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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一日

2018年12月27日 文/ 易方兴 编辑/ 楚明

有人说,浮生一日,终究是一个人的事,但人与人的连接,却超越这一日,成为一个时代的群体记忆。像一面镜子般,我们能从这众生中照见自己,看见他人。

文 |易方兴

编辑 |楚明

1

每天零点刚过,36岁的接尸人王亮就出发了。他可能是吉林公主岭最接近死亡的那个人。他在工作中每接到一个电话,就意味着公主岭至少有一个人死去。他开着殡仪馆的车去接遗体,可能是从医院里,也可能是从别人家里,也可能是从零下20度的郊外野草堆里,但目的地都是殡仪馆的冰柜。他一天最多接了23个电话,往殡仪馆运了23具遗体,其中有5个是车祸,2个是自杀,剩下16个是正常死亡。这份工作不轻松,甚至在别人眼里看来,带着那么一些恐惧和晦气。

他已经习惯别人用一种有距离感的眼神看着他。有时,就像死者家属会把非正常死亡的人的骨灰放在门外那样,死者家属也不让他走进家门,以此来隔绝某种“不详”。但他说,活着的人们总是千方百计把死亡往外赶,但实际上,跟死亡的距离越近,人才越能知道活着有多么好。

接尸在别人眼里是阴森的,却是王亮的日常。

跟死亡的接近让他有了一些特别的技能,比如他知道什么时候公主岭死去的人会最多,那是每年的三九天和三伏天。他也知道市区哪条路开起来最平坦,这样载着遗体就不会颠簸,也是对逝者的尊重。人对活下去的渴望常常让他敬畏,“人们在死之前的最后一口气往往很难真正咽下去”。有一次,他从医院接来一个老头,刚搬上车,老头却张嘴喘起气来,一家人赶紧又抬下车送去医院抢救,老人因此在人间多停留了3个小时。

他哭得最狠的一次,是一名13岁孩子的非正常死亡。家人把孩子生前的衣服,最爱玩的玩具——足球、篮球、溜溜球,一件一件地摆在灵车上,他看到之后抱头痛哭。之前受生活所迫,他才选择了这个行业,毕竟能解决五险一金,收入稳定,但另一方面,负面情绪的堆积让他从来不笑。快手是他难得的能舒缓情绪的地方,“生命真的太脆弱了,所以好好珍惜每一天”。他把这些感悟告诉粉丝,一些人与他成了深夜里的朋友。

王亮的快手签名。

在那些最深的夜里,城市也依旧按部就班地运转着。凌晨3点的时候,成都的滴滴女司机“海洋”通常在成都的机场等单。她每天工作至少12个小时,每个月要替哥哥偿还1万元的债务。17个月以前,她从事建筑业,不用熬夜。而这之后的510个夜晚,她都在接单和等单的路上。

这不是她希望的生活,却是她唯一能选择的活法。她身边的亲人已经不多了,父母离异,哥哥因为欠债又消失过一段时间。在家庭破碎的边缘,作为妹妹的她在扛着家往前走。她有25万个快手粉丝,但她一次也没对粉丝抱怨过这些经历。“我希望大家觉得我挺励志的,然后自己也能好好生活。”海洋说。

长期关注她的人能够通过短视频,感觉到她的努力和不易。一个成都的快手粉丝每次都让海洋去机场接他的妻子,希望能多帮她增加点收入。但她的债务一直需要还到2020年,她与自由的距离还剩2年时间。

在快手上,尽管每个用户的工作不同,时间不同,但他们都用心地活着,散发着真实而独特的魅力。时针继续转动,清晨5点半,在距离成都1146公里的武汉,开着亚洲大型动臂塔MD1280建设中国第一高楼武汉绿地606的“云端”也开始工作了。她选择这份工作是因为收入比一般的建筑工要高,其代价是每天她都要花上10多分钟,从地面升至500米高的吊机顶部作业。每天她要操纵吊机手柄1000次以上,手掌都被磨出茧子。时间紧的时候,饭都是用吊机从地面吊上来的。

