎会和两位演员朋友大量而频繁地谈论电影、阅读和几乎所有领域的时事和社会公共话题,「一个是姚晨,一个是张译」。

刘一印象里,姚晨和爱人曹郁会在家里一起看很多电影。「两个人在家里大量地拉片,比如像《卡罗尔》、《三个广告牌》,都拉过好几次,就是对业务的学习和钻研,随时需要知道你的同行,不管是中国和外国,大家都在做什么样的表达,电影工业的水准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2016年,姚晨有了自己开公司做电影的想法。最初这些想法来自她对欧美许多电影演员的了解。她发现她喜欢的很多演员,都在做自己的影视公司,与其说是依靠公司来获得赢利,毋宁说他们是为了更有自主权地进行价值观和艺术表达在开拓全新的方式。

「比如我很喜欢《地心引力》女演员桑德拉·布洛克,她在电影里给我们印象都是一个很悲情的女演员,但她做的那个影视公司拍的都是喜剧,我才知道她是一个很酷爱喜剧和喜欢演喜剧的人。然后又看到乔·克鲁尼,因为他对政治很感兴趣,所以他做的很多电影是跟政治有关系的,有很多政治背景,像《逃离德黑兰》就是他做的。包括强尼·德普,在《加勒比海盗》这个跟他捆绑的最紧项目之外,他的公司做的全是很哥特、很暗黑系的类型电影,那也是他自己的兴趣所在。这里头最成功的是布拉德·皮特,他是个非常有眼光的制片人。他做很多的艺术片,兼具商业性,像那个《巴别塔》。」在谈论这些的时候,她展现出了强烈的自信和光彩。

不再像过去一样等待运气或者那股来自外界的神秘力量来引导自己做决定的姚晨,在2018年有了一个能够称为电影代表作的作品——《找到你》。这确实让她有一种「舒了一口气」的感觉。

在上海电影节看完《找到你》后,阿郎告诉姚晨,「我说你完全已经打破了那个壳,因为在她勇于谈到了她中年女明星的困惑的时候,我就觉得OK,你能够在这种场合说出这话,这点很重要,说明她整个人生整个开始开阔了,可能真的要打破壳了,她学会了放下她一直以来那些想不通的,或者是想不通的地方开始想通了。」

他看到,「一个女演员跨越了一个状态,因为你要知道在中国的女演员其实是很难的,就是中国的演员,女演员,银幕上永远只有两种人,一种人是女孩,一种是老人。」在两个极端之间,很少有成熟中年女性的角色生存空间。

阿郎发现过去那种典型的属于「姚晨式的表演模式」消失了。

光很爱你

除了《找到你》背后所代表的专业自救,这几年的姚晨也在性别和身体的自我认知上,实现了「破壳」和救赎。

一直以来,一双来自外界的眼睛和一股神秘的力量,似乎一直在打量和左右着她过去39年的生命历程。

姚晨感到,「不管自己看着自己,还是别人看着你」,过去她并没有特别「意识到这个东西」的存在。但在一些时候,「会觉得,总有一层,那个东西,一层纸,它始终没有被捅破,没有被穿越过去,放不下,好多东西还没有放下。我那时候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存在,我只是在我不同的表演阶段的时候我有意识,我会有意识地去反省自己」。

「对,以前就是别人,都是别人来告诉你说你很好。」

当她快40岁的时候,她开始对自己产生一种深远的愧意。「就是对自己身体的认知,其实十几岁的时候是最青春美妙的时候,但其实仔细回想,我从来没有,从镜子里头,真正地仔细观察过自己的身体。包括自己的面容,对,都没有。」

在舞蹈学院附中穿着紧身练功服的时候,姚晨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发育得太丰满。舞蹈学院是以平胸为美,和「前平后平」的同学们相比,她总是感到自己的「丑和格格不入」。她记得有一个女同学老喜欢「啪」地打她屁股,然后说「哎呀,你屁股长得真翘啊」。那时她很生气并且懊恼,也不愿意穿文胸,一直试图穿半截的棉质背心把胸压平。

身体最美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姚晨完全没有印象了,「好可惜啊,我真的没有仔细观察过。」

令她重新观察自我的其中一束光,来自丈夫曹郁。姚晨觉得除了自己,曹郁也带着她去「认知了一部分自我,甚至打开了一部分的自我」。

她记起前两年两人回福建老家。曹郁看到姚晨18岁时的照片特别震惊,「他说这是你什么时候,我说十七八岁从北京刚回福州的时候,他说天哪,你那时候这么性感,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了。」