她学到从生活的不易中去发现美。少数时候,吊机被白云环绕,那是最美丽的景象,她于是给自己取了个快手名字叫“云端开动臂的女孩”。上个月大降温,塔吊顶部成了整个武汉市区唯一能看到积雪的地方,她也有些小得意。在塔吊的高空,她还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日出过程,“整个天空像一块即将打开的半圆形锅盖”。

危险伴随着云端常人难以看见的美景。

与此同时,在快手上做升旗直播的汪宽也开始见证同一场日出,只不过是在北京。他能够准确说出12月25日这一天的日出时间是7点33分,也能告诉粉丝升国旗的66名三军仪仗队军人走向旗杆一共会走138步。每天升上去的国旗都是新的,他的直播也是。

10月1日那一天,他从前一天晚上7点开始等,一直通宵排队到国庆节早上,就为了直播在重大节日时才会出场的军乐团。国歌一共46秒,国旗升起的那一刻,他会把1米8的自拍杆举得老高,就为了让屏幕那头的粉丝能看得再清楚一些。从去年到现在,他已经在天安门广场上直播了330场升国旗仪式。只有当国旗到顶的那一刻之后,这一天对他来说,才算是真正开始。

汪宽的一天,从升旗开始。

在中国的东极之地,日子似乎提前开始了。黑龙江抚远的夏雪会比中国其他地方的人更早看到日出,因为这里是中国的最东端,所以她给自己快手取名叫“东极夏雪”。每年的这个季节,她都要抓住这短暂的40天进行七星鱼的冬捕。上午9点,数以万计的七星鱼洄游到黑龙江里产卵。她和渔民在冰上打出1米的冰洞,撒下去500米的网。4个小时之后,男人们一起把网扯出冰面,网里是一群像蛇一样扭动的七星鱼。

冬捕。

七星鱼有7个洞型的腮,加上眼睛,有人也叫它八目鳗。这是一种古老的鱼类,见证了无脊椎动物进化成鱼的中间地带。而七星鱼也见证了上千年来东极夏雪的祖先们的生活方式。在以前,抚远还能捕到大马哈鱼,可是如今鱼少了许多。“捕鱼已经不挣钱了。”屯子里许多渔民为了生活去大城市打工,只有在这短暂1个多月里,回来重操旧业,在冰面上来一场豪捕。

黑龙江水里有72种杂鱼,如今许多已经灭绝,一起消失的或许还有渔民的生活方式。但在中国的另一些地方,传统的东西正在被坚持着。比如武术。上午10点的时候,在河南的少林寺,3岁的小石头通常在师傅释延波的教导下练拳。他的父母是少林寺的义工,送他来的时候天天尿床,每天哭。如今9个月过去了,他学会了自己穿衣服,到屋里去拿练武用的棍,蹲马步已经能蹲5分钟不动。

快手上的粉丝专门到河南少林寺看他。三套拳、四套腿法以及一套棍法,他能从中选出一套打一番——这些是他靠着每天风雨无阻5个小时的练习换来的。

不少快手粉丝会专程来少林寺看望他。

但并不是所有的坚持都能被理解。如果你中午时分开车走过318国道,说不定你会碰到一个失去右臂和右腿的骑着自行车的小伙子,他叫郭少宇。25岁的他已经骑行超过8万公里,从平原一路骑到5300米的高原。

一天的上午11点,对他来说,正是骑行的好时间,风不大,太大的话他难以掌握方向;温度适宜,否则他也没有多余的手来擦汗。他用一种麻烦的方式蹬踩踏板,唯一的脚先把踏板踩下去,再绕到侧面用脚掌把踏板提起来,周而复始。有人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折腾自己?更多的人被他鼓舞,“去西藏是很难,但难得过他吗?”

很多人可能记不住郭少宇这个名字,但无法忘记那个摇晃骑行在318国道上独臂单脚的背影。

郭少宇独臂骑行的背影感动了无数人。

2

坐标转换到南京。等到了12点,午饭时间,如果你细细观察这里一家卷饼店的卷饼制作时间,你会发现每次都是17秒。生活对于南京一哥卷饼“海神”来说,就是由无数个17秒组成的。一年365天,有360天他都在做卷饼,每天要用掉80斤面,平均每个小时都要卷进去80个鸡蛋,卖掉80张饼。快手上的网友一同见证了他如何靠卷饼拯救了他原本穷困的家庭。

也是这些网友,看见了另一个酷爱在快手上卷饼的人,河北沧州开卡车的宝哥。生于1985年的宝哥,吃、住、开车养家,都在自己的大卡车上。他甚至在卡车上准备了一个砧板、一把菜刀,为的就是方便把肉和青椒切碎,好卷到饼里。卡车司机不能按时吃上饭是常态,遇到路过的没吃饭的同行,宝哥伸手过去就是一张卷饼。这张饼带着温度,卷起的不光有青椒和肉,还有善意。不少开大车的快手网友因此常常希望在路上偶遇宝哥,为的是尝上那一口饼子。

相比于城市,偏远地区的生活更原始,也更具野性。下午3点的时候,僜人阿普常常走在往西藏南部深山挖草药的路上。这是他们养活族群的一种方式。在快手上,僜人阿普称自己的族群为“中国最后一个部落”,整个村落只剩300人。部族要生存,就要找到稀少的野生药材,但这也意味着更高的风险。比如采集野生悬崖蜜,他需要在悬崖和森林里徒步一个星期,才能找到野生蜂巢。取蜂蜜,需要在悬崖上爬行十多米,再从汽车大小的蜂巢上飞舞着的上万只蜂群中突围。他腰间常佩一把长刀,刀不离人,人不离刀,这把刀集合了菜刀、柴刀、砍刀的功用,是村里的仅剩的两个老铁匠打造的。

在悬崖边上采摘野生蜂蜜的阿普。

除了生活之外,僜人阿普面临着更深远的问题,就是族群的异化和消失。如今,他更多的是借助网络向外普及自己部族的生活,希望部族能够在现代社会里延续。

另一些人的生活方式则与逃离有关。每天下午5点,是在内蒙古赤峰养狼的姑娘文静给狼喂晚饭的时间。每匹狼一天要吃10斤肉。她养了8匹狼,其中4匹从小养到大,名字分别叫大宝、二宝、阿脸、小黑。快手粉丝最爱问文静的问题是,你怎么分辨这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狼的?文静往往一脸诧异,它们明明脸型、毛色、四肢、尾巴都不同,怎么能说一模一样呢?

文静跟狼在一起的时间比跟人在一起要久。“我更喜欢跟狼相处。”她说。在生活里,她是个直爽的性子,不会拐弯抹角,因此在城市工作时常常碰壁,但跟狼在一起的时候不一样。她对狼就像是对自己的孩子。狼要吃驱虫药了,不肯吃,她掰开狼嘴把药塞进去。只要一天不见,她就想狼,狼也想她,见到她的时候扑到她身上,有时候力量太大还把她扑倒了。不知情的人看到,惊恐得想报警。这时候文静就打一下狼的头,骂一句,“你这一天到晚的,轻点行不行?”

狼口喂药。

养狼对她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释放,但与危险的动物相处,也要明白不能触碰了狼的底线,比如不能抢已经给了狼的肉。她也不卖任何与狼有关的制品。“我要把这些狼养到20岁,它们老死的那一天。”

冬日里,傍晚5点一过,往往就意味着日落了。日落对于徒步穿行在大兴安岭的川行来说,不是一天行路的结束,他还要继续往前走上一段。这一段路的终点是漠河。他背着1米长的越野包,深一脚浅一脚的用脚步丈量东北的土地。有一回空气里湿度比较大,走着走着,他十多厘米长的胡子都结冰了,快手粉丝开玩笑说他鼻涕掉在胡子上结冰啦。他赶紧把胡子上的冰掰下来送进嘴里,咬得嘎吱作响,“看,这不是鼻涕,这就是冰。”

长途跋涉时,他的乐观给了人们很深的印象。有一次他发烧了,脸烧得通红,他依然笑着在快手上说,“遇到困难时要坚持”,一边从脚边捡了把雪抹在额头上降温。而就在这个月,历时9个月零6天,他终于成功徒步到漠河。