姚晨仔细地去观察那张老照片上的自己,穿着丝绸衬衫,紧身牛仔裤,一头直发,化了一个浓妆,「确实有种天然的不自知的性感」。并且两人有一种同感,「其实那个时候的自己跟现在的自己挺接近的,反而是最接近的。」

但如果用一种简便和功利的视线去回看那个阶段的岁月,那时十八九岁的姚晨,或许正在经历生命里最低谷和迷茫的一段。

1997年,从舞蹈学院附中毕业的姚晨本已考上军艺表演系,但为了遵守委托培养的合约,她从北京回到福州歌舞剧院。生活突然进入了一种很缓慢的节奏。

很多时候,她坐在宿舍的阳台上,看着对面的老平房。老平房的石棉瓦,一层又一层,下午的阳光也很强烈。远处,老有一只猫,一会儿睡觉,一会儿醒来就蹦来蹦去,然后一会儿它又睡觉,后来醒了又蹦来蹦去。

「我觉得生活不能这样吧,你的身体里和你的脑子里老有一个声音在问你自己说,难道我就这样了吗?难道我就这样了吗?」

为了打破这种平静,她骑着单车去福州泰康路的肯德基给自己找了一份第二职业。白天去剧院报到,有演出就去做伴舞,下午没事就去肯德基上班。一开始进去是打扫厕所,表现不错做了收银员。后来去了总配室和厨房,炸鸡块,调配可乐,学会每一个工种,最终顺利地通过考试成为了接待员。

如果有人在1997和1998年经过福州泰康路的肯德基,大概率会在店外的空地上看到一位穿着肯德基接待员的小裙子带着小朋友一起跳《洗澡舞》的大嘴姑娘。「特别开心,跟他们在一起特别快乐,就把我的青春在肯德基安放了一段时间。」

20年过去了,曹郁又在39岁的姚晨脸上,看到了旧照片记录下来的,十八九岁时的天然和性感。

姚晨也开始回望自己的过去。「就在我30岁之前的,将近快有10年的时间,比如说我的穿衣风格,可能是穿卡通的,运动鞋,如果穿衬衫,我一定会把扣子扣得非常严实,就是我曾经经历过那样的一段生活,而且很准确认定说就是应该那样生活的,就是你那时候完全不会欣赏自己的美,不管是你的身体,还是你的样子,还是你的脸,没有关注过。你很轻视自己。」在接受《十三邀》采访中,姚晨这样回忆过去的一段生活。

2010年拍摄电影《爱出色》时,姚晨记得拍摄都快到尾声了,导演要拍一个表现她和男主角「爱情美好的镜头」。导演准备了条花裙子,但试穿上后,姚晨非常生气,说绝对不可以这么拍。

「我觉得太露了,特别气,导演就说,你出来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如果这裙子真的是太露了,就不让你穿。后来一出来,所有人看完,都同时说太气人了,这也叫露?」

姚晨回忆,「其实都不是深V,就是后背有露一块儿。」姚晨感到,其实演员的每一个角色都是跟当时的生命体验勾连在一起的,「跟你的成长是完全同步」。

现在,姚晨会经常观察自己,「以前会觉得观察自己身体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丈夫曹郁也在不断地赞美她,「毫不吝啬」。

「他会鼓励你去观察自己,他也会把你很多觉得很美好的瞬间拍下来,然后给你看,他说,光很爱你,摄影师就是跟光打交道,你每次站在镜头前,站在光下的时候,所有的光都被你吸引来了。你的每一个轮廓,不管你站在哪儿,都是非常美的。」

曹郁随时随地用相机做记录,在姚晨过生日时,来自曹郁的礼物是由她的照片组成的一册影集。刚开始时,姚晨很不适应,「其实我不是个很爱拍照的人,我其实用很长时间我慢慢才适应拍照这件事情,虽然我是个演员。但他就会随时随地地拿相机记录每一个时刻,我就很惊喜地看见自己在他的镜头里头还是蛮好看的。过去,没有,真的没有,从来没有关心过自己,其实,就是没有关心过自己。」

对生命体验的拓宽和更新,也让姚晨的表演发生了共振。

在新片《送我上青云》里,姚晨第一次在作品中完成了情欲戏的拍摄,「第一次那么大胆地,那么勇敢地把自己的身体非常坦诚地呈现在一个众人的一个场合里。如果以前,一定是不接受的,因为我没有勇气,我也对自己的身体没有认知,我也不认为我可以拍这样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