胡子结冰的川行。

3

在快手上,在一天的各个时间段,你都可以见到各行各业不同的人,见证千奇百怪的生活方式。这里有每天都会通过声音跟你相遇的通辽广播台音乐频道的主持人韩玉,她会笑着跟你说出那说过上百遍的话:“聆听老歌,感受生活的温度。现在的声音来自FM91.3通辽交通文艺广播,我是韩玉。”她的笑容尽管你看不见,但是却可以听得见。

也有因为偶然捡到一把吉他就在快手上改变自己命运的本亮大叔。他总是戴着一个不咋地的帽子,背后有时候是一堆家里的大白菜,有时候是一台拖拉机,有时候是灰色的墙壁,但这都影响不了他唱歌的状态。他唱得很开心,以至于好不好听反而成了次要的事情。现在他已经有790万个粉丝,而他要做的,只是一如既往地唱歌。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快乐的,这也是生活本来的样子。有时候直到晚上8点,河南郑州富士康K区的员工“宝呗小华”才下班。她是郑州富士康25万名员工中的一个,她一天要打上千个螺丝,有一天她梦见自己在流水线上打螺丝,醒来之后都以为该下班了。今年iphone销量下滑,许多老乡领了返费就回家了。她不愿走,在等待着什么。她羡慕自己一个姐妹,刚进厂就有人追。“姑娘,这个冬天你不会冷了”,她在快手里这样写。她唯一的愿望,只是自己也能过一个暖暖的冬天。

另一个苦闷的人是尚育康。在一天的深夜10点,96年出生的甘肃小镇养鸡青年尚育康依然没有睡觉,要去家里的核桃地看看4000只鸡有没有什么异常。前一年,他刚刚度过最难熬的时间。那时候他养的2000只鸡感染了安卡拉病毒,每天都会死上百只。这些鸡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对生活最大的一次赌注。他试过甘肃所有的疫苗和药物,但都无效,直到广州的货源地来了一批特效疫苗。2000只鸡死得只剩500只,他差一点就放弃了,要再回到以前的打工生活。他每天刷快手,想出一个创意,把鸡饲料在地上摆出字来,可以被鸡吃出一个字来。

这一天他在地上摆了一个爱字。快手上还有另一个养猪的90后女生,跟他开玩笑说,“我嫁你,我跟你一起养鸡”。尽管是玩笑,他也觉得自己并非孤身奋斗。最后他坚持了下来,今年养鸡规模已经扩大到4000只。但在这背后是上百个难熬的夜晚。

怎一个“爱”字了得。

生活里,许多人都有过落泪的时候,尤其是在深夜。深夜跑滴滴的海洋哭过,富士康的小华哭过,小镇养鸡青年尚育康也哭过。在有些灰暗的日子里,在下一天的来临之前,人们会惶惶然,仿佛浮生一世,如浮萍,如梦幻,抓不住。但当零点一过,第二天正式到来,会明白生活该继续的仍会继续,微笑也会在出其不意间到来。

在许多人熟睡的深夜12点,5万吨货轮的大副李振此时正在渤海湾的海面上。船以每小时12节的速度前行着。雷达上星星点点散步着渔船,他小心避让着。突然从公共频道传出来歌声,是30海里内其他船上同样寂寞的海员播放的歌曲。他笑了,想到自己在快手上发布的那些视频,那些在风浪里倾斜了30度的船头、暴风雨后船上看到的彩虹和远方的家乡景色。这一趟远行已过去5个月,他很想家中父母。

新的一个凌晨,又到接尸人王亮该出发的时候了。对他来说,生与死是一个轮回,昼与夜是一个轮回,幸福与不幸同样是一个轮回。当接尸人两年来,王亮越来越感慨于一件事,无论生前再怎么富有,或是再怎么贫穷,等到死去的那一刻,每个人都是平等的,都只是写在殡仪馆黑板上面的一个人名。在不断重复的轮回之中,唯有生活的过程,才是最值得珍视的。

每天在快手上发布自己生活侧面的1.5亿用户们,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激昂还是沮丧,正是他们生活的点滴之水,共同汇成当下中国的壮阔山河。有人说,浮生一日,终究是一个人的事,但人与人的连接,却超越这一日,成为一个时代的群体记忆。像一面镜子般,我们能从这众生中照见自己,看见他人。